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微笑起来,轻声道:“阿晨。”
阿晨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下来,汤匙搅动乌黑的药汁,柔声哄道:“快吃药,等冬天到了,我带你出去看雪。”
他每次都这么说。
从庆和三年的春末进了周府开始,一直说到了金桂飘香的秋初。
而他每每听到这句,都会乖乖地捧着药碗,喝下那又苦又涩的汤药,甘之如饴,在脑海里幻想与阿晨一起赏雪的画面。
未若柳絮因风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纷纷扬扬,千里一色,应当是如何圣洁与纯美的画面。
然而画面一转。
他真的看见了雪,铺天盖地的雪。
雪是冰冷的,如死亡一般的冰冷;到处都是白,那缟素一样的死白。
没有阿晨,阿晨早就没有了。当他使出惊鸿般一掠而过的剑招时,阿晨就已经没了。
那样冰冷的雪,在祠堂外面好像永无止境似的下了一夜,教人遍体生寒。他跪在冥烛前,恍恍惚惚地想,曾经哪怕一道冷风吹过他的发梢,都会有人心疼地把他拥入怀里取暖,温柔似水。
而现实是,他从天黑跪到天明,才终于明白天地之大,他忽然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原来雪并不好。
无处不在,他曾经碰也碰不得的雪,灌进他的鞋子。在及膝的雪地里跋涉,下身没了知觉,被风雪迷了眼睛,才幻灭了一切美好想象。
四肢冰凉。
好冷。
周楚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睛却是倏然睁开,猛地醒了过来。
房中生了暖炉,有人坐在桌前,银白长发如瀑垂着,单手搭着一柄长剑。
周楚泽长梦乍醒,还未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那人就侧过了脸,出声:“梦中所见,已成过去,莫为往事所困,徒劳心神。”
周楚泽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嘶哑:“我忘不掉。”
“你自然忘不掉,只是徒然把精力浪费放在悔恨往事上,自怨自伤,又有何用?”
“我能做什么?”周楚泽痛苦道,“我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垂下眼睫,想用冰冷的手指收紧成拳,却徒然发现,他连那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恨这副身体,先天不足,明明身为男子,却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他能做什么?
他凭什么去向那个满口谎言之人讨回自己的一颗真心?
又凭什么去向那群装模作样的武林正派讨回一个公道?
“习武。”
男人话说出口,搭在长剑上的手不知怎的一动,周楚泽抬眸,只听见一声轻吟,长剑已经插在了他的床榻前。
剑光清亮,寒意凛然。
只一眼,周楚泽就想起了父亲手中那把斩魂刀。
他呆愣片刻:“你——说什么?”
“习武。”
男人站了起来,脚下移动,人已经立在了长剑旁边。他的眉目英俊而深刻,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一般,说不出的冷清。
“世人称它无情剑,却不知它原本有名,并不是一把出必见血的杀人利器。”
无情剑,天下第一剑。
自笑忘生抽身江湖之后,已被奉为武林第一神兵。
周楚泽勉力撑起身体,半靠在床头,目光闪烁,轻声道:“还未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男人静静地打量了一遍周楚泽,冷清的目光扫视过少年的眉目,淡淡道:“笑忘生。我想收你为徒,你唤我一句师父便是。”
在听到无情剑之后,周楚泽就隐隐意识到眼前之人可能是传说中的第一剑客。然而对于周楚泽而言,刚才这句话比眼前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更令他吃惊,竟是连说话的声音都陡然提高:“我?我这样子,又哪能练得了武?”
“十五年前,我与你父亲约定,要收他的长子为徒。你既然是周任风的儿子,为何练不了武?至于你的身体,自然会有你师兄为你调理一段时间。”
“这里是缚龙峰。”笑忘生的声音一如死水,平静无波地说出一个事实:“你既然拜入我师门,便一定能练成天下第一流的武功。”
周楚泽愣了愣,沉默须臾,良久后问:“您当真就是那个与家父昔日齐名的天下第一剑客笑忘生?”
“呵。”
周楚泽轻声道:“家父曾提起过您。”
笑忘生一时间怔住,眼中闪出一抹光亮来,嘴唇微微动了动,方才涩声道:“是吗……怎么说?”
周楚泽想了想,慢慢道:“家父提起您的名字,几度叹息,最后却只是念了一首诗。”
笑忘生指尖微颤,“哦?什么诗?”
这时门外有了一道人影,叶逐尘端着药碗,不推门,只是听着。
周楚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呆呆盯着空中的一处,眼神恍惚,轻声道:“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回忆往事,求而不得。
对景惆怅,逐香百遍。
半晌后。
笑忘生低声笑了起来,嘶哑苦涩:“好一个旧逐空香百遍行……周任风,原来,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面容显出一丝狰狞扭曲,加之满头白发,看着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可怖。周楚泽却不害怕,他想起父亲念出这首诗时的苦笑,见到笑忘生的忽然爆发的疯狂,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感到疼痛。
这时,叶逐尘推门而入。
开门声一响,笑忘生仿佛惊醒一般,一瞬收敛了狂态,转身而出:“逐尘,你照顾他,最多三个月,立春前我要一个全然健康的苗子。”
话音刚落,竹门又是一声响,合上门,笑忘生的身影已经消失。
当真是来去如风。
“他年轻时候性格诡测,癫狂不羁,你倒是厉害,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他变成原来的样子。”叶逐尘瞥了一眼身边的无情剑,将药碗递过去,“喝药,你一日不好,我也一日不能下山。”
周楚泽片刻后才从笑忘生的癫狂中回过神来,他面对叶逐尘的时候脸上少有表情,话也不多。
“喝药能治好我的病?”
“你不过是先天不足,如今又伤了元气,也算不上是什么病。明日起,我为你打通经脉,时针运气,辅以药浴,三个月必能调理好你的身体。”
“你的医术很好。”
“天下医术好的人有很多。”
周楚泽苦笑,他先天不足,打出娘胎起就跟草药打交道,见过无数大夫,清楚他的毛病,真的要治,就连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这里这样自信地宣称要调理好他的身体的人,叶逐尘是第二个。
“治好了我,你就走?”周楚泽抬眸问。
叶逐尘愣了愣,薄唇勾勒出一个轻佻的笑:“美人啊美人,如今你也算是我的小师弟了,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对。”周楚泽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叶逐尘,冷冷道:“洛晨,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一死了之对我来说会不会更好。”
叶逐尘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摸了一把。
他讨厌一切超出预料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好,我的少爷。”叶逐尘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一瞬间从玉石相击一般的清悦动人变得低沉魅惑,他坦然地问:“谪谷易容术天下无双,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5章 雪中行(五)
“……果然是你。”
叶逐尘微微一愣,他竟没有想到周楚泽刚才那一句会是试探,更没有想到短时间内,周楚泽竟然也学会了试探人。
他放下药碗,在床榻边坐下:“我们应该谈一谈。”
周楚泽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想再骗我什么?”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叶逐尘叹了一口气,“不管你相不相信,当初我进入周府,的确是为了保护你而来。周家声名显赫,周任风身为武林盟主,与魔教一战不可避免。对我来说,要留下周任风的命是为难,要护着你,倒也容易。”
初见时,周楚泽得了一场大病,几乎快要熬不过去。正是洛晨从天而降,自称是谪谷中人,可以为周大侠的爱子治病。
这一治,就是半年。
周楚泽闭了闭眼,“……既然你是魔教的人,为何要来护我?”
“因为师尊。他不至于为难我留下周任风的命,但是可以保住你,反正你对于魔教来说,毫无威胁,周随云大势已去,你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师尊当然可以要求我保下你的命。”
当然,如果让魔教中的那些老顽固知道笑忘生竟然想要收周楚泽为徒,那么这条命自然不会显得可有可无了。
周楚泽道:“我会报仇。”
叶逐尘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玉石:“他们当然会后悔没有杀了你,至于我——我原打算送你进谪谷,那是一个世外桃源,我大可以为你洗去记忆,护你一生平安喜乐。”
看着周楚泽冰冷的眼神,他的语态倒是更加温柔,“然而师尊不同意,我也只能作罢。你是他故人之子,他对你多少不会太坏。不过我自两年前就已经出了师,你要打败我,恐怕没有什么机会——既然威胁不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介意你找那群正道的白痴报仇。”
话说完,那碗药又已经回到了叶逐尘的手中。
周楚泽别过脸,摆明了不想去喝。
“非要让我喂你?”叶逐尘皱了皱眉,再不喝就真的要凉了,他也懒得重新煎过,要换做是从前,他大可以把人抱在怀里嘴对嘴喂下去,然而现在,这个法子恐怕不顶用了。
周楚泽不喝。
叶逐尘只能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好在这人还有点昔日的少爷脾气,抛出诱惑条件:“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叔父的消息?”
周楚泽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果然满口谎言!他也不计较当初叶逐尘在船上骗他说不知道,急问:“叔父在哪?”
叶逐尘微一挑眉,不由分说单手将他扶了起来:“喝药。”
周楚泽一饮而尽:“说。”
叶逐尘不紧不慢地将一件皮裘披到他身上,方才道:“过一刻钟我为你施针——本来打算送你去谪谷,于是不想告诉你。不过现在嘛……我想告诉反而会比较好。放心,他没死,已经被人强行救走了,皇帝现在也顾忌着,不敢大张旗鼓去搜。”
“谁救的?他在哪?”
“唔,这个我暂时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你感兴趣的,等施针的时候,我可以再慢慢告诉你。”
周家声名赫赫,于三年前名望几乎到了顶峰。最主要还是因为周随云名震八方——当世名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大成王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没有周随云,哪来这庆和三年?若是没有周随云,恐怕朝廷连同异族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正因周随云的强大,周任风也成了众人所拉拢的对象,他武功虽高,名声虽大,却始终没有称霸武林的野心,后来完全是莫名其妙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地位。
而就在武林盟于朝廷的示意下攻打魔教的时候,周随云一夜之间被解去了兵权,押入天牢。
须知朝廷同异族割地赔款,才换来这窝居南方的三年。
然而三年的苟安,却也已经足够让放弃王亲贵族讨回故土的念头,一心想要安守半片江山。周随云身为武将,一力主战,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朝中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顾忌他权势过他,危及皇权,而他自己又只是一心报国,不懂经营势力,才会在一夜之间被控犯上作乱,欲图牟朝篡位。
周随云失势,朝廷的态度明确。武林盟大有朝廷的人马在,而那些忠君爱国的名门正派自然容不下一个居心叵测的叛徒,在周任风攻上魔教东凉宫之时,给他下毒,反过来围攻自家的武林盟主。
人心险恶,不堪回首。
如今得知叔父未死,周楚泽心中一时间又生起了无数希望,人生既然已经如同飘萍,总好在还有个地方可以流去。
房中的暖炉又加了两个。
叶逐尘手持着一盏小灯,将银针一一在火中烧过一遍,让周楚泽脱衣。
周楚泽咬了咬牙,仍是脱下了衣衫,露出光滑洁白的背,问:“叔父失势之时父亲正好赶到东凉谷,一切是不是有预谋?”
叶逐尘嗯了一声,来到周楚泽身后。
“当然有,早在我进入周府之前,一切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眼中难得露出一丝认真,食指拂过周楚泽的肌肤,略一认准穴位。手腕一翻,三根银针在手,齐齐刺入。
“魔教……同朝中的人勾结?”
“呵,你们所谓的魔教,也就是异教。正如朝廷需要控制武林盟一样,异族身为大成王朝的敌人,自然也需要一个江湖组织,小笨蛋,你竟不清楚异教正是异族所控?与其说魔教与人勾结,不如说朝廷中自有异族的走狗。”
“他们叛国?!”
周楚泽发出轻微的抽痛呻吟,仍是不敢置信,此时他背上已经有了十根银针。
“有何奇怪?周随云一心护国,跟他作对的,自然就是那群向异族俯首称臣的卖国贼了,正是他们勾结了异族和魔教——反正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都有一点不分忠奸的毛病。”
“你,是异族人?”
叶逐尘已经承认了自己是魔教众人,魔教又为异族所控,周楚泽后知后觉,也推理出叶逐尘并非汉人,而是异族人了。
叶逐尘认真地将银针刺入三寸,略一沉吟:“我的身世有点复杂……嗯,你记得我出身谪谷吧?”
有关谪谷的传说广为流传,几乎人人都曾听说过。
周楚泽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轻声道:“传说是真?”
谪谷的确是一处世外桃源,据说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乃是前朝公主为自己所寻的药谷,用来修习医术。然而公主闭关三年之后,天下大变,已是一片战火纷飞,前朝覆灭,大成王朝得以上位。
公主成为了前朝王室的最后血脉,身边只剩下一队侍卫同几个婢女。
药谷名为谪谷,取得正是“贬谪”之意,他们在谷外设下无数的机关迷阵,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三百年下来,造就了冠绝天下的医术。
叶逐尘挑了挑眉,道:“倒也不假,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也姓洛。”
洛氏正是前朝王室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