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源信上说了什么?”江渉凑上来问道。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知道林乐源对温郁之的心思,却不甚在意——反正自己和林乐源都没有戏。不过如今……每次看到林乐源与温郁之的书信来往,他都控制不住的有些吃味。
温郁之沉吟了一会儿,挑江渉会关心的重点说给他听:“老镇北侯,就是林乐源他父亲,城破的时候不肯走,带着他大哥留下来和北燕巷战……殉国了。”
江渉:“……”
带队的张荣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自觉让手下慢下脚步,隔着十几步远跟着。
“当时场面混乱,也没人顾得上太子,林乐源就去宗人府把他带了出来,他们扮成普通士兵从西门走的。小晏也和他们一起。”温郁之接着说道:“至于皇帝……他准备逃到应天与勤王军会合,不过刚出南城门就被北燕发现了。肩膀上中了流箭,身边带的几百随从也全都战死。不过他最后……也没肯当俘虏,拔剑自刎了。”
江渉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三皇子不是个东西,此时也觉得无话可说。
温郁之也没有说话,沉默的往前走着。
“严相怎么样了?”过了半响,江渉故作随意的问道。他突然想起温郁之曾经的那个妻子,心情一下子极为复杂,也不知是盼她有事还是盼她没事。
“严相……”温郁之看了眼信:“他带着家眷跟在皇帝后面走的,如今还没有明确的下落。”
他看江渉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便懂了他在顾虑什么。有些东西闷在心里只会捂坏,还是决定和江渉把话说开:“至于郑婉……她嫁与我便是聚少离多,我亏欠她许多。如今她不知去向,我会派人去寻她下落。但无论日后如何……”
他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江渉眼睛:“无论日后如何,我不会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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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马不停蹄的一直赶路,越往北走,战火肆虐的痕迹便越是惨烈。南下的逃难灾民随处可见,有些地方就连父母官都拖家带口的逃了,县衙门口都结起了厚厚的蛛网。死的人一多了,三伏天便不可避免的爆发了瘟疫。
都说两湖是天下粮仓,可如今农忙时节,大片大片的稻田荒废在路边无人打理——家里的男人全参军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妇孺。
楚国大半兵力都折损在了北边,朝廷的征兵令也下了一次又一次,湖广江浙这些地方男丁几乎是被征没了,民间可谓是怨声载道。
就这样勉勉强强的凑足了百万大军,可江南的驻军本常年不上战场,刺刀都是锈的。里面至少还有一半是月前才入伍的新兵蛋子。
温郁之和江渉紧赶慢赶的十日之内到了临安——原来的杭州府,如今的临时国都。
江渉想着温郁之现在是丞相了,总得有几分排场,本以为会有不少人出城迎接,可到了临安才发现,所谓的临时朝廷,剩的也不过是百十来人。升一次朝,原来杭州府的比武场便能让一品到七品的全部站下。
如今的楚国,缺将、缺粮、缺钱、缺兵、缺人办事——总之什么都缺。
林乐源带着小晏在城外迎接,小晏如今已长成个小伙子了,高高壮壮的,江渉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站在城门下隔着百十来步便看见了温郁之一行,一下子跑了上来,习惯性的想往温郁之怀里扑,可到了近前赶忙刹住脚步,站定,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大哥。”
温郁之却是什么也没说,大步上前去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仿佛他还只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那样。江渉看见温郁之眼眶有些发红,嘴唇抿的死紧,闭了闭眼,半响才叹息似的说了一句:“平安就好。”
林乐源着一身孝服,臂上戴着黑纱,他脸色有些憔悴,原来白嫩嫩的脸颊消瘦了下去,颧骨的棱角便格外刺眼。可他整个人愈发的沉稳了,站在城门下的身影有种不动如山的意味,仿佛曾经京城里那个风流纨绔从来都不存在似的。他走上前来,眼里带着一点含蓄的笑意:“子青,江渉。”
他笑的时候眉眼微微弯了一弯,依稀可辨一点旧时模样。
温郁之在他肩膀上重重的拍了拍,没有寒暄,只是真心实意的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他们傍晚到的城门,林乐源在杭州知府家中给他们安排了一间院子——如今所有朝臣都是这么挤进杭州官员或大户的府邸住着。
温郁之塞了两块糕点便去见刚刚登基的太子了,林乐源便留下来和江渉说话。
“粗茶淡饭,将就将就。” 林乐源挑亮油灯,将一桶稀饭和两碟小菜摆上了桌。
“哪里的事……”江渉赶忙站起身来拿饭勺盛饭:“侯爷客气,我和郁之在梧州时有这白粥吃都是稀罕。”
林乐源笑了一笑,没说什么,端起粥碗喝了两口便有些吃不下了,转过头去看着跳动的烛火愣愣的发呆。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明明灭灭,鬼影似的。一点都没有江渉记忆中的活泼模样,江渉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任厢还好么?”江渉想了想,找最稳妥的话题打破僵局。
“挺好。”提到任厢,林乐源神情终于是开朗了一些:“他参军了,现在在朱邝手下当个千夫长。朱邝……就是原来的江南总兵。官场上的心思倒是玲珑,可打仗带兵……却说不上多有才干。”
江渉叹了口气,突然也觉得手中的白粥有些难以下咽。如今北燕就扎营在长江边上,武昌是何等战略要地?却只能派个资质平平的将领守着。
“有时我都不知道这仗打的有什么意思……”林乐源抹了把脸。他似乎挺久没个人能说说心里话的,逮着江渉便忍不住的倾诉:“北燕刚发兵的时候,朝中意见就不得统一。要战的要和的吵成一锅粥。然后这一拖就耽误了战机,北燕那一路打下来简直是势如破竹。兵临京城城下的时候还有人在做着何谈的美梦……”
林乐源苦笑了下:“前年淮河和陇西都有起义,陇西的部队已经投靠北燕了,淮河的青木帮摇摆不定,朝廷派人去招安,到现在都没个消息。你这一路过来应该也看到了,江南的民怨不是一般的大。征兵令下了一次又一次,本来年景就不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现在民间根本没哪个百姓愿意替这个国家拼命!”
林乐源狠狠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全都跟着跳了一跳:“如今大楚简直就是尽失民心!”
江渉拍了拍林乐源的后背,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这一路走来,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触目惊心,可到了后面,看多了,就只剩下麻木。
“今天温郁之不在,我跟你说两句……”林乐源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似哭似笑:“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年朝堂上是怎么个乌烟瘴气!我恨北燕,他们杀了我父亲,杀了我兄长,可我更恨我们大楚就能这么不争气!”
他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我都觉得这个国家迟早要亡,没有北燕也会有别的什么……这是大厦将倾啊……”
林乐源趴在桌上哭,哭得肝肠寸断。江渉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自己心中也是一片迷茫。林乐源说的都有道理,可这毕竟是自己的国家,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看着这个国家灭亡而无动于衷。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江渉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林乐源依旧是埋着头哽咽,过了好半响,突然抬起头来,桃子似的眼睛望着江渉:“你别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件事还真非你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是把这章更新赶出来了,我天……大家多多捧场啊
☆、襄阳失守
温郁之很晚才回到小院,江渉靠坐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乘凉,听到脚步声一骨碌爬了起来。
“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给你留了碗粥,要不要叫厨房热热?”
“没事。”温郁之拍了拍他的脑袋:“在陛下那里用过饭了。”
“那……要不要给你烧点水洗澡?”
“别麻烦了,这么热的天,我随便用冷水冲冲就行。”温郁之进房转到屏风后面:“你先休息吧,不用管我。”
江渉也确实累了,应了一声,便依他所言去榻上躺着。赶了一天的路,他感觉自己身体十分困倦,可思维却极为活跃。林乐源和他说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放一次便如撞了一声洪钟。
“怎么还没睡着?”温郁之简单的冲过澡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头发上带着水汽,穿一件宽大的长衫。他在床沿上坐下,一下下的摸着江渉头发:“怎么?有心事?”
“有点……”江渉吸了口气,贪恋的嗅着温郁之袖口一点皂角的清香,沉吟半响,先问道:“太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以后记得叫陛下。”温郁之轻声说道:“也许真是逆境磨练人,我本以为经历了这些他会更加萎靡,不曾想却是比从前魄力了许多。”
“怎么说?”
“言谈举止,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温郁之说道:“他被幽禁了三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三皇子一定是动过不止一次杀心。我们这些旧臣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时刻照拂于他。他却能够在深宫之中活下来……”
温郁之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们刚刚逃到这里的时候,不少官员想叛逃,杭州知府甚至连投奔北燕的告密信都写好了。当时他当着众人的面拔剑手刃了那厮,这才杀鸡儆猴的稳定了局面。换做三年前……他是没这份果决的。”
“这也算是好事了。”江渉翻个身搂住了温郁之的腰。
“总会好起来的。”温郁之安抚的微微笑了一下。
江渉将脸在温郁之身上蹭了一蹭,他不知道温郁之到底是真觉得一切都有希望还只是单纯的安慰自己。温郁之接着月光打量着他的神色,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和我说?”
“嗯……今晚林乐源和我聊了挺多的。”江渉见他提起,便也没隐瞒:“他说楚国这是要亡了……”
“别乱想。”温郁之打断了他。
“你听我说!”江渉突然拉着温郁之袖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林乐源今天和我说,北燕皇帝攻下京城之后便留在那里,他身边带着的是他的侄儿,就是我们见过的那个胡穆。而现在隔着长江和楚军对峙的却是北燕的太子。你说那个胡穆曾经甘冒大险来我们楚国卧底,难道会是个对皇位没野心的?他们的太子在前方征战,难道就不会预留一手?如果这个时候北燕国主突然崩了……”
“行了!”温郁之低喝一声打断他:“此事不要再提!”
“郁之!”江渉有点急了:“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温郁之一改方才的从容,一把抓住江渉肩膀:“我方才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以后对林乐源防着三分!他现在的脾性我都已经有点认不得了,他说什么你不可全信!”
“都到这个时候了,林乐源他还哪有什么理由害我?”江渉同样抓住温郁之的手腕:“而且你要知道,我曾经是慈明堂最顶尖的杀手,这种事情,我不去谁去?!”
“太危险了。”温郁之口吻十分严肃:“你哪知道北燕皇帝驾崩他们太子就一定会撤兵?如果我是他我就坚决不会……”
“可这至少是一个契机!”江渉打断他:“若是这个时候皇帝死了,太子在前方征战就有了顾虑!我们若是大举进攻,你说他是会留下来拼死应战,还是会放弃长江以北的一代区域回撤京城?他若是留下应战,简直就是给胡穆做嫁,他不会这么蠢的!”
“林乐源想的到的计谋你当北燕就想不到?”温郁之也是一步不退:“你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胡穆与太子有储位之争的基础上的,你就知道那个胡穆对北燕皇位有觑见?”
“可难道不该试一试吗?”
“不行!”温郁之这回干脆什么都不说了,两个字回绝了他。
“郁之,你好好想想……”江渉没辙,只得放软了口气求他。
温郁之依旧无动于衷。
江渉干脆勾着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他的唇。他闭着眼,睫毛刷出一片阴影,很温顺的样子。温郁之却是一把将他拉开:“不行就是不行!刺杀北燕国主,你当你有几条性命?!”
江渉盯着他看了半响,突然问道:“如果去行刺的不是我,是你的普通手下,比如落晖或者听雪,你会怎么选择?”
温郁之抿着唇不答话,眉头皱的死紧,眉心的那道皱纹愈发深刻。
“成功了,对大局只有利没有弊,失败了……”
“失败了你就没命了!”温郁之突然火了,压着声音冲江渉吼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吼江渉,江渉整个人都愣住了。温郁之没有理他,一把扯过被子翻身睡下:“这事你敢再提一次,明天就给我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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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温郁之整个人忙的陀螺似的打转。他离开朝堂三年,各种政事全要重新熟悉。好在他曾是户部尚书,又在江宁布政使的位子上呆了许久。虽说如今官员全部换了一拨,可南方世族的势力却没有多少改变。他曾经在江南主持土地改制,这些个富商大户的底细全都一清二楚。皇帝破格提拔他为丞相,看重的大概也就是他这一点。
江渉也没有闲着,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一身武艺了,于是便去军中当了个教官。他这几年晒黑了许多,可眉目依旧是清清秀秀,混在一群军人里面极为另类,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是托关系进来的小白脸。不过当他气都不喘的连挑掉十几人的长枪之后,没人再小看他了。
他们两人都是天黑了才回家,鸡还没叫就得起床,每天能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江渉试着又提了一次行刺的事,哪想温郁之直接翻脸了。江渉见实在拗不过他,便也只好作罢。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天气愈发的热了。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之中,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奔进临安,带来了一个让整个临时朝廷震动的消息——襄阳城破了。
襄阳乃长江上游门户,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 。如今楚燕两国隔长江对峙,一旦失守,北燕便可顺流而下,直取临安。一点都不夸张的说,这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