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碎叶河蜿蜒流长,能不能到达自己的故土,谁又知道呢?
安笙还是第一次看见唐人的节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缠着师叔做了一盏精致的河灯,天刚黑就迫不及待的捧着往外跑。
刚拐过街口,却听见小巷内传来奇怪的响动,还有马蹄声,安笙不禁好奇的停下了脚步。
小巷里黑糊糊的,仿佛有人影……不,是马的影子在晃动。
难道是哪家的马厩没关好,马儿跑出来了? 安笙想着,于是往前走去,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正费力的想要拉动身后的马匹走出小巷。
「你给我动啊!动啊!笨马!还不快点?」
原来是小偷?
安笙心急之下,顾不得自己手里还捧着心爱的河灯,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你是什么人?」
对方显然没料到居然会被人发现,吃惊不小,猛地抬头看向安笙。
完全陌生的面孔,自己从来没有在碎叶城见过!而乍被人叫破,眼神虽然带着惊惶,却锐利如刀,冷冰冰的仿佛寒刃一般,让安笙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滚开!」他皱起眉,低声喝道:「好狗不挡道!」
狗……狗?安笙顿时火起。
小偷还这么理直气壮?简直没有王法了!
于是他把双手一张,毫不犹豫的堵住了对方前进的道路,「小偷!抓住你了!」
「哼!」对方只是冷冷的瞪了安笙一眼,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往前迈了一步,「我叫你滚开!」
「偏不!」安笙一点也不退让。
见安笙没有丝毫想要让开的模样,那孩子似乎也急了,不时回头看看后面,同时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口吻道:「哪里来的胡人,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不要挡着我!快让开!」
「那你把马还回去!」
「不行!」
见僵持着也不是办法,那孩子干脆心一横,伸手就要推安笙,「叫你让开!」
不料安笙却顺势使劲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死死抱住,「我才不让!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对方一急,把手里的缰绳丢开,用力推搡紧紧抓着自己的这个小波斯人,「快滚开!烦死了!」
「就不!」
推拉间,那盏精致的河灯掉在了地上,被踩得稀烂,安笙也顾不得心疼,一门心思就想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偷,于是干脆扯开嗓子使劲喊了起来,「来人啊!快出来抓贼啊!有小偷!」
对方见状更急,急忙伸手去捂安笙的嘴巴,「不要叫!不要叫!拜托你不要叫!」
安笙却干脆一口咬了下去,顿时听见对方一声惨呼。
两人正拉扯间,东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迅速过来。
那孩子顿时惊惶失措,顾不得拉动马匹,转身想跑,却又被安笙紧紧抓住。
偏偏安笙听见有人过来,心中大喜,又扯开了嗓子叫道:「快来抓贼啊──唔……唔唔……」
那孩子顾不得自己刚刚被狠狠咬了一口,伸手把安笙的鼻子连嘴巴紧紧捂住,然后使劲拖着躲进了巷尾的黑暗角落之中。
「唔……你!」对方用力得让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安笙恼怒的又踢又踹。
「你安分点!别闹了!」那孩子也怒了,又不敢提高声音说话,只好压着嗓子在安笙耳边道:「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回答他的却是安笙一记大大的白眼,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才不会听你的」。
对方眼一瞪,正想发作,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他惊惶的回头看看,抓住安笙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直到身影完全被湮没在黑暗之中。
可安笙还在挣扎不休,带起响动,他于是把安笙压到了墙上,腿使劲抵着,双手也用力抓着安笙的双手固定住,勉强制止了这个小波斯人的闹腾,也成功的让对方暂时动弹不得,但就没有多的第三只手来捂住对方的嘴巴了。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马上就要追上来,他情急之下,干脆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对方的嘴巴。
安笙顿时惊呆了,唇上传来奇异的触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他只能傻傻的睁大了那双漂亮的湛蓝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方,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对方虽然用力的吻住安笙的双唇,彻底堵住了他的叫唤声,一双幽黑的眸子却一直看着巷口外,惊惶焦虑又忐忑不安。
「快找!那边也要去仔细看看!」
「这边没有啊!」
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约莫有十来人的样子。
「哎呀!到底跑哪里去了?」
有人焦急的开口,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似乎是读书人,口气比较文雅,不像其他人粗野又毫无掩饰。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回来!绝对不允许他擅自离开!」
「小声点,你想吵得整个碎叶城都知道吗?」那读书人似乎也焦躁不安,呵斥刚才说话的人,「仔细找,不要惊动其他人。」
「西街还没找过,我们去西街。」
脚步声、说话声随之朝着西街的方向而去。
◇◆◇
见那些人走远,任青才惊魂稍定,勉强算是放下了心中大石,小心翼翼的探出半颗头左右看了看。
这时,安笙也早就停止了闹腾,跟着一起伸出小脑袋瞅了瞅,然后小声的问:「那是什么人?」
「呃……」任青思量了一番,犹豫的开口:「是坏人,要把我抓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安笙闻言吃惊不小,睁大了那双湛蓝的眼睛,「难怪你要偷马,原来是为了逃出坏人的魔爪啊!」
「……嗯,对,就是这样。」任青心不在焉的应着,凝神看看寂静的街道,片刻之后又对安笙道:「你还要喊人来抓我吗?」
一双眼睛如刀锋一般,冷冽而锐利,根本不似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安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刀子狠狠的剜过一样,不由得愣了愣,可是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满怀的愧疚。
原来他是被坏人抓来的,我还挡住不让他逃走,要是被那些坏人抓回去了,下场岂不是会很凄惨?
安笙越想越是内疚,心里打定主意,就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拉拉对方的衣角,小声的道:「我带你出城吧!」
「啊?」任青连忙回头看着安笙,警惕的上下打量,「你带我出城?为什么?」
「因为有坏人在追你啊!」安笙丝毫没察觉对方眼中的那一抹不信任,郑重其事的拍拍自己胸脯,抬头挺胸,豪气干云,「我是不会让坏人把你抓回去的!」
出乎安笙意料之外,对方并没有感激的神情,反而满脸的狐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呃?」安笙顿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抓抓头,皱眉看向对方。
见他一脸为难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任青竟然觉得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内疚之情,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笙。」
「安笙……」任青把这两个字在口中反复念了两遍,继续道:「我叫任青,你说你能带我出城,打算走哪条路?」
他伸手指指街口,「他们往西街去了,东街肯定还留有人,想要出城,要怎样才能绕过他们的眼睛?」
「嗯……」安笙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旋即笑了,伸手拉住任青往小巷的另一头跑去,「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出城。」
◇◆◇
碎叶城城墙都是泥砖砌成,有的地方已经残破了,甚至垮塌一大块,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轻易的爬上去。
安笙平时和附近的小孩没少去爬过,如今自然是轻车熟路,轻松的就翻上去骑在墙头,然后对着下面的任青伸出了手。
「快上来。」
任青左右看了看,才犹豫着小声道:「爬墙?」
他皱眉,自己从小到大,哪里干过这等事情?不要说爬墙,就连在地上打滚这种事也从未做过,毕竟教养所限,所以迟迟不肯学安笙一样爬上去。
「快点啦~~」见任青犹豫不决的样子,安笙焦急的看看远处的街道,又对着他使劲招手,「快上来!」
「可是……」
「我看见火把,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安笙指着西街的方向。
任青闻言吓了一大跳,这才把心一横,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
安笙和任青小心翼翼的滑下墙头,看着河边那几盏摇晃不停的河灯,安笙忽然想起自己的那盏。
「啊?我的河灯!」他惋惜的叫了一声,「可惜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我还一次都没玩过呢!」
「河灯啊……」任青也缓缓开口:「原来今天是七月十五……」
他静静的看了良久,才又慢慢地道:「以前爹说过,七月十五是鬼节,河灯就是给孤魂野鬼照路用的,让他们能看清托生的路。」
安笙闻言,不解的看向他。
任青却沈默不语,在夜色中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良久,才回过头来,一双眼精光湛亮,「去长安要走哪条路?」
◇◆◇
长安,离碎叶城何止千里万里!
跟着有经验的商队走,也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更遑论路上无数的山山水水,沟壑险阻,又岂是两个年约八岁的孩子凭着一双脚就能走到的?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朝霞嫣红,映照在山顶尚未融化的积雪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而雪水融成山泉小溪,沿着山石蜿蜒流淌,在河谷的乱石之中流过,水声汩汩,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
天空中有鹰飞旋,见河边树下躺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于是俯冲下来,却又猛的一声惨叫,凄厉的哀鸣不已,拍着翅膀重新飞上天际,在碧空之中来回盘旋。
「哼!不长眼的畜生,把我当成死人了么?」任青手里抓着几块石头,昂首看向天空。
见那鹰久久盘旋不去,他冷哼一声,又低下头来,看向身边躺着的那个小波斯人。
昨晚黑暗之中不曾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一双眼蔚蓝如水,浑不似唐人,如今白昼看来,竟长得冰肌雪肤,唇若涂丹,却又不全是波斯人高鼻深目模样,看得出还带着唐人血统,面容秀美如玉,双目紧闭着,似乎还在酣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肌肤上投下一排淡淡的阴影。
任青静静的看了片刻,才伸手推推他,「安笙,起来了。」
「唔……」安笙嘟囔了一声,揉着眼睛缓缓醒来。
一旁,任青早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蹲在溪边,用手捧水,擦了擦脸,同时说道:「只要沿着碎叶河走,就能到达安西都护府,然后我们再想法子跟着商队去长安。」
昨晚逃出碎叶城之后,任青本打算回到长安,不料安笙一听之下,竟然兴奋不已,定要跟着一起到长安去。想想自己孤身一人,路上多个伴也好,任青也就点头答应了。哪里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更何况人生地不熟,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只凭着安笙无意中听见胡语师叔一句「碎叶河往下,就是安西都护府」,便想也不想的就沿着河岸水流的方向一路走了下来,实在乏了,才相互依偎着在河边树下睡了一觉。
两个孩子心里盘算得实在是好,却就是偏生忘记了,他们还只是两个孩子!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走了一夜已经疲乏,又困又累,如今天亮了,更大的问题还在前面等着他们。
◇◆◇
太阳已经慢慢的移到了头顶,安笙与任青两个小小的人影,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河谷慢慢行来。
「要是再找不到吃的,在到达安西都护府之前,我们就已经先饿死了。」
饿了一个上午,任青也没了那股颐指气使的霸道劲儿,说话有气无力的,疲倦又虚弱。
他家境殷实,大户出身,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虽然落难,也是出入乘车骑马,鲜少用自己的双足走路,更何况是走这种满是碎石的崎岖河岸。只走了一会儿已经是叫苦不已,虽然咬着牙硬撑,可疲惫的神色却是掩也掩不住的。
安笙从小跟着师父四处游历,东奔西走,这种河路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肚子饿了,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倦怠的表情。
回头见任青走得艰难,脚下踩到一块小圆石头身子一滑,安笙连忙伸手拉住,担心的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前面看看。」
「嗯……」任青点点头。
安笙于是往前走去,刚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任青的声音。
「等一下!」
安笙不解的回过身来,却见任青一双如刀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定定的看了片刻,才转过头去,「你去看看吧!」
安笙心里疑惑,不知他为何叫住自己,只觉得他的眼神看得自己很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妥,只好抓抓头,攀上河谷,爬到一个小山头,往四周看去。
前方除了河就是山谷,不过在相距约一里路远的地方,河水分了个岔拐进谷里去,紧紧靠着几间石屋,旁边是草堆、马槽……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安笙大喜。
对在荒漠中跋涉的旅人来说,最大的期望,就是见到水草和人烟。
安笙忍不住高兴的跳起来,刚转身想叫任青,却冷不丁的吓了一大跳。
任青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的来到了他身后,见安笙被自己吓到受惊慌乱的模样,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半点愧疚神色。
「那边有人住。」他指着远方的石屋。
两人连忙爬下小山头,往那边走去。
◇◆◇
这几间石屋本来是采玉的玉工们居住的地方,如今采玉河早已无玉可采,荒凉凄清,但是商队还会从这里经过,便变成了歇脚的地方,也备有一些粮食,供过路的旅人充饥休憩。
安笙与任青饿得慌了,哪里还管什么是不是山珍海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是粗粮糙米,也能几口咽下去。
吃饱了,任青皱着眉头,坐在石椅上仔细看着自己磨破了底的鞋子,一声也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又忽然站起身来。
「安笙?」
他四处寻找,绕过石屋,是一条小溪,浅浅的水流,连脚背都淹不住。安笙正跪在溪边,双手合十,似乎在对天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