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传出消息。
杜有邻、曹柳积判杖决,贬往岭南。
然大理寺行刑之际,不堪刑罚,均于杖下毙命。
又,陈进在御史院狱中绝食而死。
◇◆◇
罗紫卿来翠涛居比以前更勤了。
每次来了,就待在以前他和陈进常去的那间雅阁,也不做别的,只是喝酒而已。
这天也是如此。
待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看向窗外。
好友受尽酷刑冤屈而死,他却帮不了救不了,眼睁睁的,无能为力。
他是太常少卿,是人们眼中的官。
官又如何?
在强权面前,一样的无可奈何。
罗紫卿长长的叹了口气。
眼前忽然放下一壶玉壶春,他讶异的看去,安笙已经在一旁坐了下来。
「我请你的。」安笙平静的道。
罗紫卿笑了一笑,也没再多说什么,伸手给对方斟满,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静静的喝了几杯,安笙酒量不是很好,脸颊已经泛起潮红,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盈盈水气,侧头看着罗紫卿。
被对方这样定定的看着,罗紫卿心里一阵乱跳,可能也是酒意上来了,他只觉得脸上发烫,火烧也似的。
「安……安笙?」他结结巴巴的开口。
「……对不起……」安笙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之色,低声道。
不明白安笙为何要对自己道歉,罗紫卿不解的皱起双眉。
说完那三个字,安笙回过头去,乌黑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脖子。
「任青……李任青……我和他认识的……」
「我知道。」关于这点,罗紫卿上次就已经问过了,听见安笙忽然提到,不禁一愣,随后明白过来。
单纯的安笙啊……
他是在替李任青向自己道歉,向那冤死狱中的陈进道歉。
可是看着对方那双碧蓝的眼睛,罗紫卿觉得自己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沉默了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那不关你的事情……真的……你和李任青……其实……那个……真的不关你的事情……」
说到后来简直是语无伦次,罗紫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不免尴尬起来,呐呐难言。
好在安笙似乎已经知晓了他话中含意,轻轻的笑了。
「谢谢……」安笙安心的俯在桌上,眼睛还看着一侧的罗紫卿,脸上丹霞弥漫,双眸里含着一分朦胧的醉意,似睁不睁的半眯着,给原本就俊秀的脸庞更添了三分的风致。
瞧在罗紫卿眼里自是说不出的诱人,只觉得脸上又滚烫了几分,连带呼吸都渐渐粗重了起来。
紧张得连心都快跳出来了,罗紫卿鬼使神差似的,居然轻轻伸手抚上对方的脸,手指刚触到那温润的肌肤,就又是一阵难以抑止的心动。
安笙却忽然嘀咕一声,吓得他连忙收回手。可是安笙并没有睁开眼来,罗紫卿靠近细细一看,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安笙已经俯在桌上沉沉睡去。
细细的看着安笙的睡颜,良久,罗紫卿缓缓起身,来到他身后,也俯下身,手指轻轻的抚过他乌黑的发,一缕又一缕,光滑柔亮,给指尖带来一丝淡淡的凉意。
罗紫卿低下头,嘴唇轻轻的吻过他鬓边,再吻过他白玉一样的浑圆耳珠,然后缓缓的,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上他的唇。
那么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似的,吻住那自己梦中不知梦见过多少次的诱人双唇。
◇◆◇
安笙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耳畔似乎有什么东西轻柔的抚过,温暖的感觉。他睡眼惺忪的睁开双眼,罗紫卿正坐在一旁。
「你醒了?」见安笙醒来,罗紫卿脸上微微一红。
想到刚才的情不自禁,他便不由得低下头去,掩饰自己满脸的不自在神色。
酒意乱性,刚才他……他居然会对安笙作出那样的事情来!趁着对方睡着而轻薄……从小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可……可是……唇上似乎还残留着的温润感觉,竟让他觉得是如此美妙难言,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安笙哪里知道罗紫卿此刻心中是如何的千回百转跌宕起伏,侧头看见肩上披着对方的外衣,不禁稍微愣了一愣,「这是?」
「咳……呃……天气有点转冷了,我怕你受凉……」罗紫卿呐呐的解释,心里忐忑,唯恐安笙知道了自己刚才对他的轻薄行为,以安笙那性子,怕还不翻脸?
好在安笙并未多想,反而笑着对他道谢,「紫卿,谢谢你。」
「不……不用……」见安笙一如既往的笑容,罗紫卿更加结结巴巴了。
安笙低头见桌上壶中酒已经空了,遂笑道:「这么快?紫卿,你酒量也不差啊!」
「呃……」
「说起来,其实我最不能喝酒,倒是石头很能灌的,几坛子下去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安笙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起身,「我再去换一壶。」
他刚走到门口,房门却忽然打开了,朱颜惊惶失措的跑了进来。
「安笙!」她一见安笙,也顾不得还有人在,抓住安笙双臂就着急的问:「安笙,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我?」安笙被问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被朱颜摇得眼前发晕,越发的不知所以,「我最近连翠涛居的门都没出,想得罪人也得罪不了啊!」
「那怎么会有人指名道姓的要找你?」朱颜焦急得不得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你确定你没给人甩脸色不理不睬?一次也没有?」
「呃……」
甩脸色……肯定有……不过不记得是对谁了……
不理不睬……更是家常便饭……陌生人自己又不认识……理会来干嘛……
安笙略带心虚的想。
见两人还杵在那里努力回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人,罗紫卿提议道:「既然对方找上门来了,不妨出去看看,再随机应变好了。」
◇◆◇
前堂确实有人。
都穿着一色的青衣,不知是哪家权贵府里的家仆,个个眼高于顶的模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有权有势,谁都不能也不敢开罪。
罗紫卿见状,眉头就皱了起来。
为首那人他是认得的,杨氏家奴,平时横行无阻,狐假虎威。
只是杨家的人找安笙作什么?
罗紫卿不安的看了看身边的人。
安笙也正茫然的看着他,又看了看堂中的那群人。
对方显然看见安笙了,居然一改素日趾高气扬的行径,客套的上前。
「这位定是连圣上都夸赞不已的波斯大师了?」
「大师不敢当,我便是安笙,请问何事?」对方客气,安笙自然也客气,微微行了个礼,回道。
「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安笙皱眉反问。
「虢国夫人!」来人甚是自豪的一挺胸,大声回答。
听见是杨氏一门中鼎鼎大名的虢国夫人,周围的客人都齐齐惊呼一声,又把目光落到了安笙那边。
这波斯少年,与师父献宝九龙白玉冠,当今天子亲口夸奖「鬼斧神工」,早已是整个长安人人皆知的事情,哪知连现在最蒙恩宠的虢国夫人都另眼相看,专门遣人客气的来迎。
众人看向安笙的眼光中,不禁多了几分艳羡,甚至嫉妒。
可罗紫卿和朱颜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
杨氏一门恃宠而骄,更与权倾朝野的李林甫相互勾结,把持了整个朝政,连太子李亨都丝毫不放在眼里,飞扬跋扈,满朝侧目。
而安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斯玉工,无权无势也无后台靠山,虢国夫人为何要这般客气的来迎?
两人越想越是忐忑不安,朱颜靠近一步,伸手拉拉安笙衣衫,低声道:「安笙……」
安笙却回过头来笑了一笑,「不妨。」他安慰般轻轻拍了拍朱颜的手,也低声回道:「我去看看到底什么事,想来是无碍的。」
接着,他皱眉看向那几个杨氏家奴,继续道:「他们不比那些万骑营的兵士,要是拒绝了闹腾起来,可就不是打一场能解决的了。」
朱颜听了沉默不语。
一旁罗紫卿微微点头,「不错,若得罪了杨家,翠涛居以后说不定就永无宁日。」他看了看那几人,又回过头来看向安笙,「我瞧虢国夫人这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不过,安笙,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尤其是要收敛好你那一言不合就给人脸色看的性子……不过这句话罗紫卿并未说出口。
安笙也点点头,「我去去就来,紫卿,你们也别太担心了。」
他说完轻轻一笑,便随着杨氏家奴上车去了。
◇◆◇
虢国夫人新建了宅院,南向而成,朱门粉墙碧瓦,里面花木扶疏,绿荫掩映。
马车一直驶进了府里才停了下来。
安笙在身穿绫罗绸缎的侍女引导之下,拐弯抹角,来到华宅深处。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安笙认得有芸辉香的味道。
这是一种出在于阗的香草,色如白玉入土不朽,和泥涂抹墙上,香味长年不散,但价比黄金,十分珍贵,可虢国夫人府里,屋壁内外都用芸辉香涂抹不说,户隔也全饰以金银,沉檀做栋梁,一律水磨,透出香气来。杏木铺的走廊上,全是波斯地毡,毡下也铺着一层龙脑香和郁金香。
侍儿卷起珠帘,里面高坐一人,着浅黄色衣衫,乌黑的云鬓上只装点了几枝简单的发簪步摇,脸上也并未像时下贵妇流行的那样贴花钿,脂粉不施,双层淡扫,乍看之下给人一种淡雅宛然的感觉,却又含着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身旁,侍女小声说了一句,「这就是夫人了。」
安笙于是行礼,却被虢国夫人出声制止。
「大师不必多礼。」虢国夫人笑道。
她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安笙一番,又道:「久闻大师鬼斧神工,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轻,真是叫人意外。」
安笙不知虢国夫人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见她模样素雅不妖娆,访谈间也并非想像中那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颐指气使,反而一派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心里倒先存了三分的好感,言词应对之间也不由得缓和了一些。
「安笙不敢妄称大师,夫人过奖了。」
「难道九龙白玉冠不是出自大师的手不成?」虢国夫人抿唇一笑。
对这点,安笙倒是早有应对,不慌不忙的慢慢说来,「安笙功力尚浅,九龙白玉冠都是师父之功,我不过是帮忙搭把手而已,怎么敢妄称『大师』?夫人这样说,真是折煞安笙了。」
其实胡言年岁已高,眼神也不济了,九龙白玉冠几乎都是安笙完成,他只是一旁指导而已。但安笙记得师父临走前那句「露巧不如藏巧」,便轻轻松松,把功劳都推到了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京城的师父身上。
虢国夫人闻言又是一笑,「大师可真是谦虚。」
她见安笙低着头站在一旁,便从几上的锦盒里拿起一支翡翠步摇来,开口道:「大师可否看看这支步摇如何?」
侍儿把步摇递到安笙手上。
安笙细细看了看,回答道:「雕功上乘,不过不是好玉。」
虢国夫人嘴角一动,笑了,「果真好眼色。」然后又道:「若说好玉,雕琢九龙白玉冠,那块玉至少十几斤,如今冠只得几两重,剩下的玉呢?」
安笙闻言心里暗自咋舌。
虢国夫人果然厉害,倒真不是随便糊弄就能过去的,怕是什么都早打听清楚了,才来「请」的自己。但是他路上早就想过这些,心里有了主意,不慌不忙道:「夫人容安笙回禀。」
「你尽管说来。」
「这玉比不得其他,并非整块都是,乃是一层石质夹一层玉,原先确实有十几斤重,师父量材度势,车磨掉石质才露出那一层层的玉来,成了这顶九龙白玉冠,事前并无主见。」
「真是这样?」
「安笙不敢打诳语。」
听安笙这样说来,虢国夫人微微皱了皱她那双蛾眉,片刻之后又笑道:「也罢,今日请大师过来,原也是为了借大师一双好眼睛,帮我验验。」
她吩咐侍者把玉石搬出来,二十多块,都有十几斤重,灰沉沉的,其貌不扬,都堆在了桌前。
虢国夫人说:「这都是进贡的玉,大师只管看,瞧瞧可是好玉?」
安笙走前几步,先是逐块将玉石放在手里掂,又用指甲刮了刮,指头弹了弹,瞧色听声,看罢,才抬起头来说道:「这些玉石倒都是白玉,南海来的,一点也不错,但玉硬,不是做精巧器物的料。」
虢国夫人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好像早就知道这些玉石的质地,一点也不以为然,又道:「若是得了好玉石,大师可还做不做?」
安笙心里一动,抬起眼看向她,却见她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刚才那句只是无心之言。于是他又低下头去,想了想,才回答:「若得了好玉,安笙自当全心全意。」
「多一件宝物给这世间增添光彩,不好吗?」
安笙不答,心里却翻滚不定。
虢国夫人说的委实不错,他和师父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一朝献宝,入了唐朝皇帝之手,为的什么?还不就是那一句「给世间增添光彩」?
不甘心自己一身的本事埋没,不甘心那玉石蒙尘,便细细的雕琢了,造出稀世之珍来,更不惜千里迢迢的送来长安,把自己的心血双手奉上,为这世上锦上添花!
千百年之后,也许人已成灰,可是至少这天地还记得,曾有那么一抹光亮的异色,眩彩夺目!
「若要好玉,大师何必舍近求远,我府里要什么样的玉石没有?」虢国夫人继续道:「就算都入不了大师的眼,难道我虢国夫人想求一块好玉还求不到吗?」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的观察着安笙的神色,见他略有动心的迹象,又开口说:「其实大师可以到我府里做事,不用什么规矩,只要做出好东西就成了,难道大师不想再出一件稀世之宝?」
「这个……」安笙毕竟年少,见虢国夫人态度和蔼、言词亲切早已松懈了几分戒心,再被她乘虚而入,倒真是把心事说了个九成准。
再出一件稀世之宝?安笙的确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好玉石,千载难求!
就是因为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胡言才会忍不住动手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