《地下城生长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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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生长日志-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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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尔没有听错。

他父亲的愤怒,从来在于帝国上层最终选择了公开政策,认为那会动摇帝国的统治。老奥格登是政客而非军人,他不会像信仰受到冲击的人一样悲伤或暴怒,他根本没有信仰。

他说:“别像个傻子,希瑞尔。”

“难道要我相信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吗?!”希瑞尔爆发了,“相信高贵的人类其实与异类混种?相信我们的伟大事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别开玩笑了!是人类赶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类消灭了贪婪的恶龙,疯狂的法师,狂躁的矮人和野蛮的兽人!人类是万物之灵!我们的血统纯净无暇!”

奥格登看着他。

父亲看着希瑞尔,仿佛他今年才八岁,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还为此沾沾自喜。他轻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尘埃,像在看一个小丑,总是如此,从小到大。

然后那眼神当中,透出了一点怜悯。

希瑞尔以为他会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奥格登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掉了,把儿子丢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后希瑞尔没有一名访客,他的同僚与旧友似乎已经完全将他遗忘。他让仆人替他写信,却没得到一封回复,他很怀疑信件是不是一开始就没被寄出去。希瑞尔开始以惊人的毅力复健,当他能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发现自己被软禁了。

他们甚至没费心瞒着他。

希瑞尔把能够到的所有东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个人说的话听上去都如此疯狂,只有狂怒支撑着希瑞尔继续,让他得以对抗孤独和疼痛。痛苦从未远离,烧伤的后遗症永远留在了希瑞尔身上,他裸露的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黑红色,就算没看过自己的脸,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

头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时希瑞尔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剧痛从颅骨当中辐射出来,仿佛有什么要从中钻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与剧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尔发现自己在院子里奔跑。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周围,夜色正浓,仆人又不是专业守卫,没人想到他这个废人会在这个点跑出来。希瑞尔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没有用拐杖,一点都不颤抖。他大口喘着气,用力握拳,然后一把抓住旁边的树枝,一指粗细的树枝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希瑞尔曾以为永远失去的力气,奇迹般回到了身上。

不对,不是奇迹,应该说是命中注定,是“使命”才对。

什么样的人才能活过爆炸,昏睡十几年之后醒来,恢复曾经的力量?这样惊人的生命力与恢复力,只属于传说中的英雄。为什么他会在此时醒来,要看到这个荒唐无比的疯狂世界?因为他冥冥之中被选中,肩负了拨乱反正的使命。

历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类之躯做成种种不可能之事,他们拯救了世界,是人类之强大的完美体现,是人类之优越的最佳证明。希瑞尔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为这苦尽甘来的荣幸。

他得离开这里。

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腐化了,他们竟想软禁他。希瑞尔无声地冷笑,开始小心移动,从院落转进走廊,前往另一个房间。在被禁锢在此处的童年里,希瑞尔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条废弃的地道,在地下横穿整座建筑,能绕过守卫离开这里——新来的仆人注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希瑞尔弓着腰钻了进去,他比过去长高了许多,很长一段路只能匍匐前进,灰尘让他喉咙痒痒。额角又在一阵一阵抽痛了,仿佛有新鲜伤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经习惯了浑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会相当困扰。这没什么,命定的英雄总是诸多磨难。

一阵子匍匐前进后,希瑞尔总算到了宽敞的空间。他环顾周围的几条分叉,开始回忆出口在哪里。

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开始希瑞尔以为地上有一滩水,后来他才意识到反光的不是水渍,而是一面镜子。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把镜子扔在了这里,那上面布满灰尘,只隐约透着光。

希瑞尔犹豫了一下,向那边走去。

老宅没有一面镜子,多半是母亲想要照顾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绝不逃避,就将眼前这件事视作旅程开始的第一项挑战吧。

他想将镜子拿起来,却没有成功,那面圆镜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尔只好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好在月光的角度刚刚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图像。

希瑞尔跳了起来。

他咬紧牙关止住一声尖叫,要是刚才镜子拿在手里,一定已经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声震得胸口发痛,希瑞尔站了好几分钟,这才抱着“刚才看错了”的念头蹲了下去。

啊,并没有看错。

如果是一张毁容的脸就罢了,如果是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就好了,镜子里的脸的的确确是希瑞尔的面孔,除了肤色以外,让人意外地并没有多少损毁,也没有多少衰老。然而那双曾经碧绿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从眼眸到本该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双眼如同两个漆黑的球体。

骗人,他想,这是一面邪恶的镜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东西。希瑞尔颤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镜子里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两个小小的凸起。

额角的位置,一对小小的角刺破皮肤钻了出来,带着已经凝固的鲜血,像两只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红色皮肤,生命力顽强,恢复力惊人,军校图鉴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后裔,就是这副模样。

希瑞尔一拳砸碎了镜子。

镜子碎片将他扎得满手是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连愤怒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无尽的空洞。“我在做梦。”希瑞尔喃喃自语,“一定是梦,一个噩梦。”

“一定是梦。”浸透了鲜血的镜子中,破碎扭曲的镜像用希瑞尔的声音说,“我想做个好梦。”

“是啊。”希瑞尔茫然地重复着,“我想做个好梦。”

第86章

希瑞尔非常幸运。

在那个混乱的埃瑞安,来自深渊的魔物与来自天界的族裔也曾在主物质位面留下血脉。通过繁殖、制造、寄生、感染、祝福或诅咒等等方式,神与魔将异界的血统混入了埃瑞安。

人类中的混血恶魔血脉与混血神裔并不算特别罕见,他们大部分都有着鲜明的外貌特征。天界族裔的血脉大多有一头金发或银发,眸中有流光闪烁,其中有不少人甚至会长着翅膀。深渊族裔的血脉则多为红发与黑发,他们的眼睛大多是纯色的,眼眸侵占了眼白,整个眼珠像个纯色球体,尖角是恶魔后裔的常见特征。

当主物质位面的生灵驱逐了天界与深渊,开始对留在地上的异界生物动手时,这些特征太过鲜明。

其实也不全是误伤,在不得不站队的时候,天使与恶魔的后裔大部分会回应血脉的呼唤,为异界亲族而战。血脉恩赐往往会给他们更高的,他们是天生的煽动者与破坏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变成不计代价的疯子,能造成的伤害也让人头疼。

何况,真正的爆发几率近乎十之八九。

血脉天性是非常麻烦的东西,混入天界血脉的生物就是渴望信仰,混入恶魔血脉的生灵就是渴望灵魂,两者见面时就是手痒心痒想把对方打个稀巴烂,这些渴望发自内心,出于本能,并非只要依靠后天教育和个人意志就能摆平。你不是在让晚睡爱好者早点上床睡觉,你是在让巨龙放弃财宝,让抑郁症表现得活泼开朗,让积年毒虫凭个人意志戒毒,或许老天开眼有那么一两桩成功案例,但功亏一篑才是常态。

因位面战争元气大伤的埃瑞安原住民们,可不会让这些杂种留下来。

天地大战之后各族进行了扫尾工作,等到人类当家做主,测试异族血脉的仪器粉墨登场,这清扫便又来了一遍。最疯狂的日子里,发色不够常规的人类都被殃及池鱼,经历了一道道筛选的埃瑞安,本不该有深渊后裔留下来。

希瑞尔的祖先必定非常幸运,他们躲过了最开始的清扫,迅速地融入人群。主物质位面有着非常强大的包容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外来者便会慢慢被同化为原住民。鲜明的异界特征最终变成了比常人稍强的一些天赋,恶魔的后裔泯然众人,因此逃过了检测仪的搜寻。到希瑞尔这一代,这个家族根本不记得自己与恶魔有什么渊源。

如果就这么普通地度过一生,希瑞尔会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但列车爆炸了。

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将军,被激发了恶魔血脉。

希瑞尔非常幸运,血脉觉醒的返祖现象万中无一,恰巧被他遇上。若非怒魔后裔的血脉护持,他根本活不过爆炸,更别说躺了十几年醒来还能活蹦乱跳了,目前埃瑞安的科技水平可没法养活一个躺平十多年的植物人。觉醒的血脉最终艰难地战胜了死亡,在这十多年里,将他完全从一个普通人转化成了魔裔的模样。

希瑞尔非常幸运,他在烧融的车厢内苟延残喘时,恰逢军队大败撤离,兵荒马乱下硬是回到了都城,被亲兵送回家里。重度烧伤的皮肤看似毫无异常,紧闭的双眼也没露出端倪,于是等到他身上的异样之处显露出来的时候,发现这个的家人来得及将他藏起来,对外宣称假死,而不是让他以深渊余孽的身份被拖出去吊死再烧掉。

都城有一台深渊因子探测仪,它能清楚地检测到血脉觉醒的深渊后裔。换做任何一个不妙的时机,它都会将希瑞尔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审判必将如约而至。但在将军觉醒到能被仪器探测出来的时候,塔砂已经将这台仪器打包带走,匠矮人正忙着将之拆掉研究,被拆开大半的深渊探测仪,自然没有指出这个恶魔后裔。

所以说,能活到今天的希瑞尔非常幸运,能与任何传奇小说的主角媲美。

可惜希瑞尔本人,大概并不这么认为。

这间老宅已经非常老了,时光如海潮,将沙滩上的痕迹缓缓抹平。数百年前这里也曾金碧辉煌,在还有贵族的时代,在贵族与恶魔交易的时代,这个地下空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年久失修导致的塌方之前,这里曾是一个空旷的地下室,月光经历了最精妙的设计,才能通过肉眼难间的缝隙投入地下,投射到地板上。

老宅过去的主人早已化作黄土,人类建造的精美建筑已被废弃遗忘。只是对某一些遗留物来说,几百年算不得多漫长的时光。

怒魔后裔的鲜血,正在破碎的镜子里流淌。

地上的圆镜破碎成了无数片,无数个镜子碎片中倒映出无数张恶魔的脸。崩溃的希瑞尔没有再往镜中看上一眼,他自然也没有发现,血污中的恶魔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眼神。

“我在做梦。一定是梦,一个噩梦。”希瑞尔正喃喃自语。

空洞的声音像来自别人喉中,对,这样软弱的话绝对不可能是他说出来的,因为是梦境,一切就可以理解了。希瑞尔在冲击下浑浑噩噩,思考能力都像被钝化了似的,因此当镜中的生物开口,他依旧没意识到,这废弃的地下通道里还有另一个存在。

“一定是梦。”镜中的生物循循善诱道,“我想做个好梦。”

“是啊。”希瑞尔茫然地重复着,“我想做个好梦。”

他的血在他点头承认时流得越发凶猛,不过习惯了疼痛又处于巨大冲击之下的希瑞尔完全没发现。鲜血奔流而出,急切地涌向破碎镜面,但那个小小的凹陷却像永远填不满似的,血红色消失得这么快,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微不可查的阴影在镜中流动,破碎的影像正汇合成一个。

把现在的场景描述出来的话,任何第三方都能看出不对来吧。

希瑞尔是埃瑞安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他当然听说过恶魔,恶魔契约从来是军校里最脍炙人口的题材。无事可干的年轻学生喜欢在熄灯前讲各式各样的恐怖故事,而希瑞尔从来是最不配合的听众之一。任何提及恶魔契约的故事,都会在最开始被他找出漏洞。

“拜托,别拆台啊!”讲故事的人哀嚎道,“你就不能好好听个故事吗?”

“虚构的故事也该有点基本逻辑。”希瑞尔轻蔑地说,“主人公要是愚蠢成这样,再恐怖的故事也只是个笑话。”

他看不起任何会被恶魔欺骗的人。

谁都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饭,为什么会有人相信对恶魔许愿能得到好结果?最经典的故事放到希瑞尔面前,他都能条理清晰地说出恶魔与主人公的破绽,言辞敏捷,侃侃而谈。这个故事的主角死于贪婪,那一个死于妒忌,贫穷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发愤图强?不就是失恋,怎么会自怨自艾到被恶魔欺骗?说到底就是太懒惰、愚蠢又太软弱,堂堂人类竟败给了恶魔,简直是人类之耻。

“恶魔能洞察人心,最擅长趁虚而入!”被拆台的人辩解道,“就算换成你在那里……”

“那最好!”希瑞尔自负地说,“我没遇见它们,是我的遗憾,是它们的幸运。”

希瑞尔像痛恨恶魔一样痛恨那些蠢到被恶魔欺骗的人,他认为他们活该受苦受难,如果换成是他,他绝不会像他们一样无能。有时他甚至期盼埃瑞安还有恶魔的余孽,期盼自己有机会与深渊的走狗交锋。

现在,幸运的希瑞尔得到了这个机会。

可惜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趁虚而入”这个词听上去如此轻巧,听众没法真正理解它的意思。要是今后有别人看到了此刻希瑞尔身上发生的事情,没准也会拍着大腿骂他是个蠢蛋吧。多么软弱又愚蠢,崩溃中的希瑞尔根本没意识到镜中存在什么,当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当契约在悄悄构筑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梦呓哩。

严格来说,镜子里的存在甚至不算恶魔。

那是大恶魔无数后路中的一个,某个遗留的残片,在种种算计与幸运之下留存至今。周围的空气出现了怪异的扭曲,肉眼不可见的波纹正在缓缓扩散,希瑞尔跪在地上的双腿也开始流血变形,像靠近热源的蜡。位面的壁垒正在震动,震动的区域非常微小,但已经足以在另一边掀起滔天巨浪。

“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付出一切都值得,是不是?”镜子说,它的声音已经与希瑞尔本身不太一样了,变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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