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胡穆挑了挑眉,毫不迟疑的答道:“文韬武略,龙章凤姿。”
“我看阁下风采也是不凡。”江渉再敬了杯酒,盯着胡穆:“你就甘心……一世为臣?”
“呵,”胡穆笑了一笑:“我看你还真是不死心,都到了这田地,还不忘挑拨我们叔侄关系。”
“叔侄关系再好,哪有那花花江山来的要好?”江渉也是笑:“只怕阁下一片忠心,君王……却得如鲠在喉……”
“你有这个时间在这里挑拨离间,还不如问问你们南楚的事。”胡穆毫不在意的曼声应道,声音中带着戏谑:“你就不好奇你家温大人寻未寻你?”
江渉也不理他,挑眉一笑:“阁下是把我秘密收押了吧?你说郁之他会不会大张旗鼓的来寻我?倒是阁下……”
江渉学着他慢条斯理:“你说我若是豁出性命,这门外守卫能拦我几时?若是能动静再大,保不住不掀个天翻地覆。要是让你们皇帝知晓你窝藏钦犯……你说他会怎想?”
“你不会的。”胡穆看着他笃定的笑着:“你还想留着命和你家温大人双宿双栖呢。”
江渉没有和他分辨,只是嗤笑一声。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烈酒,眼睛晶亮,那神态分明在说:“你看我会还不会?”
“看来还是得与你分说清楚……”胡穆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如果你这招放在十天前,有效。可前日总攻临安的军令已经下达,太子殿下领主力沿江集结,襄阳水军也以顺流而下。陛下御驾亲征,帅北方大军开赴前线,今日便该与太子殿下会合。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后院失火,他们也会先卯足力气攻下南楚再回头收拾残局。更何况……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叛变。我是个北燕人。”
胡穆声音轻轻慢慢的:“你这条路,已经被我堵死了。”
江渉抿了抿唇,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是在桌下绞紧。如果胡穆说言是真,那最后的决战便是近在眼前……南楚能不能守住?
温郁之……又会如何?
“你也不必太过愧疚。”胡穆接着叹了口气:“早在京城沦陷之时,你们南楚几朝几代的根基便已尽毁,朝中无将,民心不在,士气低糜,那时……便已经算是亡国了。”
房中“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江渉捏破了手上酒杯。
胡穆看着他一个人坐着发愣,也没开口打搅。等他半响之后回过神来,才给他地上了一块帕子止血。
“你为什么不杀我?”江渉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问道。
胡穆依旧是笑的洒脱:“你父亲当年带你来过北燕,十几年前了。当时我修炼天玑掌,年纪轻轻,便急功近利,险些走火入魔,是令尊仗义出手才保全一条性命。你当时小,估计是没印象的。胡穆虽为王室,可江湖义气还是懂的。恩人独子,能帮一把,便不会袖手。”
“恐怕不全是吧?”江渉睨了他一眼。
“是。”胡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六年前在京城传信与你,是因慈明堂得罪过我,不想看旬靖太过嚣张。如今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你威胁不到温郁之的。”江渉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拿他的性命换我的,他会。可若是逼他叛国,他不会。”
“谁说我要用你逼他叛国?”胡穆笑了一笑,声音放轻:“虽说我那好侄儿近年是不会对我痛下杀手,可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你们南楚军队不行,暗桩却着实是强。这么一批力量,我是可眼红许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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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小院之中,林乐源叹了口气:“子青,这药不光是我的意思,陛下也是默许了的。如今北燕大军压镇,武昌安庆两地能不能守住谁心里都没有底。若那二城沦陷,临安便也保不住了。江渉如今下落不明。如若他平安归来,自是万幸。可若他为北燕所囚,北燕用此胁迫与你,你又该如何?”
温郁之盯着他没有说话,半响之后苦笑了下:“我会去与陛下分说。只是连你也不信我么?”
林乐源也没再说什么,抬手将一整壶酒泼到了地上。
温郁之看了眼地上的水痕,没什么表示,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你在军队那边人脉广些,和我透个底吧。若是北燕全力攻城,武昌能撑多久?”
“十天。”
温郁之沉默了,半响之后,他接着问道:“两广与滇缅之地的勤王军什么时候能到?”
“不知道……”林乐源叹了口气,面有倦容:“调令早就发出去了,可到现在都没有回音……那些地方本就与朝廷若即若离,如今极有可能会袖手旁观。子青,这话我不该说,可我有时真觉得快点结束了也好……”
温郁之没接他话茬,这次他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才问:“如若真的兵临临安,陛下是准备开城投降了,对么?”
“陛下他自小就是个多情人……”林乐源道:“他能承一段盛世,却终究是少了开疆扩土的铁血。真若到了那时……你别怨他。”
说着,林乐源低低的哼出一段曲子。那是一段《破阵子》,他没有唱出歌词,温郁之却是听懂了他唱的哪句——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若是真到那时……”温郁之突然笑了,笑的无比释然:“我领兵打仗是个门外汉,可若谈判契约条款,还是能尽一点微薄之力的。”
“子青你……”
温郁之摆摆手打断了他:“这个你不必和我去争。你是老侯爷的嫡子,不能毁了他的英名。至少让后世说起我们南楚臣子,也不全是汲汲营营之辈,还有镇北侯这等忠义将门。”
“我……”
“我也不是为你。”温郁之接着笑:“小晏今后的路还长,我以前体会不到,现在倒是懂了,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子嗣,他是我家唯一一点血脉了,他要入仕,我怎么都要为他铺垫铺垫。”
林乐源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子青你清醒点,你今后……”
“我?”温郁之笑了一笑,伸手按在自己胸口,低声说道:“等一切尘埃落定,若还没他消息……那我便去寻他。先从京城找起,再去湖北,一点点来。这天下就这么大,就算是十年二十年……也总有让我找到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茶肆
林乐源那晚与温郁之长谈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奔赴武昌。所有人都在往南边逃难,唯独他逆着人流北上,执意去了重兵包围的危城。
一来,他是镇北侯的嫡子,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龟缩在后。二来……任厢还在武昌。
温郁之特意早起,将林乐源一直送到了临安城门之下。
城门送别,林乐源一身公子长衫跨坐马上,骏马踱了两步,他突然扯住缰绳,隔着身后银甲侍卫回头冲温郁之展颜一笑,眉眼弯弯,两颊各自一个酒窝,依稀还是旧时京城飞扬模样。
他没有出声,只是冲温郁之比了个口型。温郁之看懂了,他说的是“各自珍重”。
温郁之便也笑了。
他记得那年自己只有十八岁,满心装着的还是少年人那点芝麻大的闲愁。一夜间家中大变,千里奔丧,回京后只觉天塌地陷,强撑出面上的一派镇定。那时便是林乐源将他硬拖到自己府中,请了戏班子变着法子给他散心。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京城风波险恶,他便是他最牢靠的一大助力。
一月前林乐源怂恿江渉去行刺北燕,温郁之面上不显,心中老大的一个疙瘩,只是山河飘摇,大局为重,这才堪堪压了下去。
可经此一别,也许……便真要后会无期。
温郁之独自站在临安城的城墙之下,清晨的晨雾尚未散去,城墙上披甲执戟的兵将肃杀而立,林乐源走的很急,转眼就看不见了。
而战火将至,这温柔到骨子里的江南就如一汪脆弱的镜花水月。温郁之突然就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无论是旧日情谊还是心中怨愤,皆是在战火中一笔勾销,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
北燕沿江部下重兵,武昌安庆两处更是大军围城。南楚也是倾力一搏,临安城内除了必要的守卫,可谓是兵力全出。厮杀不知不觉便过了八日,上游流下的江水都染成了不祥的红色,上面漂浮着士兵的尸体和船只的残骸,夏天的酷暑一闷,空气中全是腐臭的味道。
运粮的道路五日前被切断,如今还没有重新打通,武昌便真的成了一座孤城,有冒死突围的斥候前来汇报,说城内粮草军火皆已告急,守将已下令从城中百姓家强行征粮。
皇帝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此时临安城内坚持留守的大臣不过二三十人,全都整日的聚在御书房内,忙到半夜才红着眼睛各自回去休息。
那日温郁之深夜回到小院,四周一片静谧,推开院门,竟见小晏还未休息,坐在院中等他。
“大哥……”小晏走上前来,借着夜色将一个信封塞到温郁之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在温郁之身边飞快耳语:“方才被人丢进房里,我怀疑与江大哥有关……没有声张,就我一人知道。”
温郁之两步走进屋内,回身一把插上门栓,点亮油灯,信封上绘了一朵芙蓉花,鲜红妩媚。温郁之迫不及待的便去拆信,手有点抖,竟然几下都没能拆开。
小晏心中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撕了开来。取出内力放着的字条——明日卯时,长亭茶肆,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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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还未亮,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辚辚的驶出城去,停在长亭。车上走下的男子一身普通青布长衫,竹签绾发,正是温郁之。
他让车夫在路边稍后,张望片刻,便转身独自一人向路边茶肆走去。
战火连绵,茶肆也是十分破落,店主人老来丧子,不愿搬离,这才苦苦支撑。温郁之掀开竹帘走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里间的胡穆。
胡穆也是一身便衣,他坐在窗边,微微抬手,举了举手中碰缺了口的粗瓷茶碗,笑容却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盎然性味,仿佛低调出行的世家公子。
店主大概已是被提点过了,见温郁之进来,也不吭声,探了个头便缩回了内间。
温郁之昨日手抖的几次撕不开信封,此时见到胡穆,反倒是不急了。冲他斯斯文文的拱手笑笑,返身自顾自的去架子上捡了只茶碗,这才从容不迫的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阁下久候,子青来迟,以茶代酒,先赔不是了。”
“温大人客气。”胡穆也是笑:“大人公事繁忙,殚尽竭虑,还有空来这乡野之地饮一杯茶,胡某反倒是受宠若惊。”
他们两各自举杯,倒像是一对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的。
温郁之一杯温茶下肚,没接他话茬,抬手给两人再续上,垂着眼淡淡说道:“一别多年,阁下倒是愈发丰神俊朗。胡家世家旺族,想必是生意盈门。”
胡穆当年潜伏京城时用的身份便是北边商人,他的真实身份温郁之早就一清二楚,两人也都心照不宣。
温郁之这么说,其实就已经是低头服软的意思了。
胡穆倒也没为难他,在怀里掏摸片刻,干脆的递上了一块玉佩,那玉色泽温润,挂着陈旧的平安结,玉面上横陈着两条刺眼裂纹——正是江渉临行前温郁之给他的那块。
温郁之心中猛的一松,觉得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有点落回肚里。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神色淡淡的接了过来。
“这物温大人想必认得。如今物归原主,至于人……”胡穆故意一顿。
温郁之接上了他的话:“只要不违家国道义,阁下有何要求……提出来,温某能力所及,万死不辞。”
胡穆转着茶碗,一脸兴味的看着温郁之:“就凭着一块玉佩,温大人便这么信我了?”
“他于我极为重要……”温郁之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低声说道:“胡兄此次能保他一命,子青便已是无限感激。至于别的,只要还有一丝周转余地,我便当倾力而为。”
“温大人是聪明人,胡某便也明说了。”胡穆笑了一下,身体前倾,盯着温郁之,压低了声音:“京城全部密探换他性命,如何?”
“既然阁下挑明了,那温某可否也问阁下一句……”温郁之手指摩挲着掌心玉佩,同样压低了声音盯着胡穆:“阁下身份尊贵,有呼风唤雨之能,却惦记我这几个敌国小小暗桩……又是如何?”
胡穆轻笑一声,目中暖意渐渐褪去:“他是我恩人独子,胡某取他性命到不至于。可若废他一身武功……却未尝不可。这一身功夫对于江湖儿女,便如报国之心之与大人。大人几起几落,想必已是尝遍个中滋味。不会想让他……也受同样煎熬吧?”
温郁之看着他不言声,手中玉佩撰紧了一些。
“况且……”胡穆抬眼一笑,又恢复方才风雅模样:“温大人想啊,我们北燕占领京城,将来那些暗桩迟早会被拔除干净。与其留待太子斩草除根,还不如尽早交予在下。胡某若是宝刀在手,安不惜之?”
温郁之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的闭了下眼。他心中叹息,知道胡穆全部说到点子上了。无论是两国对峙的大局,还是面对胡穆的要挟,他能回旋的余地都不多了。若能换得江渉平安归来,这已经是最低的代价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温郁之飞快的苦笑了一下,最后问道。
胡穆知道温郁之这是答应了,挑了挑眉笑了:“他功夫了得,江湖路子也广,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小本商人,可没本事千里押人。”
温郁之差点被他一句“小本商人”给气笑了。
“不若如此。”胡穆最后说道:“温大人算无遗策,胡某不敢冒险。不若先交予我一半暗桩,胡某发誓定然不损那人分毫。至多十日后武昌之战便会分晓,届时……我们再做交换。”
“先交两成。”温郁之讨价还价。
“三成。”胡穆说。
“行,三成。”温郁之一口答应。
胡穆正准备问店家去要纸笔,让温郁之默写暗桩身份。可他还未开口,便见温郁之从怀中摸出一张对折着的素白信纸,直接递了过来。
“原来温大人早就……”胡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