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天大骇,惊叫一声,猛然醒转,喘息不停。
转头见那破旧木棚,手中抓的乃是把几乎腐烂的稻草,灯光昏暗,黑影重重。慕容天怔了片刻,突然清醒,左右寻找,却不见辛苦夺来的李宣首级。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喃喃自语地翻找,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当年「潘郎慕容」的半点风采。牢头被他从梦中惊醒,又听他悉悉数数总不消停,早是不耐,厉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什么吵,皮痒了是不是!」
慕容天被点醒,才知此处不止自己一人,扑到木栅上,那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只叠声道,「他的头,怎么不见了,军爷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
那牢头好气又好笑,「闭嘴,否则大爷我不客气了!」
慕容天充耳不闻,连连道:「军爷求求你还给我!」
牢头披上衣服,弯身拿起平日体罚用的棍子,走到他牢前。慕容天抬头,「军爷……」话音未落,手上一阵剧痛,却是那牢头对着他握栅栏的手指狠狠敲了下去。十指连心,慕容天惨叫数声,反将手握得更紧,牢头更怒,连连敲了十数下,慕容天双手血肉模糊,只咬着牙死不松手。
那人冷笑,扔下棍子,反身出门,只听锁扣之声,慕容天猛晃栅栏,嘶声大吼,「把他的头还给我,你听到没有,还给我,你们这群混蛋!!啊——!!」他一头撞到木栅上,视线瞬间便红了,血流了下来。
吼声在石牢回荡良久,却再无人应答,慕容天颓然坐落,看着自己双手的血沿手背滴落,慢慢捂住了脸,有什么从指缝中无声地渗出,是血吗?
别动,让我看一看。
看什么?
看你。
你早就说出来了,我却一点也没听懂……
太傻了,我太傻了,为什么我总不相信自己是爱你的,为什么我总不相信你是爱我的。
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把我支开……
李宣,你看似聪明……
其实你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你觉得我还能一个人活下去吗?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是自己在说吗?
朦胧中,他在灯下走了进来,俊美如昔。
李宣李宣,如果有来生,我们再重新来过,不要再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相信你。
那么……
……你要记得我。
◇◆◇
五日后,先帝大殡。十日后,李启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慕容天被人自天牢接出,他死意已决,入牢后再不进饮食,出牢时早昏迷多日。
来人将他置于车中,车马劳顿,终日奔波,不知去往何处。慕容天无力睁眼,看不到那人面目,偶尔清醒片刻,总也不见那人身影。只知那人经常叫了大夫来看他,开了不少方子,经常煎了药,熬了粥喂与他喝。
某一次,有人在窗外道,「这位公子断食多日,加之曾受酷刑,肩上伤口腐烂多日未复,导致身体损耗过大,是以一直昏迷。幸好他曾习武多年,身体较常人更结实,用了药,细加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却不见有人回应,隔了片刻,那大夫告辞走了。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说话之声,慕容天迷糊中听着,也不觉得奇怪。只心中想,难道是方磊他们得知此事,回来接自己。
终有一天,自己没再被搬到车上,行程终于结束了。
他在梦中听着窗外的鸟鸣,又见到深夏时,和李宣在河中嬉戏的日子,他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时候记忆回闪,他也能见到自己在说,「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然后灯光之下,他见到他站在木门外,一脸得意,长发用金冠束着,一派雍容贵气。时而他站在水边,眉目间满是嘲讽,「慕容兄,别后可好。」时而他着着月白裘衣,摇着茶盅,阴谋得逞般的笑,清俊如菊。
一幕又一幕,他沉溺其中,爱恨生死,不能自拔。用马车载他来的人,日复一日地照顾他,也从不开口,似不忍打搅他的美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冷了。
终于有一日,风吹开窗子,雪花自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片刻间便融化了。他微微眨眼,那突如其来的寒冷终于打断了他的沉睡不醒。
他缓缓张开双眸,有些不明所以的迷惑。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终于支身坐起,环顾四周,这屋子很熟悉,很熟悉,似乎梦境依然在延续。
他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那桌子,他们一起在那里吃饭,这床,他们胼足而眠,这烛台,是他到富家偷的,他曾拿着它调笑说他是飞天大盗大侠,甚至这门后的竹筐,他们也曾一道去用它摘过菜。他一样样仔细看着。几乎不能呼吸,似乎只需一个音节便能让这一切支离破碎。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他一震,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慕容天缓缓回头,门开了,那个人站在门前,取下斗笠,看着他怔怔而立。
那斗笠上的积雪还来不及抖,掉在门槛上,再无声的塌落下去。
那人身着布衣,却难掩风华,凤眼微挑,是个极漂亮的男子。慕容天痴痴看了他半晌,直至眼前一片模糊。泪,不知道何时已淆然而下。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
◇◆◇
那一日,在宫中他等了半日,李启方来见他。
两人商讨了片刻,李启却将话题转开了,似是无意道:「九弟,那日我射杀老二时,隐约见他说了句话,是什么你可曾听清?」
李宣低首道:「那日风大,为臣未曾听清。……或是临死前的胡话吧。」
李启又道:「我听闻京中有名的青楼燕子轩,一夜间突然关门不做生意了,有人去访,却已经人去楼空。我记得燕子轩中那位顾姑娘前日刚刚受了赏,怎么突然无声无息就走了……这事情九弟可知道?」
李宣面不改色应道:「臣不知。」
李启瞧了他片刻,微微偏移目光:「九弟准备出行?」李宣跪倒在地,「微臣心情郁结,欲外出一段时间,特向殿下辞行。」
李启叹息一声。看向窗外,风呼啸而过,枯叶翻飞,竟似他此刻心境。
「……九弟你如此聪慧,我怎么敢放你?」
李宣一惊,抬头道:「太子殿下!」李启回头看他,「你可注意到自己今日连一声大哥也不曾叫?」李宣怔住,低首:「大哥。」李启笑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心思?」
李宣抬眼看他,神情复杂,静了很久,终垂目道:「从我到行宫,你却迟迟不至的那一刻。」李启颔首,「是了,我是在等,等老二杀掉父皇,我再师出有名,否则这太子之座却何时才能换成龙椅。」李宣眼中闪过痛楚之色,却不言语。
李启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李宣道:「我在想这龙椅二哥要坐,大哥也要坐,人人都想坐,终于杀了个人仰马翻,两败俱伤,真是好不痛快。」说着拿眼看李启。李启无语,也不生气,隔了片刻方叹道:「两败俱伤,我得了天下,何来两败俱伤一说……」李宣道:「断臂之痛陛下自知。」竟将称呼换了,无形中生疏了不少。
李启似不觉,怔了怔,竟然痴了。半晌后,幽幽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李宣见他除己心意已决,轻轻一笑,「为臣只求陛下放过慕容天。」言罢郑重叩首,李启愣一愣,「慕容天?」继而才反应过来,「……准了。」
说着有人拿酒进来,端到李宣面前。李宣抬头,「那一日,二哥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为臣听清了……」李启从迷茫中惊醒,看过来。李宣轻声道,「他说,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李启浑身一震,神情瞬间便乱了。
李宣跪在原地,直直看着他,李启怔忡望他,却魂游天外,半晌方回过神来,一语不发,起身走到他面前,端起那酒杯,挽袖倒入身旁几上的一盆文竹里,那文竹顷刻间变得枯黄。
李启返回案后,道:「拿『无言』来。」无言却是另一种毒药,并不致命,服过之后再不能言,是以唤做『无言』。有人将药瓶捧了进来,李启轻声道:「我旨意已下,断不能改……自会找个面目酷似你的人行刑。你也不用再回府,从此后,世上已没有同钦王李宣这个人了。」
那药丸端下来,李宣伏倒在地:「谢主隆恩!」
尾声
冰雪融化,那溪水在潺潺而流,渐渐又是草长莺飞、阳春三月,已是耕种的时间。
地头上蹲着个老汉,正边抽旱烟边看着田间两名青年男子耙地,看了一会,皱眉叫道:「犁一耙六啊,古话都不记得了,给我仔细着点,土块这么大将来怎么种麦子?」
他这么一叫,一名男子反住了手,杵着耙,挑眉看着老汉,也不开口,这男子相貌竟是异常俊美,只是粗布糙服、蓬头垢面,否则看起来倒像个富家公子,哪里有半点长工的样子。另一名男子见状,拉了他一把,叫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年轻人却也是相貌堂堂。
那老汉看着也不恼,呵呵直笑,「这家伙老是副牛脾气,是不是头顶上有两个旋啊。」脾气较好的青年男子走上田埂,擦汗笑道:「田老爷子,他肯给你干,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还呵斥他。」
老汉在石块上敲着旱烟杆,「要干活得塌实,种地讲的是什么,就是勤快。记着这话,一辈子受用啊!」说着负手而去。青年男子不禁轻笑,那先前发脾气的男子也走上来,两人相视莞尔。
这两人正是慕容天与李宣,此时慕容天身体早康复,只是李宣至此已经哑了,也找大夫看过,却无法医治,幸好两人相处甚久,已然默契,倒不觉不便。这一天是给邻居田老汉家帮忙,老头子已经年近古稀,脾气也是耿直古怪,与李宣常常斗气。
第二日,两人一起去山中砍柴,遇到沟壑。慕容天纵身越过,转身来接李宣,李宣摇手,要自己跳过去,慕容天收了手,却是满目关切。
李宣取下腰间绳索,甩到沟壑对面树干上,朝着慕容天笑了笑,跑了几步,突然脚下发劲,险险跃过。慕容天松了口气,正要去牵他手,却惊见李宣足下一滑,竟仰面倒了下去。
「李宣!」慕容天扑了过去,不由一怔。
李宣单手抓着绳索,在空中左右摇荡,那碎石滚落,半日不见落底之声,他低头去看,似也骇了一跳。慕容天伸手出来,「抓着我!」
李宣抬头,慕容天朝他笑了一笑:「抓住我,李宣。」那只手后,笑容俊秀,暖如旭阳。
李宣。
李宣。
你要这么叫我一辈子。
他微微一笑,将手伸了出去。
——全文完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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