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花蝴蝶似的绯色锦衣,眼尾上挑,自成一段风流韵味。可就是那裹挟着寒霜冰雪的匆匆一眼,愣是四周黑衣人看得俱是心头一震。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远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从容。
方才与邱霜那的一场比武,江渉虽然取胜,可却赢的一点都不轻松。武学一途,到他这种阶段,寻常进益都已是不易,何况这种登楼破壁那般的提升?
他被邱霜剑意所激,联系自身境遇,这才将卡了几年的瓶颈突破。可这一番思虑下来,却着实劳心费神。他那最后一根银针出手,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似的,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见这领头的黑衣人戴一个青铜鬼面,金属泛着诡异的幽光,仿佛透着一股不详的血气。他挥一挥手,数十名黑衣人配合默契的摆开阵法,“呛”的一声,十几把匹练长剑齐齐出鞘,顷刻间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鬼面出,阎王现。慈明堂最高的格杀令——取下目标首级,不死不休!
江渉看着这明晃晃的一圈剑光,心里暗暗苦笑。慈明堂是什么地方?说好听些是情报组织,说难听点,就是收钱买命的。
他和慈明堂之间迟早要做个了结——这他一直都知道。哪怕单单为了慈明堂的脸面,堂主绝不会放任他全身而退,何况他为慈明堂效力这么多年,多少也知道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的。
与邱霜的比武只是开胃小菜,压轴戏这才开始上演。不死不休……江渉扫了周围一眼,这拨黑衣人估计只是头阵,后面还不知有多少的追杀。
只听江渉大笑一声,指尖刀片锋芒闪动,身形暮地拔高,鞋尖在桃花树上一点,脚腕勾住一根枝桠,一招倒挂金钩,腰部使力,整个人如秋千一般的荡过,长发垂落下来,扫过地上青草。他借着居高临下的威压之势,三十六根银针瞬间出手,一上来便祭出了自己的成名绝技!
他在蔌蔌飘落的桃花瓣中长笑开口,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骄傲与睥睨:“想取我性命,就凭你们,也配?!”
*****
采薇觉得自家大人今日有些不对头。
他幼年落难时被温府收留,自从温郁之在父母过世后离开军队回到京城,他便一直跟在温郁之身边。虽没挂名,却可算的上是温府名副其实的管家了。
“大人可是为江公子担心?”采薇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温郁之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冷的。
采薇一愣,然后识相的闭嘴了。这么些年,自家大人从来没有怎么训斥过他,心情不好时更不会拿他们这些下人撒气,可那一眼就硬生生的扫的他噤了声。
走上仕途的这么些年,采薇感觉大人变了挺多。他跟在温郁之身边已有十年,看着他手腕愈发玲珑,谈吐也是愈发温雅。可对着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亲近之人,却是愈发的沉默寡言。
不过江公子是个特例。
他们真是很好的朋友吧?采薇想着:尽管那江芙蓉有时挺聒噪的,不过看在他能逗自家大人开心的份上,聒噪就聒噪吧,他也不计较了。
采薇正想着出神,温郁之却突然将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下意识的抬手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大人?”采薇一惊,差点没有拿稳。
温郁之仿佛什么都不愿多说,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采薇一目十行的扫过,手激动的都有点颤抖,看完立刻抬起头来,眼里满满都是不掺假的惊喜:“恭喜大人!恭喜大人!”
只见他原地转了一圈,连圣旨都忘了放下,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叨:“这么多年,大人您终于是……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不知得多高兴!太好了,太好了!二老的在天之灵也终于也可以安息了!”
相较采薇的兴高采烈,温郁之面上却是一点喜色也没有,反而是蒙着一层说不出的阴郁。
他没理采薇,直接抬手抽走了他手上的圣旨,将这象征着天家威仪的东西随手丢到一边,转过脸去,望着房中阳光照不到的一角,淡淡的开口,声音听不出一点起伏:“这段日子你旁的事情都先放下,专心去办这件。就比照着别家的规格,该添置的该采买的去内库划银子,再把以前我娘住的那间院子给收拾出来。”
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我娘去的早,咱们府里没个打理内宅的。这些我也不是太会,你有什么不懂的,去镇北侯府找林乐源,他家老夫人定会指点一二。”
“是是是!”采薇忙不迭的答应,笑的见牙不见眼:“大人您放心!采薇一定给您办的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采薇是真的高兴坏了,回答完温郁之之后,也不等他接着吩咐,大笑一声,转身一跃跳过门槛,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在回廊转角处与迎面走来的小晏“砰”的一声撞了个正着。
“哎呦!”小晏揉着磕疼的额角抱怨道:“采薇大哥你小心点!”
采薇不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小晏我跟你说啊,你要有大嫂啦!”
*****
江渉藏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后面,发髻在打斗中散开,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脸。他衣衫散乱,身上大小伤口全都在往外渗血。
他左臂无力的垂着,手指却痉挛的绞着袖口衣物,右手拿着一把抢来的长剑,剑刃已经崩缺了一个口子。他喘息着半跪在地,手中长剑堪堪支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大车碾过三四遍似的,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记不得自己今日杀了多少人了,暗器不要钱似的往外撒着,全打光了。可追兵却是一拨接着一拨,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江渉感觉他的内力已经是枯竭了,浑身脱力,一根手指都不愿移动。他转了转脑袋,颈脖和侧脸都是黏糊糊的,那是鲜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当时他和一个武功不下自己的蒙面人正面遭遇,对方也很年轻,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也是黑白分明。那人速度极快,长剑先一步刺入他的左肩。千钧一发之际,江渉把心一横,咬牙将左臂狠狠往上一抬,硬生生的用肩胛骨卡住了对方兵器。
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他右手长剑毫不迟疑的劈了出去,利刃刺进血肉,自下而上的破开那人胸膛,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他死死的盯着对方,鲜血糊住的视线中,他依稀看到生命的光彩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消逝。
这样惨烈的性命相拼已经不止一场。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江渉深吸口气,忍着肩膀的疼痛抬起手抹了把脖子,看着一手的殷红,江渉有些发愣。
和温郁之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行走在阳光下,他不用枕戈而眠,不用提心吊胆,所有的阴谋与黑暗那人都替他一肩担了。
这回真是有点玩脱了吧?江渉看着自己一身狼狈,苦笑了一下。
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如果不是心中还那一点惦念……他真觉得自己撑不过去。
他沾着鲜血的左手摸进怀中,将那本春宫摸了出来,随手丢到一边。江渉瞟了眼被血糊住的书页,有点遗憾的笑了一笑——可惜了一本好东西,还没好好“观摩研究”。
他接着往怀里摸去,隔着里衣摸到了贴身放置的坚硬之物,松了口气——还好温郁之送他的环佩还在。
他手指摩挲勾画着玉佩的形状,“嘿嘿”的笑了两声,可胸腔震动牵动伤口,疼的他浑身一哆嗦,于是又赶忙住了嘴。
慈明堂堂主旬靖负手从桃林中踱步出来,他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依旧是一身青衣,玉面长须,梳着个文人冠,嘴唇上两道法令纹给他添了点沧桑味道,却更显翩然风度。他看着江渉的眼神带着怜悯,仿佛看一只走投无路的猎物。
“小江,”他开口,真像个和善的长辈似的:“世伯没法留你,你别怨世伯。”
作者有话要说:
☆、鹿死谁手
江渉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眼皮睨了旬靖一眼,心里想着,亏的俪姐还是个青楼老鸨,见过的男人比牛毛都多,怎么就瞎了眼的看上这么个人渣。
“我是真把你当成半子的。”旬靖踱到江渉面前,伸出手掌,五指弯曲成爪,似乎挺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过……”
“堂主,慈明堂还好么?”江渉仿佛看不见旬靖抓向自己咽喉的手掌,突然开口。
他的面容和声音都是一派平静,简直是太过镇定了,完全不像个大难临头的将死之人,旬靖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手掌一顿,脱口问道:“慈明堂怎么了?”
“呵,”江渉冷冷的笑了一声,放松身子,任由自己顺着树干滑下去。他抬起头,迎着旬靖的目光,慢条斯理的开口:“堂主,您知道的,我这人最没出息,什么都不行,唯独逃跑还算利索,你当我为何留在这山旮旯里和这群阿猫阿狗捉迷藏啊……”
仿佛是一口气说话太多,江渉有些喘息。他侧过头去,袖子掩着嘴角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片潮红。咳嗽间牵动浑身伤口,他眉头死死皱着,身体忍不住的打颤。
伴着他的咳嗽声,只听“嗖”的一声尖鸣从东北方向传来,一只传信火炮从城中升上天空,“砰”的一声炸开。旬靖一惊,猛然回头。
此时他们在山顶之上,可以俯瞰大半京城。旬靖方才瞧的清清楚楚,那火炮升起的地方,正是慈明堂的老巢。
他的面色已经变了。
“堂主,你看见了么?”江渉依旧是捂着胸口坐在地上,他声音慢慢的,吐出的话却是字字惊心:“这是如意苑少东家的传信火炮呢。慈明堂……已经被一锅端了。”
“就凭任厢那点人手,”旬靖面上一僵,下意识的反驳:“怎么可能!”
“如何不能?”江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旬靖心念疾转,猛然醒悟了过来。此时堂中顶尖精锐为了这次行动可谓是倾巢而出,全被江渉以一人之力牵制在片挑花林中,就连他也在此间亲自指挥坐镇……
慈明堂内部……确实没留多少人马。
江渉依旧是斜靠着树干坐着,他身受重伤,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吹灯拔蜡似的,可一双眼睛依旧明亮,看着旬靖的目光带着怜悯。
旬靖面色几变,再也不复方才的悠然,他一把抓住江渉衣领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手指掐的死紧,恨声逼问:“你为了什么?你家温大人?你当太子就能登上大位?慈明堂没了又怎样,一群蝼蚁,我、会、在、乎?!”
他手指越卡越紧,勒的江渉喘不过气来。他瞪着江渉,呲目欲裂,突然一把将江渉狠狠掼到地上:“我和你说,我手上还有一张底牌,就凭这张牌,足以把太子一党全部搞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是么?”江渉左手撑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右手依旧紧紧握着佩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声音低低的,却将旬靖的最后一丝希望斩断:“徐瑶写的那份妖书么?你当温郁之是傻的?妖书的事情出了这么多天,他会连这个也查不清楚?”
“堂主,北燕人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与虎谋皮……”江渉不理会旬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前段日子,我遇到了一个练‘天玑掌’的高手,他叫胡穆。胡穆您不清楚,不过北燕王侄拓跋穆您一定知道……”
他摊开手掌,掌心上躺着个鱼形木雕。木雕已经被拆开,里面裹着一卷朱砂写成的格杀令。
那是胡穆在醉仙楼给他的警告。
“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帮我……”江渉再次咳了起来,他抓着领口,喘了两口气,紧接着用长剑撑着自己,死死的咬着嘴唇,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你明面上投靠三皇子,实际效力二皇子,这些我都不管……可你怎么会有那份妖书的?”
他逼视着旬靖,目光亮的骇人,捂着嘴角又咳了一声,声音一改方才的缓和,字字用力:“通敌卖国的大罪啊!堂主你就真干的出来?!”
旬靖此时反而是平静下来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江渉一眼,嗤笑一声:“卖国?你懂什么?”
“以一人之力牵制大半堂中精锐,小江你也是出息了啊……”他不待江渉回答,便接着说下去。声音轻轻慢慢的,说的话却如毒蛇吐信般:“小江你喜欢那个温大人吧?喜欢的连命都不要了。可你想过没有?那人是不是在利用你……”
说着,他手掌重新弯曲成爪,停在江渉咽喉之上渐渐收紧:“匡扶太子……说的好听,不过也是搏富贵罢了。如今他位极人臣……而你,却就要死了……”
江渉面色不动,只是带着怜悯的看着他。
旬靖手章还未发力,就感觉一道极为凌厉霸道的掌风从他背后袭来,带着开山劈石的力道。他心头警铃大作,顾不上江渉,错开一步,猛的向侧边躲闪,蓄满劲力的一爪旋身迎了上去。
内家高手的护体罡气在空中碰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四周桃树被震的簌簌作响,桃花四散飘落。
周伯一身灰衣的身影挡在江渉面前,沉默坚毅,如一座不动的山峰。
江渉一直提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下来。
终是不辱使命了……他心里想着,接着,便一头栽倒下去。
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带着胭脂香味的怀抱里,他勉强提起最后一丝神智睁大眼睛,便看见了俪娘忧心憔悴的面庞。
我的傻姐姐啊,你怎么还是来了……这是江渉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四月十八,宜婚聘。
温府窗户上贴着双喜,廊下挂着灯笼,正门大开,张灯结彩,几十桌流水席从厅堂一路摆到府门,京城官员贵族来了一半。
郑家小姐年芳十七,闺名一个“婉”字,丞相严潘母家的孩子,严潘唯一没有出嫁的侄女。
豪门大户的女儿,最大的价值便是联姻。郑婉两年前刚及笄便一直是各方争抢的香饽饽,毕竟娶了她,便等于是娶了严相的支持。
十七岁的少女,最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年华,未来的道路却如浮萍般飘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