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小石头儿,你肚子饿不饿,这个饼子你拿去吃,不要给别人瞧见。〃
葬完娘亲,表哥把他拉到一旁说:〃小石头儿,你不是我的亲弟弟,从前看在你娘的份子上我收留你,以後可不能了。〃
他看著自己的脚尖说:〃我也会给你家洗衣服。。。。。。像娘亲。。。。。。像娘亲洗的一样好。。。。。。〃说到〃娘亲〃两个字,眼泪从锦瑟大大的眼眶里扑簌
簌掉下去,摔到打著补丁的衣服上,一颗颗溅开。
长相守 07
表哥没再说什麽,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家,表哥给他换上一件干净整齐的衣裳,用骡子驮著他上了街。爹死後,他跟著娘来投靠表哥,从进表哥的门起,娘便天天守在院子里洗
衣裳、刷骡子、砍柴、做饭,他每天跟在娘亲身後递个皂角涮个抹布。在余杭住了这麽久,这还是头一次出门。
表哥把他带到一个大宅院前,点头哈腰地和看门的人也不知说了几句什麽话,带著他跟在人屁股後面从正门旁的小门进了院子。院子里站著五
六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孩子,都拿眼睛瞟他。他眼睛哭得红红的,缩到表哥後面。表哥捉住他领子,把他推到了前面。他快把头低到胸口上了,
手背到後面轻轻绞。
院子里静悄悄的,秋风轻轻吹过,发黄的杨树叶打著旋,落到他脚边。
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匹漆黑的小马,乌油发亮,一丝杂毛也没有,马上挂著亮银的脚镫子,脚镫子上铺了一块腥红的缎子坐垫,边上缀著宝蓝色
流苏。六名穿青绸衣的年轻人垂手侍立一旁,朝他他们这边打量,眼睛都往小石头身上打转。
突然一阵笑声打碎了静寂,一团脚步声一路往院子这边响过来。垂手侍立的几个年轻人顿时精神起来,迎著声音的方向站好,为首的年轻人紧
走几步,打了个千,笑:〃我的少爷,您慢著点儿,仔细摔跤!你摔一跤倒是不疼,拖累荣哥儿被太夫人杖打得屁股开花儿。〃
一名少年从廊子的阴影里飞奔出来,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了下来。〃几时荣哥儿你真被打了,再找我诉冤也不迟。〃少年笑著踹开弯腰
给他当上马石的小厮,左脚往镫子上一踩,右腿一偏稳稳坐在马背上。
他和别的孩子被不知谁的手推上前去。
〃别傻愣著呀,还不快给少爷磕头!〃
别的孩子都跪了下去,齐声说:〃少爷好!〃他也跟著跪下去,也说〃少爷好〃。秋天的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阳正照在少年身上。束到小腿的
小皮靴上镶了一排银扣子,映著日光一闪一闪的,微风吹动玉色起花暗纹箭袖的衣面,盈盈似流动的水光。那料子一定又凉又滑,他看得出了
神,心里忽然想摸一摸他的衣服。
〃这是干什麽?〃清脆如冰珠落玉盘的声音。
〃回少爷的话,府上新买几个奴才。〃
〃分配去哪房的?〃
〃去哪房的都有。〃
〃有我房里的吗?〃
〃少爷房里还缺人吗?〃
少年偏著头微笑,控马在院子里绕了个圈子,走到他旁边,用马鞭抬起他的脸,笑道:〃我要挑个好看的。〃
〃少爷看中这个了?〃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问。
〃小石头儿。。。。。。〃
〃这名字不好。从今儿起改了,叫锦瑟吧。〃
逆著日光,他看不清他的脸,一圈圈五彩的光斑闪呀闪,闪得他眼花缭乱。他眯起眼睛,少年明洁如美玉的脸庞在五彩光斑中渐渐清晰。漆黑
飞扬的眉毛像是用画笔画上去的,可画上的眉毛绝没有这样生动,明亮有神的眸子像是两粒寒晶,可寒晶绝没有这样的暖意。他的鼻子又高又
直,嘴角扬出一个柔软的弧度,似笑非笑的,居高临下打量他。
表哥推了小石头一把,〃还不谢少爷赐名!〃他被推得朝前扑去,一脚踩空便朝无底深渊栽了下去。
锦瑟猛地坐直,只见轩窗开著,一只野猫站在窗台上,正瞪著眼睛注视他。阳光直射在野猫黑缎子般的皮毛上,末稍闪著银毫微光。
原来是个梦。
锦瑟心跳如狂,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默默爬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才想起少爷护送胡彦之去了北方,要好久才能回来。自从九岁入府做
了古越裳的伴读兼小厮,这麽些年忽忽而过,聚多别少,突然要几个月见不到古越裳,竟是如此不习惯,像是一棵花被拔离土地抛到了瓷砖地
上,空落落的找不到依靠。
………………………………………………………………………
晚安,猫猫们,或者应该说是早安?
苦笑。
长相守 08
锦瑟手腕上留了一圈紫痕,是那晚古越裳掰他手时弄伤的。过了几天,淤血散尽,紫痕便消失了。锦瑟怔怔地想,要是少爷脸上的伤疤也能像
他手腕上这道於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了。
古越裳不在的日子,锦瑟做了很多桂花糕,摆在大圆盘里以绿茜轻纱的笼子罩住,放置在通风阴凉的地方。可是直到桂花谢了,桂花糕也放坏
了,仍然不见古越裳回来。
少爷此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护送一个被朝廷追杀的人,一路上会遭遇多少刀危剑险?此去千里,恐怕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稳,还有蚊子叮
虫子咬,少爷平日里潇洒不羁,吃得苦耐得劳,但真正的羁旅流亡之苦却并没有尝过。。。。。。锦瑟夜里常常失眠,等到後来,天一亮就坐到山门
处翘首等待,然而天高云淡,雁阵飞掠,一日日等来的都是失望和担忧。
一场西风刮过,枯叶黄尽,一天早晨锦瑟打开窗子一看,漫天雪舞,满地皆白。屈指一算,古越裳足足走了近四个月。不想这雪越下越大,没
人膝盖,竟至封锁了山门。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年关将近,古越裳仍然是半个人影也无。
这天天气放晴,锦瑟抱膝坐在山门口,正怔怔望著山下出神,忽见一顶小滑竿往寺中行来。认出是古老爷子乘的滑竿,锦瑟心中突突一阵乱跳
。老爷子和老太太一共派了三拨人来山上问讯,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穿的,每次都被他搪塞过去,古越裳平日任性惯了,出门访友几日未回也不
算什麽大事,并没有人起疑,但老爷子精明过人,可不像别人那麽好搪塞。
锦瑟跑回别院,升旺炭火,把古越裳的书扔了两本在床上、桌上,正手忙脚乱,古老爷子已被一帮人簇拥著进了院子。
锦瑟连忙迎至院中行礼。
古老爷子面沉如水,〃锦瑟,你知道我为什麽许你跟著少爷吗?〃
锦瑟跪在雪地里,恭恭敬敬说:〃锦瑟愚钝,请老爷示下。〃
〃你愚钝?〃古老爷子凝视锦瑟,微微冷笑。锦瑟那张清清秀秀的脸映著满地积雪,乾乾净净,清清爽爽,真是块如琢如磨的好玉;少年的身子
还未长成,身体单薄削瘦,但骨肉匀停,肌肤细腻,安静沉默得如同处子一般;他的脾气也好,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被骂了被欺负了也从不吭
一声。府里的人都不把锦瑟看在眼里,可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古越裳那小子别看打猎嬉戏,跟个浪荡子似的,却是头眼高心远的野鹰,与人
言笑款款,但从不将人放在眼中。古越裳身边的从人不下十几,自锦瑟入府,由小厮升为伴读,後来贴身服侍,不管古越裳去哪里都带在身边
。若这锦瑟无过人之处,如何能得古越裳如此青睐?
〃锦瑟,看著我。〃古老爷子道。
锦瑟顺从地将脸抬高些,被古老爷子利刃的眼光一割,立刻低下头。明亮幽净的眼中虽然有一丝畏惧,却透著安然和明慧。
〃你忠厚老实,可不愚钝,不然少爷也看不上你,我一向觉得你这孩子聪明本份,让你跟著少爷也放心。〃古爷子突然冷笑了一声,〃你如今年纪
大了,学会和少爷一起哄骗我了是不是?我问你,少爷在山上四个多月,读的什麽书?会的什麽友?他上山两天就失踪不归又是去了哪里?〃
锦瑟身体不禁起了震颤。
古老爷子盯住锦瑟,像老鹰把小羊锁在视线里,声音里渐有了怒气:〃要不是我朝方丈打听,还不知道你们在山上做的好事!他替人抱不平,野
得没影子,留下你在这儿打马虎眼儿,四个多月哪,锦瑟,你可真好胆!〃说到最後,已是声色俱厉。
长相守 09
锦瑟无辞可辨,低著头不吭声,任古老爷子怎麽问都没有一句话,活脱变成了个哑巴。古老爷子掌管漕帮水运多年,性暴如火,哪里受得了这
个气,一声〃掌嘴!〃,两个大汉抢上来,一巴掌打得锦瑟满嘴流血,半边脸肿起一指来高。锦瑟被打得头昏脑胀扑跌在地,被提著领口揪起来
,又挨了几十耳光才被扔到雪地上。
锦瑟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天摇地转,头疼欲裂,胸口又闷又胀地喘不过气来。
〃少爷到底去了哪儿,你是说还是不说!〃老爷子怒斥。
锦瑟咬紧牙关,只是不吭声。老爷子怒极,将腰间软鞭扯下来扔给一名大汉,冷笑道:〃你一个二两银子买来的家奴,我打死了你又如何!你但
凡有一点儿机灵,就把什麽都给我招了!〃
锦瑟咬著牙在雪地里挣扎,话,仍是没有一个字。
老爷子怒道:〃打!〃接鞭的大汉不敢耽搁片刻,提起鞭子就朝锦瑟招呼了下去。古老爷子这鞭子有个名头叫软金乌鞭,是用马鬓掺柔韧的刚丝
织成。一鞭子下去,锦瑟便惨叫著满地打起滚来,冬衣被撕成一条条的,鲜血竟将厚厚的冬衣染红。知道这少年是少爷跟前的红人,抽鞭子的
大汉并不敢太使力,可也不敢不用力,悄悄留了点儿後劲,每一鞭下去看著险恶,但不伤筋不动骨。尽管如此,十几鞭下去锦瑟也不叫了,也
不动了,趴在雪里跟个死人似的。
锦瑟正自昏昏沈沈,突然打个激灵睁开眼,却是一盆冷水泼下来。
如此昏了醒,醒了昏,数次过後,锦瑟便人事不知了。
後来锦瑟醒来一次,只见一盏红红的灯笼挂在不远处,忽远忽近,像是挂在隔世的梦里一般。飞雪从黑沈沈的天空飘下来,不断变幻著形状,
夜深雪重,长夜寂寂,风雪酷寒中只他一人孤伶伶受苦。水和血都冻在了棉衣上,身上忽冷忽热,难受得他想大哭,可哭给谁听呢?又有谁肯
听他的哭声?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变轻,飘飘荡荡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寒夜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母亲,他奔跑著,伸开双手叫著〃娘亲!娘亲!〃可是
娘亲只管往前走,越走越远,任他怎麽跑也追不上。疾奔中常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声叫:〃小锦。。。。。。小锦。。。。。。〃茫然四顾,却又找不到人
。
如此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前方一束微弱的白光照射,他循光走去,正走著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蓦地睁眼,被阳光晃得
两眼发疼,闭目片刻再睁开眼,只见锦帐玉钩白流苏,墙上挂著嵌宝石明珠的雕弓,一柄长剑斜挂旁边,一条深红绦丝带垂在剑柄处,绦带腰
部结的同心结上坠了只翠玉葫芦。再往旁边,长枪、短戟琳琅满目,玉枕宝鼎青花瓷,珊瑚铜盘唐三彩,大石桌上一只脂玉瓶,瓶中一丛迎春
,花骨朵如黄蜡雕成,一朵朵婀娜多姿,正自含苞欲放,倾吐芬芳。
少爷的卧室?
怎麽会在少爷的卧室?
锦瑟挣扎了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手脚皆软,神昏意摇,倒像是一口气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浑身的骨架都是散的。正怔怔地不知所以然,忽听
一人惊喜交加道:〃可算是醒了。〃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一人搂在怀里。锦瑟睁眼望去,只见一张俊丽逼人的笑脸近在咫尺,一道浅浅刀痕从丰
润的嘴角划至鬓角,看了片刻,锦瑟才看出他眼中痛惜有,温柔有,唯独没有笑,只因那道刀痕在嘴角形成淡淡的笑纹,才叫他觉得那人是在
笑。
长相守 10
〃少爷。〃锦瑟神智未清,迷迷糊糊唤了一声。
古越裳注视著他,良久长叹一声,捏著他的脸笑骂:〃你这傻瓜!〃
傻便傻吧,从小被少爷叫〃傻瓜〃,叫得次数多了,锦瑟有时候也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傻瓜吧。
〃看你眉清目秀的,却怎麽是个死心眼儿。老爷子的脾气满江淮一带谁不知道,你和他犯强,哪里能讨得好?傻子傻子!〃古越裳把古越裳抱在
手里捏来捏去,只见锦瑟脸白如纸,一双大眼睛茫茫然然,仿佛大地落了场雪,空茫茫真干净。这眼光似大彻大悟,又似执迷不悟,仿佛千愁
万哀,又仿佛空无一物,看著,叫人的心尖都忍不住酸疼起来。
〃我就怕年关将至老爷子上山查我,顶风冒雪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回去,却还是迟了。。。。。。〃古越裳突然闭嘴。他不擅长说倒歉的话,底下该如何
说心里完全没谱,可心里憋了太多的懊恼担忧,需要个途径发泄一下。他一时默然,只将两眼凝视锦瑟。那眼光温柔如水,包含著千般疼惜万
般珍爱更有千千万万的追悔。
此时倒是什麽都不必说了,无声胜有声,眉目便将情意传尽。
锦瑟一时无措,怔怔望了古越裳半晌,低声道:〃少爷,你脸上的伤疤还疼吗?〃
古越裳一怔,望著锦瑟作声不得。锦瑟只道这话揭了少爷心里血淋淋的痛楚伤疤,暗想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肚子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急切间又不知要找个什麽话题把伤疤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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