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歌想起当日被妖兽所伤,近乎断骨之痛,见那人唇边一抹残忍的笑意,忙道,“主子如何知道,这么做便能给予子繁最大痛苦?”
那人一怔,道,“因为有人,也曾让我这般痛得发狂过。”
流歌没敢再问,只是听着,默默颔首。
“只要他还对薛长陵念念不忘,情丝不断,我们就能伤他极深。这样,可比单纯的杀了他,有意思多了。反正事到如今,薛长陵答应与否,都不重要了。放他回去子繁那里,好生服侍。我要他亲眼看着子繁日渐消沉、奄奄一息,最后,来求我。”
流歌道,“主子不怕中途节外生枝?万一子翊横插一手怎么办?”
那人顿了顿,却笑道,“那小子现在大概还在子卿那里,哪里有闲暇顾着他三哥?更何况……”那人脸上笑容逐渐柔和下来,“更何况,还有一个瑾之。这等齐人之福,怕是我也无福消受。”
流歌见他脸上笑容,心下一沉,道,“到时候是否需要属下将凌公子接回?”
半晌无言,流歌诧异道,“主子?”
黑影逐渐走出那一方角落,微弱的光线打在线条精致的五官上,是流歌不复得见的温柔之色。
他道,“事成之后,我会亲自接他回来!”
“二弟,当日你一份暗杀之礼将恨你入骨的瑾之送来,不知你若有知,是否已然后悔?”
【壹拾叁】
春日有风阵阵吹过,掀开了茅屋顶上些许茅草。
冥河之水冰凉入骨。
今日河水依旧澄澈,从下面还能够看见上面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像被打碎的琉璃盏,划破五光十色的世界。
当瑾之再度从水中浮出的时候,忽然觉得脸上一阵阵的温热滑下。他茫然地伸手摸去,仰首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下雨了。
大概是水中极寒,这触手的春雨,居然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雨水打在湿漉漉的脸上,有春风、春花和春泥的味道。还有山谷的雾气,凤凰的羽毛……所有味道被尽含其中。
瑾之觉得自己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不由露出一抹笑。
长尾一次次拍打水面,被他轻轻抱在怀里,一遍遍爱抚。上面狰狞的伤口已经浅浅愈合,失去腿骨的地方却仍旧时不时作痛。
但这欣喜并没有驻留很久,因为瑾之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头上的雨水。而且,也隐约知道是谁,不敢也不想抬头。
直到半晌有人跳入水中,瑾之惊觉被人轻柔抱住。
河水寒凉,那人手却温热,几乎灼伤他的肌肤。
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在水中有人撑起那把油纸伞,他低低开口,“瑾之。”
瑾之垂首看着水中自己抵在那人胸膛前的双手,不语。
子寒继而又开口,“瑾之。”
瑾之终于抬头看他,眸中却没有一丝软化的痕迹。他也缓缓开口,“殿下。”
子寒浅浅笑开,抓住他滑溜溜的蛇身,有些恶意地轻轻刮了刮伤口处,柔声道,“还疼吗?”
瑾之颔首,别开脸。
只是须臾之间,子寒抱起他翻身上岸,就势一滚,两人已在一旁的大树之下。
伞被扔在一边,瑾之的手被压在身体两侧,渐渐化出同样□白皙的双腿。
一条小腿仍旧翻着未愈合的伤口,子寒缓了缓压着瑾之的身子,坐在一旁,将自己的外袍递给他,“穿上。”
瑾之接过,粗略送系着衣带,看着受伤的小腿被子寒小心翼翼从撩开的下摆抽出,默默不语。
子寒从怀中取出那柄匕首,又取出一个白玉瓷瓶,道,“待会会有些疼,你尽量忍着。忍不住了,就抓住我的肩膀。”
瑾之没有问他要干什么,事到如今,就算被他再取出一根腿骨,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
可当刀锋刺入初愈的肌肤时,尖锐的疼痛还是让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子寒下手异常的狠,这点瑾之早就亲身体会。所以,当身体叫嚣着传来疼痛的时候,他也习惯性地用手死死掐住子寒的肩膀,让自己的指尖隔着衣料狠狠嵌入对方的肌肤。
匕首在小腿上划出一个当日腿骨长短的伤口,子寒用手指将两边开口的皮肉向外翻了翻,血液在雨水的冲刷下流淌得更加肆意。
瑾之痛的几乎昏厥,紧咬的皓齿咬破了舌尖。
子寒见他痛得向后仰起的脖颈,看到顺着脖颈流下来的一丝血迹。只能将瑾之狠狠拥在怀里,伸出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强硬地抬起了他的头,强行摁住颧骨,撬开两排紧咬的牙。然后看着那殷红一片的腔壁,俯身强吻了下去。
瑾之颤抖的很厉害,身子瘫软的也很厉害。
反抗不得、挣扎不得,只能让他一次次舔舐着染血的口腔,小心翼翼含住那带着腥甜的舌尖。一次又一次,直到腿上疼痛略减,直到缠绵的唇舌间再也尝不到血的味道。
瑾之知道,子寒吻他的同时,也喂给了他自己常用的幻药。
然后趁那痛不再那般牵肠挂肚时,将瓶中药粉均匀地洒下。
瑾之恍惚间居然问他,“这是什么?”
对于他开口说话,子寒似乎有丝欣悦,很快道,“生骨粉,你别动,我尽量快些。”
瑾之沉默半晌,终于又开口,“上次,你说你自无心。子寒,你到底想要什么?”
子寒道,“你肯唤我的名字了?”
瑾之只盯着他看,眸中是不容错辨的痛苦与困惑。
子寒道,“我的确无心。我无心要你、无心帮你、无心害你更无心爱你。可是,这些我就是这么做了。”
瑾之道,“你没有真心。”
子寒索性不再理会,细细帮他包扎起来。其间手指轻轻一颤,似有意似无意,却痛得瑾之微哼出声。
瑾之却止不住一般,“其实你根本不懂如何爱人,的确是要真心何用?”
子寒抬头,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粘在洁白的额头上。不狼狈,却意外有着苍白的俊美。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眸中也不见一丝波澜。然后他在瑾之的注视下,缓缓站起,将他抱起。撑伞走进茅屋中,再褪去了他湿漉漉的外衣,将他放在塌上盖好被子。
甚至用干燥的衣物,替他草草擦拭了一下同样潮湿的上身。
瑾之眼中,子寒也不过一遍遍抚摸着自己濡湿的长发,然后又在他的目光中走进雨幕。
直至消失。
离开前他曾说,“瑾之,我们都会知道的。”
瑾之抚摸着自己额前几缕湿发,有些恍然出神。
子寒今天的态度很不一般,就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征兆也从未是如此。
如此情形下来找自己,无非是给彼此身上多添一道伤口罢了。
瑾之苦笑,从枕下取出一个极小的匣子。
打开匣子,便是一股异香扑鼻。
这些日子将以往炼的不少丹药拿出来研究了一番,又试探性地将从冥河水下采到的黑色水草加以试探,这才得到了这匣中之物。
瑾之曾以自身血液相试,发现不过片刻血液凝结,逐渐膨胀成血球,最后破裂。
只要这药进入人体,必定见血封喉,无人幸免。
可惜如此清香绵长,却是穿肠毒药。
世人皆爱浮华外表,却不知拨开艳皮,骨肉狰狞。
瑾之想起另一味药,也是如此的香沁五脏,让人魂梦相萦。
当日子寒剜他腿骨之前,看他眼神真挚灼热。
“世人皆道噬骨之毒三界无药可解。瑾之,你不要怕。噬骨,必要剜去方能得解。当日噬骨之毒,今日我帮你解去。”他低声道,“我剜去骨后,你就去找子翊,让他找个地方将你安顿下来。然后,你帮我炼一味三界无人可解的绝世毒药,我要见血封喉。”
然后手起刀落,剜下这一疼痛刻骨,让他一生铭记。
“子寒啊子寒,想这世上最毒的一味药,无人可解……不正是你亲手下的么?”
世间万物,情字最苦。
或许这情字之毒,远远比身上那锥心刺骨的毒烈上百倍,让人恨不能玉石俱焚,了却残生。
可偏偏子寒却偎在他被汗水濡湿的肩头,口中温柔。
“事成之后,我会接你回来。”
“瑾之,到时候,不论你如何,这一生一世,我都再不放手。”
世间情话最毒,宛若冥河之水,诱人堕落。
可是冥河水于他无用,爱恨深处,转淡释怀,居然已经再也无法忘却。
瑾之心知子寒做了一辈子似真似假的戏,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可他依旧清醒,冷眼旁观,世事尽握。
所以,三年相处间,瑾之眼底的一个情字,他冷眼看得分明。
所以,三百年相约后,瑾之眼底动摇一个词,他亦看得彻底。
五百年,又是一个五百年。
他这辈子演了太多的戏,连瑾之自己,也觉得看不清了。是曾经梦蝶的庄周,似是而非,梦中却已蹁跹成蝶。混沌初醒,他已不知置身何处。
瑾之看了看手中精美的匣子,恍若此生最不可能实现的一梦黄梁。
他将它再度置于枕下,终于瞌上双眼。
梦中依旧如此真实。
连同怀中身躯温度的消失也如此,清晰地彻底。
在小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里,子翊此生至爱,这一世繁华落地的红衣女子,终于在瑾之的怀里渐渐消失了温度。
是他给予的那半滴见血封喉。
瑾之就这么一直抱着她冰冷的身躯,直到那精巧的五官七窍纷纷流出血来。
雪白的丝绢怎么也擦拭不尽一般,殷红的,凝结的,宛若红豆一般逐渐滚落一地。
最后刺破那相思之色,只余满地血红。
瑾之将女子放回塌上,神色安然。
他最终得到了子寒想要的毒药,而她也将开始她的第五世轮回。
瑾之觉得他们是各取所需,因为他们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来操控。
三界之中,唯有棋子最无法存活。
不能活,不许活,不可活。
他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灵力,将自己从那一地猩红的房中送回冥河畔的茅屋。
然后,瑾之也就醒了。
屋外依旧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知道多久之后才能彻底洗去心头无法磨灭的记忆。
杀戮的,残忍的,无心的,麻木的。
女子生前最后曾对他说,“对于仇家,不同人会用不同的方式处置。有人会直接杀了,说明他头脑简单且冲动;有人会下毒,说明此人有一定头脑,深思熟虑。还有人会采用精神上的折磨,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人多数城府极深,阴于算计。”末了眉眼一转,笑道,“让我来猜一猜,公子应该是哪一类……”
瑾之淡淡道,“我是第一和第二的分支,下毒者,见血封喉。”
【壹拾肆】
子繁是在一片明亮中转醒的。
之所以是明亮,因为那一双眸子未免太过耀眼,耀眼地让他恍然出神。
子繁见那双揉碎了自己半世心痛的眸子,看到那双眼中隐现的泪光,有些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
直到他伸手捧住那张白皙的脸,直到对方眼角终于掉下泪来,低低唤他一声,“子繁……”
子繁张臂将人死死抱在怀里,对那阵身体相撞时隐约的痛感已经视而不见。
子繁用下巴蹭了蹭那人的额头,恍惚问,“你是流歌?还是……”
怀中人用濡湿的唇去触碰他的下颌,带了些许呜咽的笑意,道,“我是长陵。”
“长陵……”
长陵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渐渐收紧的窒息之感,却仍旧死死抓着子繁的袖子,不肯放手。
子繁毫不怀疑,自己能下手生生勒死眼前的人。
如此,好将他就此揉进血骨,和自己彻底融为一体。
长陵道,“子繁,我在青石巷等了你五百年。”
即便转世为流歌,也依旧在青石巷等着。即便失去了一切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依旧在青石巷等着。即便,一切长陵都困惑地不知为何。
直到属于这个身体真正的元神回归,直到被一夜强行塞回所有记忆。
子繁颔首,道,“我知道。”
长陵又道,“有人要蓄意害你,你知不知?”
子繁颔首,道,“我知道。”
长陵抬头看他的眼睛,目光沉凝,“你已中毒,你知不知?”
子繁也俯首看他,笑得毫不在意,“我知道。”
长陵终于耐不住地用手掐住他肩头,失声道,“你当真就不在意?”
子繁抬手抚摸长陵背后柔顺的长发,目光柔和,“我当然在意。不过……”他顿了顿,笑得更加温柔,“不过,有些事情,你怎么就……看不清呢?”
长陵先是一怔,便觉肋下一阵尖锐的痛。
子繁渐渐松开怀抱,低头看着长陵肋下那柄匕首,和自己握在匕首上,染了血的手指。
长陵的表情没有讶异,没有痛意。他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凝视着子繁,反而让子繁有些看不太清。
子繁道,“长陵,五百年前,你可知我为什么杀你?”
长陵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粒极小的蜡丸,道,“你当年遣人暗杀我,不过是为了这个。”
子繁看着长陵手中的蜡丸,闻言眸色转黯。
长陵又道,“你方才只刺中我肋下,流血虽多,却不至于伤我性命。”语罢一顿,转而又幽幽道,“子繁,五百年了,你没赢,我亦没输。放弃王位,和我走,不好么?”
子繁冷哼一声,“这话你五百年就说过,现在再重复还有什么意义?你把它给我,我们彼此都会好过。长陵,只要你把它给我……”
长陵仰首一叹,拿着蜡丸的手终于有了动作。就当子繁惊喜地以为长陵回心转意时,却愕然见他将蜡丸塞进口里,吞入腹中。
事出突然,双方谁都没有再动作。
半晌,子繁突然捶向床板,伸手狠狠掐住长陵的肩膀,终于怒吼,“薛长陵!……薛长陵!”
长陵神情有些恍惚,复又笑道,“子翊。”
“你五百年前就用这招对付我,真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吗?!”
长陵笑道,“不如,咱们再赌一把。你如当年一般将我剖腹挖心,看看能不能取出你想要的东西。”
子繁恶狠狠地瞪着他,直到看见长陵肋下渗出的血迹,逐渐染红了床榻。
子繁道,“长陵,如果你不把它给我。我们最后都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