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无字吟,揉碎了一整晚的月华。
望鸩趑趄兮,终回萦。
我意无心兮,却风雨。
天界三年时光何其短暂,可惜在瑾之眼中,人间三年,就是此生全部。
三年,他们看了三年花开花落的江边,看了三年浮满暗香的荷塘。
一千多个日夜相对,子寒看到了瑾之一生所有的爱恨嗔念。
看到他为自己挑一盏油灯的温暖,为自己添一件衣物的柔肠,也看到了他凡人起灶的困窘和对月遥望的茕然。
明明是三年的虚情假意,却不知是谁,悄悄迷了情,动了意。
直到瑾之的脸上笑容不再,子寒才恍然惊觉,三年已满。
人间三年有多短暂?
千百次为他披衣的动作?千万次执手相望的瞬间?或者几日良宵痴缠,或许,不过瑾之一个恬淡的笑容。
再度回到天界时,动乱已起。
子翊同子卿纷纷被迫饮下冥河之水,却相忘不得。
于是他便提出,封印子翊的记忆。暗中派遣瑾之接近失去记忆的子翊,建立信任,拉拢利用。
子翊失去意识前看他一眼,恨得彻骨。
他毫不在意。
子寒还记得他在瑾之临行前的一句话,他说,“必要的时候,让他永远忘了子卿。”
瑾之明白,临行前同样望他一眼,淡然地近乎清冽。
他却莫名心痛。
目光中,瑾之换下他常穿的那身缁衣玄衫,换上了全然陌生的白袍玉带。他佩着当年那把剑,背影远去。风姿绰约,绝代风华。
他用那双养了无数丛冠世墨玉的手,料理起了贡品九重玉枝。
曾远远瞥见瑾之与子翊并肩而立,亲昵谈笑。再也未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笑容,让子寒感到莫名烦躁。于是他来到冥河畔,毁了那一丛牡丹。
留下仅仅一株,看着那墨玉的颜色,却不是子翊面前所有。
从此以后,每每瑾之一袭缁衣出现在黑暗处,子寒总要变本加厉地折磨着那朵脆弱易折的花。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彼此在黑暗中体味道不出、道不清、道不了的痛。
瑾之渐渐学会了不再挣扎,任他强取豪夺。
子寒想起子翊身旁那个有血有肉,会说会笑的凌瑾之。届时总会狠狠掐住身下之人的脖子,狠狠咬住那张色泽惨淡的唇。
他从不主动吻任何人,除了瑾之,只有凌瑾之一人。
最后瑾之说,“放过他。”
一次次忤逆自己,一次次让他被背叛的不安所包围得几近窒息!只为了子翊一人。
于是又一次次的见面,他们之间的见面变成了瑾之的一场场完美无缺的戏。
一袭白衣的瑾之会笑会闹,能引起子寒的所有注意。他敢光明正大在自己怀中肆意撕咬踢打,敢侃侃而谈他从未听过的人生之谈。也会在自己偶尔的小动作下,甚至浅浅的一个吻中,作出生涩的回应。
一袭缁衣的瑾之却清冷如玉,对他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子寒始终无法与他贴近,似乎心已无人可亲。
子寒开始愈加烦躁,渐渐分不清是谁。只记得眼前白衣之人的盈盈浅笑,像极了当年曾为他深夜挑灯的缁衣少年。
忍无可忍的子寒,用一个压抑已久的亲吻结束了这段迷乱的时光。他亲口给瑾之喂下毒药,只要他日后肯温顺地呆在自己身边。
在一次欢爱时,他下手刺穿了瑾之的琵琶骨。又一次,他索性剜出了瑾之小腿一截腿骨。
子寒终于如愿以偿地折断了瑾之的双臂,让他染了鲜血的身躯只能投入自己怀中。
这种带着颤抖的喜悦下,他看到了塌上的鲜血淋漓。
子寒想,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把他绑在身边。
只要毁掉这冷漠之人一生的是自己。
哪怕瑾之再也无法动弹地躺在自己的塌上一生一世,子寒想。
但是当瑾之在塌上痉挛着看向他凄惨绝艳的一眼,他问,“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半点真心?”
子寒知道自己在莫名的冷笑,他回道,“我自无心。”
这一刻他回过身,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居然,是这么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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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之辗转醒来时,子翊已不见踪影。
迷茫的眼眸顿时恢复一片清明,他摸索身上一方染了血的丝帛,取出几颗散发着浓浓血气的药,含下。
被剥皮剜骨的痛还残留在意识的最深处,不过想起陷入昏迷前子寒一双让他看不清的眸子。
一句“无心”自是痛彻。
原先失去的仙丹已经被子寒重新喂回腹中,但被剜去一根仙骨,身子依旧虚弱地让他几近原形毕露。
瑾之勉强支起身子,用塌前那柄长剑撑地,缓缓向屋外移去。
春日晴好。
冥湖水依旧只是一汪静水。
埋葬了曾经多少爱恨,泯灭了曾经多少恩仇。
却仍是如此波澜不惊,风水不兴。
瑾之跪倒在河畔,用手掬起些许水轻轻拍上脸颊,随即缓缓解开衣带,取下发间的玉簪。
白皙的肌肤上还有着未消散的些许红痕,瑾之苦笑,纵身跃入水中。
果真是冰凉刺骨,比起未央宫中的寒池,却还要冷上几分。
在水中从没有窒息和压迫肌肤的感觉,他宛若一个缺水了多日的人一般,在水中狠狠嗅着久违了的味道。
瑾之在水下盘桓了一会,终于浮上水面,痛快地深深呼吸。
濡湿的发丝紧紧粘在白皙光裸的后背上,水滴顺着额边几缕碎发缓缓滴下,又是荡起几朵水花。
化出的黑色长尾探出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激起一层层泛着寒意的涟漪,刺的瑾之脖颈一阵生疼。
虽然化成蛇尾不见腿骨,但伤口却是依旧在的。剥皮见肉,在水中晕开一大片炫目的红色。
在极寒的水中,却鲜能感觉到岸上时的揪心疼痛。
发现这点,瑾之有些放下心来。
又一次潜入水中,长尾甩动,推动着白皙的身躯逐渐朝水底游去。
水中青丝凌乱,瑾之屡屡拨开,却见湖水恍若无底,深不可测。水中不见其他任何动物,只有一种寻不见根的黑色水草,随着瑾之深入的动作,渐渐缠上白皙的手臂。
瑾之有些慌了,转而扯下一根青丝,两指相交反转,勒断了跟跟黑草。
随后,他勒下更多。握着那些黑色水草,缓缓朝水面上游去。
【壹拾贰】
“你可还记得这个?”
当子翊第三次询问眼前一袭红衫的女子时,拿着金针的手已经有了些许颤抖。
女子继而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金针,宫里少说也有千万。我又不是掌管织绣的宫女,你来问我。我哪能告诉你!”
眉眼一挑,倒是风情十足。
子翊望她眉间那抹红痕,再颔首。
“那你跟我走吧。”说罢就要伸手拉人。
女子力气不大,嗓子却清凌凌大的无比,立刻准备放声尖叫,被子翊看见一把捂住红唇。
“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不告诉你,你便要绑架我么?”
子翊挑眉看她,眉眼间冷漠,心头却是喜悦无比。
的确是子卿,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曾经的子卿。
但此刻还不能擅自带她走,逆天改命,一旦被天后得知,两人皆不会有好下场。
子翊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恍然间女子住了嘴,又恶狠狠道,“我做什么要告诉你?我一时见你熟悉,才到现在都没有叫人来。若你再张口轻薄,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侍卫唤来,关你进牢?!”
子翊顿时结舌。
女子这才满意道,“知道厉害了吧?”一歪头,分明的天真模样。
哪里像是深宫中心机沉雪的妃嫔?若不是这一身的华服钗饰,子翊绝对会以为自己错听了瑾之的消息。
三百年的等待,他终于在第四世,找到了子卿。
半晌,他道,“陛下今日来吗?”
女子奇怪道,“我又不认识你,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子翊又道,“其实我是从藩国来的质子。”说完自己都不信的一句话后,又补了一句,“但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快乐的样子,咱们做个伴,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女子果真半信半疑道,“藩国的人,长得是你这一幅模样吗?再说了,藩国的质子能来后宫?你又想骗我!”
子翊苦笑,只好道,“其实是陛下想把我们王子收为男宠,大王舍不得,只有找了我来。”
女子又道,“真的?”
子翊简直想抽打皇帝,道,“千真万确。”
女子有一瞬间惊喜,转而黯然道,“可是我不能陪你出去了……”
子翊忙道,“为什么?”
“因为,陛下说我得了重病。我也觉得自己似乎病得很重的样子……”她摇了摇头,“他们都说我大概活不长了。所以,我不能出去。”
子翊一惊,伸手把她脉搏,果然无比之乱,显然一派中毒的模样。
再望向那人浑浊又纯美的一双眼眸,子翊心头一痛,怕是人在自己赶来之前,就已经神志不清,疯了。
是后宫之人狠下毒手?还是她眼中一世恩爱的帝王,赐了一杯鸩酒?
子翊忽然紧紧拥住眼前红色的身影,柔声道,“那我,以后天天来陪你。好不好?”
女子被他吓到,不敢挣扎。闻言,居然从他怀中冒出半个脑袋,笑得恬然。
“这可是你说的。”
子翊笑着不语。
女子道,“我总觉得很奇怪。你的样貌,我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怕不起来,生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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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歌把玩着手中紫色的香囊,心中一丝困惑。
这香囊是前些阵子瑾之给她的,做工精细,阵脚细密,却始终闻不见清香。
近日来,她总觉得房内无故暗香浮动,最后连子繁也跟着被吸引,问她是不是燃了什么不知名的香料。
于是她一阵翻找,终于在衣物中发现了这个香囊。
并非很淡的幽香。浓,却浓的自得其所,浓的一派自然无异。
流歌不疑有他,一直置于枕下。
只是这几日气味着实香的诡异,让她不得不把它再拿出来,细细查看。
但也确实没有其他什么异常。
子繁从背后抱住她,道,“在看什么?”
流歌道,“这气味着实香的不一般,我想再看看,是否能发现些端倪。”
半晌身后没有人回应,流歌觉得肩上沉重,回头一看,子繁居然已经睡着。
她指尖一点,封住子繁穴道,丢在一旁的床上。
继而转身,唇畔噙着半冷的笑,打开房中暗阁。
暗道很黑,流歌只好点燃火折,直到走到最深灯火通明处。
她看着那张床上被缚之人,终于笑道,“几日不见,你可想好了?”
床上之人一张清秀的脸苍白无比,体形清瘦,唯有一双明眸在灯光下闪烁着始终不灭的光。
“我不会答应你的。你让我见他也好,不让我见他也罢。”
流歌狠狠抬起那人的下巴,笑得媚惑,“薛长陵,何必如此不识抬举?我好不容易偷来你的元神,帮你重塑真身。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我何不合作一下,最终各取所得。”
长陵瞪她,“你附我转世之身来加害子繁,还敢说各取所得?!”
流歌笑,“我可没有害他。我只是没想到,我家主子居然想出了更妙的一招。”转而附到长陵耳畔,悠悠道,“你此刻心心念念的子繁,若是就此一眠不醒。你和他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呢?”
“……你们对他下药了?!”
流歌淡淡道,“我本也没有料到会是他。不过如今看来,他竟也是主子的人。看来当日救我,也并非偶然。”
长陵见流歌目光转远,隐隐间波光流转,似有万千柔情尽入眼中。
流歌想起了谁长陵不知,更不想知,只冷声道,“你主子是谁?”
流歌瞥他一眼,笑,“我为何要告诉你?但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届时将这包药塞进子繁衣内。主子可以保证,事后决计不伤他性命。”
长陵嗤笑,“若我这么做了,子繁也就更没命了。”
流歌冷哼,“既然不愿也就怨不得我们了,这般费尽心机,不如直接杀了子繁。这点果真还是凌公子更聪明,假手下毒,干净利落。哪里像主子,居然还要我费尽心机地盗元神、附他身当说客!真是……不可理喻!”
长陵一笑,“你家主子,本就无需理喻……”
话未落,便被流歌狠狠甩了一掌。
玉净的脸上顿时红了一片,长陵唇畔一抹嘲讽却在灯光下愈发明显。
流歌气结,平生哪里见过这般不知好歹的倔强角色,想也不想便要再补上狠狠一掌。
手臂伸到一半却被中途拦下,流歌低头只看见那人墨色的衣角。
流歌一惊,顿时跪地,“主子。”
来人颔首,身影埋没在漆黑的角落中。
长陵也想抬眼看看来人,却发现头一阵昏沉,不觉睡去。
流歌见床上之人有些不甘心的睡颜,放下心来,抬首道,“主子何时来的?”
那人道,“一直都在。”
流歌心中暗惊,希望方才提到瑾之时的痴态,和后面的不敬之言没有被听得真切。
那人道,“此人不可不礼待。”
流歌不甘道,“为何?属下斗胆,敢问主子为何不直接让流歌下手?”
那人轻轻一笑,“如果你是子繁。我和瑾之的陷害,哪个能让你更加心痛?”
流歌觳觫道,“属下不敢!”
那人淡淡道,“有什么不敢的。”
流歌忙道,“属下和凌公子……属下只是……”
那人道,“你的心思,我自是不知道。但我知道瑾之的,也就够了。你起来吧。”
流歌起身,依旧有些颤抖。定了定心神,又道,“那主子方才的意思是?”
那人道,“这世上对付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实则最伤,却不是切肤之痛。”似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道,“他曾折磨了我的人整整五百年,复又害我重伤险些丧命。这份大礼,要我如何不报?”
流歌想起当日被妖兽所伤,近乎断骨之痛,见那人唇边一抹残忍的笑意,忙道,“主子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