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炎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记忆中这片火一般的红总能刺得他心头滴血。
他派人拔了那些美人蕉,但不到两个时辰,又派人把拔走的美人蕉拿回来,重新种上。花匠尽心竭力抢救了三天,那些美人蕉终於还是枯死了。
花匠跪在翊炎面前战栗的时候,翊炎发现自己并不怎麽难过。他平静地挥手命花匠退下,派总管徐福拿来太後御赐的宫中佳酿〃碧菡春〃,坐在寝殿窗下的小几旁自斟自饮。采集未央宫玉液池中金箭荷上晨露酿成的〃碧菡春〃入口绵香,後劲却足。饮到月上中天的时候,绞痛从骨头、血液、五脏六腑里一层层地逼上来,逼得翊炎捂著胸大口喘息。
原来不是不痛,而是痛得不知道痛了。要沈淀一下,那痛楚才能漫上来将人淹没。
翊炎颤抖地抓著酒杯。
以前也明白,但总没有这一刻明白:曾经在他眼前消失的人,也像这美人蕉一样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後悔吗?
明明曾经一遍遍催眠自己,不後悔,绝不後悔的呀。
原来,那不过是以另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提醒自己,永远记住那份悔恨。
不能忘,放不下,於是成了心魔。
再後来,翊炎开始问自己,他和他,怎麽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那个人,是在他今生最恐怖绝望的雷雨夜里抱著血泊中的他一遍遍发誓说〃翊炎,今後师哥保护你〃的人,那个人,是十二岁起就用稚嫩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天空的人,那个人,是单枪匹马闯入掖庭禁地带著他千里逃亡、躲避追杀的人,那个人,是不惜为他反叛师门自废武功另立新教守护他的人,那个人,是春宵秋夜里与他耳鬓厮磨低语浅笑的人,那个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信赖,能够依靠的人。
即使隔了这麽多年,他还记得十五岁那年他向那人表白时,那人惊讶得全身僵硬却强作镇定帮他整理衣带、嘱托他一路上小心照顾自己的样子。他恨极恼极,扑上去吻住那人的唇。那人手足无措地推他,结结巴巴说师弟别闹了,别闹了。可他偏要闹他,那人居然也默默承受了。
那个人包容了他所有的任性。也只有在那个人身边,他才能安心。
那麽深刻的牵系,怎麽会决裂到後来这样的地步呢?
他一定是昏了头,不然怎麽会忘了那人虽然温柔,却其实是相当骄傲的一个人。他怎麽会逼那人服下拘魂丹囚禁在王府牢中?
当他满腔怨愤地去羞辱那人,誓要折断那人的骄傲固执时,却只看到遗落在地上的一双血淋淋的断掌。
从此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遗落在地的手掌不是苏卓泠的,留在那里只是为了伤他的心。这不是苏卓泠的行事风格──苏卓泠有自己的坚持,但不有意伤害他也是苏卓泠的种种坚持之一。精钢铁锁被斩开,切口整齐,显然是被绝世利器斩断,苏卓泠身上的佩剑却早已被他收走,贴身藏好。毫无疑问是有人带走了苏卓泠。
会是谁呢?
比这个问题更困扰翊炎的是另一个问题:拘魂丹的解药天下间只有一颗,唯一的一颗就在端王府中。
苏卓泠。。。。。。还活著吗?
苏卓泠出事後的一个月是他平生最低谷的时期,暗杀、陷害、叛乱一件件接连而来。最狼狈的时候,苏卓泠的弟弟苏卓然率领青莲教左右双使和最强悍的杀手三十六星君赶到京师。那个和哥哥气质完全相反的阴沈秀美的新任教主冷淡地说:〃卓然奉兄长之命接任教主之位。青莲教是兄长为王爷而开创,此志不渝,我亦不改创教初衷。王爷但凡有何驱策,只管吩咐,青莲教上下教众便是王爷的左右臂膀。〃
苏卓然很讨厌他,他一直知道。苏卓然一直认为他夺走了来自於兄长的爱,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给这个人的多了,给那个人的就会变少。十二岁以前,苏卓然是苏卓泠最重要的人,十二岁以後,朱翊炎成了苏卓然心里最重要的人,手足至亲的苏卓然反而被排到了後面。後来苏卓泠为了朱翊炎叛师下山,风雨飘摇之际,只得狠著心把苏卓然送到友人那里抚养。那时苏卓然年纪还小,抓著苏卓泠的衣袖大哭。但最终,还是被送走了。
苏卓然恨他还来不及,怎会自发跑来帮他?
翊炎怀疑苏卓泠还活著,是苏卓泠授意苏卓然来帮他,却不敢问。
那是他人生中最键的时刻,一著不慎,满盘皆输,他必须仔细斟酌每一步棋。青莲教是他手上极为重要的筹码,如何发挥最大价值当然更要慎重。
他擅长掌控别人,也擅长掌控自己。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但人生的输赢远比棋盘上黑白子的搏杀来得复杂。有时候以为步步为营,赢得无限风光,其实却早已输得一蹋糊涂而不自知。要到很久之後回首前尘,隔得远一些用俯瞰的目光审视,才会恍然大悟,发现曾经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当初以为不那麽重要而被有意无意间忽视、放弃的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
要回去,已经来不及。
时间使一切清晰──他看见,因那个人的离去而在心底留下的伤口竟是那麽深,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无论是复仇的快感,还是令男人著迷疯狂的倾国权势,一切一切,都无法填满那个洞,扔什麽下去得到的都是空虚。
一日又一日,日落月升,春花谢,秋花开,白雪飘,一年过去,又是一年。
身边容颜流转,他也习惯了在寂寞的脸上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唯一的一次失控是在遇到那名叫小锦的少年之後。起初,不过是当作寂寞中的消遣,直到一天,他经过那庭院,看到少年独坐院中对著一屉刚蒸熟的桂花糕失神浅笑。那个浅笑击中他的心脏。他如疯似魔,骑上一匹马,连著赶了两昼夜的路,回到封云山。
马蹄春开得灼灼,漫山都是火一般的红。
春深似海。他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将他淹没,挤迫得他喘不过气。他茫茫然站在花海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原来人生就是一遍遍地自省,将过去的自己一刀刀凌迟。可是他明白了很多事情,却一直不明白一件事:其实他不像自己想得那麽无情。他不敢向苏卓然打听苏卓泠的下落,不是怕激怒苏卓然,也不是为了更好的掌控青莲教,而是真的不敢。拘魂丹的解药天下间只有一颗,那颗解药一直藏在端王府的宝库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只要有人去找,一下子就能找到。宝库的守卫只有四名,身手不差,也高不到哪里去。可是,那颗丹药一直躺在那里,一直,一直。。。。。。
朱翊炎啊,从来都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
所以,他一直努力想那个人的坏,努力去恨那个人以使自己好过点,却一直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等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回来,等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微笑著说:〃小炎,我回来了。〃
长相守番外: 所谓幸福之春日猎
浓浓的暮色爬上山根,爬上山腰,眼看要把山顶也给淹没了。
马蹄声、箭镝破空声早已听不到,无论朝哪边望,除了山头还是山头,人烟那是半点迹象没有,兽迹和飞过天空的小鸟倒是常常能见。
锦瑟满头大汗,牵著不怎麽听话的马儿沿著越来越荒凉的山间小径一边走,一边犹豫著是不是应该走回头路。但已经沿著这条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再回头,就算要走回原点也要再走一个多时辰。更严重的问题是,经历了无数个岔路後,想走回原点似乎不那麽容易。
忽然,一声闲闲的野兽的!叫从深山中悠悠飘出。
锦瑟全身关节一软,马缰从手里脱落,早已散步得不耐烦的小红马噅溜溜一串快乐的欢呼,撒开四只蹄子跑进荒草深处。锦瑟大叫著:〃回来啊!你回来!〃也跑进了半人高的草从里。大概跑了一柱香的时间吧,他终於意识到自己把少爷心爱的小马驹给弄丢了。
少爷最喜欢的小马驹呢!
锦瑟揉揉眼,想哭,又忍住: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少爷的马找回来。
〃锦瑟呢?〃古越裳拧起秀丽的眉,打量并列一排的骑士。马前挂著獐子,马後是成串的野兔、山鸡,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这一次出猎收获很丰富,但弄丢一个人,代价也太大了点。
〃也许被野狼叼走了呢!〃有人笑著调侃。
古越裳压下胸口涌起的烦躁,看看越来越浓的暮色,大声说:〃散开!分头找人!天黑前必须找到他!〃
〃是!〃呼喝著,马队散开奔向四面八方。
起初还有人跟著古越裳,纵马飞奔过几个岔道後,一个个被古越裳逼著走向别的岔道後,狭窄的山道上就只剩古越裳一人一骑独行了。
暮色渐浓。
山道越来越荒凉,荒草蔓延,几乎看不出路了。
山谷里悠悠传来一声野狼的!叫。
一向无所畏惧的古越裳发现自己手心里竟然破天荒地沁出了冷汗。幽黑冷峻的夜第一次带给他这样深的畏惧。他一咬牙,纵马飞驰,时间多流逝一分,心里就慌一分,慌得看不清路径,一头撞进猎人的陷阱。
〃哇!好痛。。。。。。〃古越裳飞身而起,郁闷地望著掉进陷坑的马。
找到锦瑟比较重要吧!
马麽。。。。。。就先留在这里好了。
一钩新月爬上天空,在云彩中闪来闪去的时候,古越裳终於找到了坐在荒草中哭泣的迷路小孩儿。
〃笨蛋。〃古越裳抱臂而立,笑著看抱膝团坐在地的小孩儿。
小孩儿抬起脸,呆滞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哭:〃少爷。。。。。。对不起,我把你。。。。。。把你的马弄丢了。。。。。。少爷罚我吧。。。。。。〃
〃唔。〃古越裳哈哈大笑,把哭得泣不成的小孩儿拉起来,〃恰好我也弄丢了一匹马。我们就互相抵消了吧!〃
每个人都弄丢了匹马,所以互相抵消。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迷路的小孩儿有些迷茫,但少爷突然做出的举动把他的心神完全吸引走了。
〃咦,脚扎破了吗?〃拖著小孩儿走了几步的古越裳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异常,往小孩儿面前一蹲身:〃来吧,本少爷背你走。〃
〃不。。。。。。少爷。。。。。。〃
〃你敢不听!?〃
〃少爷。。。。。。〃
〃喂,是不是想挨揍啊!〃
某小孩儿只好乖乖爬上去。十四岁少年的背并不宽广,也不厚实,在微寒的春夜里却透出鲜明的滚烫体温,很暖人。小孩儿试探著,用手臂圈住少爷的脖子,偷偷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突然想,要是永远能这样走下去多好。
月华如水,露珠点点闪著莹光。
斜睨一眼睡在肩上的小脸,古越裳嘴角一弯,浮出一丝温和笑容。
所谓幸福,不过是经历失去的恐惧之後,发现那人原来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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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写番外写上了瘾。
所谓幸福之XXYY,可能要写一个系列喔==、、、、、、
汗颜地爬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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