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坠入黑暗,听见南宫笑在他身边哭,说:“楚泽,撑住……你绝不能死……绝不能……”
※
庆和七年春,帝遇刺,重伤,卧榻休养,陈王摄政代朝。
三天后,夜,乾跃宫。
南宫笑坐在床榻边,满脸疲惫,低低地念道:“楚泽,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我这辈子就没这么惨过……”
这几天来她也明白了很多事,搞清楚了谁是陈王,除了五皇子之外,还知道了一个太子,现在被陈王以篡位为名,扔进天牢了,还知道一个三皇子,现在正在边界跟五皇子打架……
周楚泽保驾有功,谁都看在眼里,狗皇帝吊着一条命,没说皇位传给谁,倒记得要派人照顾要救驾的周楚泽。
然而宫廷的太医也未必太没用了。
周楚泽看上去太苍白了,也太安静了,他的肌肤冰凉凉的,若不是那点微弱的脉搏,南宫笑几乎以为他要死了。
其实他真的快要死了吧。
南宫笑慢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哭。
忽然,她的耳朵动了动,目光死死地锁定了不远处的窗棂,轻纱微微晃动,窗外是层层叠叠正在盛开的花。
接着,身后脚步声响起。
南宫笑转过头,眼泪几乎是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豆大的泪水一个劲儿地掉,“叶逐尘,你个王八蛋!”
就这么一句,再也说不出,只能哭。
来人自然是叶逐尘,只能是叶逐尘。他身上的衣服算不上干净,头发也有些乱,一看便是风尘仆仆。
他扬了一下唇角,表情却不算笑,只是一种安慰,拍了拍南宫笑的肩膀,目光却只落在周楚泽的身上。
苍白的师弟。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叶逐尘一路以来是担心,是后悔,却没有过心痛之感,然而见到周楚泽的时候,担心没了,后悔了没了,满满却是一下接一下的心痛。
月光如水,照在地上,略有一些映到了那张精致的脸上。
俊秀,出尘。
叶逐尘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周楚泽的时候,那年是冬天,周楚泽快要病死了。小小的人儿,也是精致的眉眼,他一眼就看出以后能出落成一张绝色的脸。
那时他快要病死了,是他救了他,那时的叶逐尘表面上很热心很细致,心里却只是无谓地想,他要救的人,死的了吗?
现在周楚泽又快要死了。
叶逐尘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觉,一下又一下,他想,是的,周楚泽快要死了。
【云阶月地依然在】
第35章 踏波行(一)
庆和七年春末,帝病重,命垂旦夕之间。陈王代君令,急召三皇子超、五皇子越回宫,消息未到,三皇子忽然发难,领兵夜袭五皇子军营,两方开战,手足相残。
朝野震惊。
陈王怒,调边城驻军镇压三皇子,同时,异族闻风,遣精兵二十万,驻扎两国边界,蠢蠢欲动,驻军不得不回。
国危。
一时间朝堂大乱,百官跪叩,请立新君。
又十日,立夏。
天下缟素,帝崩。
陈王宣遗旨,立五皇子程越为帝,然百官齐跪,重臣死谏,不许。
国不可一日无君,五皇子滞留边塞,情况危急,不知归期。可皇位等不了人,一日无新君即位,大成江山一日不稳。
消息急飞关内外,三皇子与五皇子尚且缠斗不休,异族却另辟蹊径,趁火打劫,一夜掠下大成十座城池,其中不乏军事要地,进兵百里。
群臣冒死进谏,请立七皇子赵。
三日后,三皇子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五皇子率军逃出天堑落轴山脉,一时间下落不明。
国局动荡,成庆帝出殡后翌日,陈王与太师宣立七皇子程赵为帝,封五皇子越为祈亲王,公告天下,改年号仁观。又因新君成惠帝即位不过八岁,暂由陈王摄政,全权处理国事。诸事毕,一道消息疾奔拟安,震惊天下,三皇子超叛国,投靠异族!
转眼大成又失去了大片国土。
新君上任后十日,五皇子越领祈亲王封号,率残兵与瑰城守将会和,共抗异族军队。
至此,天下稍定。
※
如大睡一场,于一片黑暗混沌中,先是意识被唤起,几个不明不白的念头在脑海中挣扎了几回后,方才能够费力睁眼。事物映入眼中,于是重回人间,须臾后,周楚泽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之中。
叶逐尘扶他起来,“感觉怎么样?”
“还好。”其实并不好,只醒来一会儿,整个人就已感到疲惫,“南宫姑娘呢?”
这不是周楚泽第一次醒过来了,然而以往每一次醒来,南宫笑都会眼巴巴地守在床头,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用一种几近哀求的语气:“楚泽,你一定要一定要活下去……”
这种重复无疑是有用的,周楚泽一醒过来,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南宫笑。
但是叶逐尘说:“她走了。”
“……走了?”周楚泽微微蹙眉,终于看向叶逐尘,这些日子以来,他自然也知道叶逐尘同南宫笑一样日夜守在他身边,然而一次又一次被这位师兄救起,对于周楚泽来说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事。
“你的身子太弱了,接下来我们要进谪谷,她不能去,所以走了。”说着,递过药碗,皱眉道,“快凉了。”
周楚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喝完了药。
生死关头挣扎,对他而言不过等闲常事,只是这一次,他第一次迷茫活过来之后,要做些什么——他失去了生的信念,对于人生已经没有了多少期待。
聪明如叶逐尘,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让南宫笑在他清醒的时候,一次次重复那些话。周楚泽冷静地想,他的身体状况大概真的已经糟糕透顶,如今情况稍有好转,叶逐尘便打算将他送入谪谷。
想到谪谷,自然会想到周随云。
“叔父还在?”
“新帝上位前,他便已经离开了谪谷。”叶逐尘与宣情约定,新帝登基之时,就是周随云出谷之日,对方既然已经完成条件,叶逐尘也就欣然履约。
“去了哪?”
“成庆帝死了,登基的是七皇子,不过他只是个小傀儡,只是现在操纵这个傀儡的人并不是陈王,陈王在戍守边关太久了,挡不住满朝文武。唔,扶持新帝的人呢,表面上是太师,其实背后是谈笑风生楼——是宣情。”叶逐尘认真地、慢慢地说,“坦白说,我也不清楚现在宣情和你叔父的情况,然而如今天下大乱,两国战局一触即发。如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周随云必会重返大成元帅之位。”
周楚泽果然被叶逐尘的话所吸引,他倒没有被这个消息冲昏头脑,认真思考一番后,慢慢道:“那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自然不是,所以我说的是——不出意外。”叶逐尘笑了笑,“我终究还是小看了宣情,人人都说南宫笑乃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第一人,其实比起武功,宣情不输南宫笑;比起谋略,宣情不逊南宫隐;比起野心,同我也相去不远了……有这样的人对周随云百依百顺,我要制造意外恐怕也很难。”
说着,竟然还叹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真遇上了什么难题。
但实际上,这个皇位换了一个人来坐,得益最大的无非是一举攻下十座城池的异族,以及新君背后的掌控者。
而这场交易由叶逐尘提出,如今的情况也一如他所愿,宣情虽然扶持了一个无用的傀儡做皇帝,但是在朝廷中还有陈王这样一个强力的对手,而且如今的江山更是处于一种朝不保夕的状态下。一方面,为了王朝的稳固,宣情应该让周随云出战;而另一方面,处于个人的私心,他又不想置周随云于危险之中,给了叶逐尘打主意的空间。
可以说,一切都想着叶逐尘想要的方向发展,有对手,却没有心腹之患。
真正的大好时机已到,叶逐尘无论是放在异族还是异教,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这种时候,其实最缺不了他领导大局。
然而他不在,他偏偏不在。
他千里加急奔赴拟安,抛下了一切事物,只带着周楚泽和南宫笑离开皇宫,消失了足足一个月,现在还要带着病弱的师弟回一次谪谷。
“难吗?一切不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周楚泽的精力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说话两句话,已是昏昏欲睡,他几乎是叹息着呢喃,“为什么不放过我……”
他快要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叶逐尘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个人对他的弱点了如指掌,如今又拉出自己的叔父,说了那么多的话,就是勾着他,让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周楚泽觉得厌倦,厌倦和此人的纠缠,他不是他的对手,只想远远拉开和叶逐尘的距离。
可他却不放过他。
叶逐尘扶着周楚泽躺下,等人睡着了,方才附身贴过去,轻轻地说:“你知道的就好,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包括你,楚泽。”
尾音缠绵,道不尽的情意。
一弯唇角,又敛尽万千艳色。
几乎就像动了真心。
第36章 踏波行(二)
西北落轴山脉,与出岫群山的秀美不同,它延绵上千里,磅礴粗狂,乃是如今大成的最后一道天堑。
马车颠簸,日夜不停。
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周楚泽下车时,发现自己已身处一个全然陌生之地。四面环山,山外依然是山,与缚龙峰的孤绝冷清不同,此地在高峰林立中占据了一片小小平原,建起了一个古朴却不乏精致的村庄。
里面人不多,无论男女,无一不着白衣。见到有人进来了,也只是看了看,又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了。
恬静祥和,仿佛世外桃源。
叶逐尘是直接从马车里将周楚泽打横抱出来的,见他醒着,便又动作亲密地为他整了整身上的披风,介绍了一句:“这里就是谪谷。”
马车恰好停在一幢木屋前,一个模样甜美的白衣少女像只欢快的鸟儿,跳脱着迎了上来:“逐尘,要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夫人早一个时辰前采药去了!”说着,又凑过去往叶逐尘臂弯里看,“哇!好俊秀的公子!来养病吗?”
“嗯,我师弟。”
彩云睁大了眼睛,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缚龙峰的人!这可以算得上是咱们谪谷第一位真正的客人了吧?夫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周楚泽不习惯这样被人打量,微微别过了脸。
叶逐尘见状微微一笑,“我母亲可从来没给过什么人好脸色,楚泽,你可是第一人呢。”
“对啊对啊,要是换成异教的人来,夫人非得大刑伺候!不过公子是缚龙峰的,缚龙峰就没有关系了,还一定是贵客!要是没有峰主,咱们逐尘现在可没这么威风。”
叶逐尘摇头苦笑,没几句,已经来到了木屋二楼的一间屋子。彩云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一边帮着伺候周楚泽,等叶逐尘出去帮准备伤药了,又坐在床边笑眯眯地自顾自同周楚泽讲:“公子是先天不足,近日又受了重伤吧?嘿嘿,其实看起来毛病也不是特别特别大的……咦,不过你们学武的,这样一直耗着肯定是要比死了还难受的!怪不得逐尘要带你来这里了,放心吧,虽然我的功夫不到家,但是夫人妙手回春,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周楚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彩云见他恹恹的样子,好像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在意,连忙道:“哎呀呀,别这样,还是健健康康活着最好,外头有这么大的天地,只要好好活着,做什么不能呢?我就总是很羡慕你们谷外来的人,不像我们,就算可以一直活到百余岁,但一辈子也只能困在这么个小小的地方。”
说着说着,却是自己惆怅了起来,“我比逐尘还大一岁呢,都二十五啦,但是除了采药走过几个山头,其他哪都没去过呢。”
周楚泽心中诧异,彩云模样甜美,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又是一派娇憨姿态,颇有几分孩童心性,怎么都不像是二十五岁的人。
再一想叶逐尘也有二十有四了,但其实几年来模样几乎没有变化,永远俊美逼人,总让人觉得就处在一个人最好的年华。
也是了,这样的医术,这样的山水,是该有这样的人。
彩云又说,“逐尘其实从小就很想做个自由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我总觉得他过得其实不痛快……为了出去,逐尘七岁就跟着大坏蛋出了谪谷啦,我也不知道,他为了出去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周楚泽听得微微一愣,低声道:“……怎么说?”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其实,夫人现在也有点后悔啦,大成覆不覆灭,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哼,都怪那个大坏蛋,巧舌如簧,骗了夫人一次又一次!”
周楚泽半躺在床头,一侧眸,见叶逐尘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身边是一个白衣乌发的女人,三十上下,模样极美,同叶逐尘略有三四分相似,一样的无可挑剔,几乎一看,就让人联想到空谷幽兰,尊贵典雅。
“大坏蛋?”
彩云没有周楚泽方才的失神,也全然不知后面站了人,握了握粉拳,气呼呼道:“对!就是大坏蛋!魔教的大魔头!都是他骗了夫人!把夫人骗得好惨,我都看见了,要不是因为逐尘,我们谪谷见他一次灭他一次!”
周楚泽心念电转,魔教的大魔头?彩云口中的夫人似乎是叶逐尘的母亲,难道彩云口中的大坏蛋就是叶逐尘的父亲?是魔教的前教主?
谪谷的人终身不能出谷,叶逐尘七岁出谷,和大成覆灭,其中难道有什么关系?
这时叶逐尘瞧了瞧身边女人的脸色,出声咳了咳,彩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夫人。”
女人淡淡扫了她一眼,倒也没说话。她款款上前两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淡却不冷漠的人微笑,柔声道:“周公子?我和你师父偶有通信,倒是知道你,可以叫你楚泽吗?至于我,你叫我一声洛夫人便是。”
她容貌气质风度无一不是极好,叫人无法拒绝。
“自然如夫人所愿。”
洛夫人笑了笑,说了一声“抱歉”,便主动为周楚泽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