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云晚箫冷冷回了一句,看着台下想怒又不敢怒的刘御史,不觉心头多了一丝欢喜。
“你……你……云晚箫,你好大胆子,竟敢如此唐突佳人!”刘御史脸色发青,显然想借题发作。
霍小玉连忙圆场道:“大人莫怒,不如让小玉单独为大人……”
云晚箫绕到了霍小玉身前,正色道:“今日献艺已罢,你先离宴,让云副将带你先回将军府。”
刘御史只觉得被什么锁住了喉咙,想要骂出口的话当下哑然,一股血腥味冲上喉头,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立时气绝身亡。
“御史大人!”李克忍不住一声惊呼,也觉得一口血腥味涌了上来,眼前一晃,当即倒地,昏死了过去。
满座宾客都惊呆了眼,御史若是死在此处,朝廷定会问责,到时候在场众人,都要连罪,这可如何是好?
云晚箫镇静地走下台来,吩咐侍卫道:“速速去请大夫!”话才出口,接连发出一串咳嗽,吐出了一口鲜血,颤然坐倒在地。
几名侍卫慌乱地冲出了府门,还有几名侍卫上前搀扶云晚箫,云晚箫一个重心不稳,撞翻了案几,美酒佳肴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云晚箫猛烈地咳了一阵,鲜血泛黑,不由得恍然惊道:“这酒……有毒!速速包围刺史府,休要让落毒之人跑了!”
“诺!”
听见了云晚箫的喝令,侍卫们恍然大悟,当即封住了刺史府门,让刺史府陷入了一片慌乱。
霍小玉犹自在惊怔中没有缓过神来,只瞧见门外的云飞焦急地跑了进来,扶起了地上的云晚箫。
“将军!”
云晚箫接连咳了几声,匆匆扫了一眼刺史府中惊恐无比的宾客,唤过侍卫长来,“好生看管他们,明日本将要一个一个的审问!”
“诺!”
云晚箫虚弱地看了看霍小玉,“霍姑娘莫不是要留下来?”
霍小玉抱起了地上的琵琶与暖狐裘,走到云晚箫跟前,急声道:“请将军带小玉离开。”
御史若死,是大事,朝廷会追究,刺史若死也是大事,商州最大官的便只是她云晚箫,若是连云晚箫也出事,商州一夜之间尽失主事之人,必定生乱。
霍小玉想不明白,谁会是这次变故的最大得益人?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这商州藏了一个巨大的未知漩涡,将商州的人和事都卷在其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深陷。
莫名的不安席卷霍小玉的心,她身子微颤,定定瞧着云晚箫——他说过,会带她干干净净来,也会带她干干净净回,他不会也不该食言。
云晚箫坦然对上了她的眸子,咳嗽让她的脸一片煞白,越发让她嘴角的血渍显得刺眼,“那就跟我回府。”
“好……”霍小玉应了一声,如今能不能安然回返长安,只能依靠眼前这位瘦弱将军。
这样的依赖感,曾经在梦中出现过,当时她是那般依赖李益,当他是她的全部天地,就好像一个盲者丢掉了手中的木杖,将手交给了一个陌生人,相信这个陌生人不会将她带入绝地死路。
只可惜,梦中的她确实被李益带入了死地,付出了身与心,换来的竟是一场可笑的空空如也。
她忽然觉得害怕,害怕这样的感觉,也害怕又一次梦中的悲剧重现。
身子的颤抖,清晰地落入云晚箫的眼中,她再次从霍小玉怀中拿过来暖狐裘,重新罩在了她的身上,“你娘亲在盼你安然回去,我娘亲也是,咳咳。”
霍小玉眼圈一红,怔怔地凝视着云晚箫。
“女子少哭些好……”云晚箫嘴角勾起一抹孤寂的笑,“有些人,不会因你的眼泪回来,有些事也不会因你哭了,就不会发生。”
☆、8第八章.春雨濛庵堂幽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浮云掩月,夜色渐浓,云飞驾着马车在商州青石道上疾驰,视线之中渐渐出现了将军府的轮廓。
车厢之中,霍小玉犹自惊魂未定,不时悄然打量着身边的云晚箫,瞧她面色愈加惨白,不由得心头一紧,暗忖道:“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商州之行可就惹祸上身了!”
“咳咳,我死不了,你不必担心。”云晚箫冰凉地突然开口,一双平静的眸子定定看着霍小玉,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霍小玉一惊,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云晚箫微微蹙眉,话中有话地道:“一言九鼎,我还是懂的。”
霍小玉仔细打量眼前的她,她那微蹙的眉头,凝结了一抹难以抚平的忧色,竟让小玉觉得有些刺心。
昔年她在长安七里烟花巷见过许多俊俏公子,不管他们是才高八斗,还是家财万贯,在她霍小玉面前,终究是带着一颗博美人一笑的“谄媚”心思,即使他们对着小玉指天为誓,也让小玉觉得句句是假,半点不可信。
眼前的云将军不过萍水相逢的恩客,偏偏她就是对她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小玉近一分,便会惹来她的刺,小玉暖一丝,也会招来她的冷。
殊不知如此一来,虽说小玉算不得动心生情,但也让晚箫悄然入了心,起了一个念想——想把这个看不透、也猜不明的冷面将军看得明明白白。
云晚箫觉察到了霍小玉打量的目光,不禁干咳了两声,冷声道:“霍姑娘平日都这样看其他男子的么?”
霍小玉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之意,心头不悦,反击道:“小玉自幼命薄,可比不上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生来就有锦衣玉食,不知生活艰难。”
云晚箫心头一堵,刚想说什么,只觉得一股腥味涌上了喉间。
此毒果然厉害,只那么少许,也有些扛不住。
云晚箫心头一凉,知道不可再耽误下去,否则毒浸心脉,她也性命堪虞,当即呼道:“云飞,速速赶车到拂影庵!”
“可是……”云飞迟疑地看了一眼十步外的将军府,分明已经到了家门前,府中也有医官在,若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将军身子捱不住。
“这是军令,你敢不听?”云晚箫怒声一喝,牵引一串剧烈的咳嗽。
“诺!”云飞马上应声,一扯缰绳,硬生生改变了马车的驰向,疾然将马车赶往商州城西的拂影庵。
马车转向,让车厢中剧烈咳嗽的云晚箫身子一晃,撞在了霍小玉身上。
霍小玉下意识地一惊,想要将她推开,云晚箫也一惊,想要往后坐远些,悄无声息的两朵红云飞上彼此的脸颊,两人只觉得双颊瞬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忽然,马车又是一个急转,云晚箫一个重心不稳,背心撞在了车厢壁上,霍小玉推了个空,身子顺势扑入了云晚箫怀中。
“你……”云晚箫惊瞪双眸,从来没有谁这样欺身压在她的胸膛上,若不是身穿这身男装,只怕她早已狠狠推开霍小玉,大呼一声“非礼”。可是,此时此刻,女儿家的反应她都不能做,只能怔在原处,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霍小玉仰起了通红的脸颊,即使她是风尘女子,除了与李益的那个噩梦,她从来不曾依偎过哪个男儿的胸膛,更何况今夜竟然两入云晚箫的怀抱?
心跳得狂烈,不知道是因为心惊,还是因为心头忽然多了一丝绮念?
霍小玉呆呆看着眼前的云晚箫,不禁莞尔,笑得一如当初的温婉,不再是一株怒放的妖娆红梅,只是一株静静花开的池中红莲。
云晚箫从未瞧见过这般好看的笑,呆了片刻,恍然仓皇地避开了霍小玉的笑脸,推了推霍小玉的双肩,“请……请……霍姑娘自重。”
虽然是一句冷漠刺耳的话,可是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丝毫没有那种伤人的意味,反倒是让人觉得温柔,带着羞涩的温柔?
霍小玉听得有些迷茫,连忙坐了起来,本想歉声说点什么,可转念又想,这吃亏的分明是她霍小玉,道歉之话,也当是云晚箫说才是。
“云将军所谓自重,不该是将军自重么?”霍小玉嘴角勾着一抹饶有深意的笑,反将了云晚箫一军。
云晚箫挺直了身子,坐得僵硬,肃声道:“分明你扑到我怀里,并非是我刻意轻薄!”
霍小玉即刻敛了笑容,沉声道:“云将军这话说得好生伤人,方才是马车颠簸,并非小玉不知羞耻,投怀送抱,这‘礼义廉耻’四个字,小玉还是晓得的!”
云晚箫冷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方才之事确实也怪不得霍小玉,只是这吃亏的也并非霍小玉一人,说到底,她云晚箫也算是被她轻薄了胸膛,这道歉之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气氛有些僵硬了起来,霍小玉只觉得有些失望。
眼前的云晚箫虽然不是好色之人,但却没有肚量,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断然不会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云飞急匆匆地掀起车帘,“将军,拂影庵到了!”
商州城西,竹林遍地,是商州最幽静的一角。商州百姓皆知,这里有一座庵堂,名为拂影庵。因为是云麾将军从小寄养之地,商州百姓对庵堂中的女尼颇为尊重,若不是初一十五,是绝对不会来此上香,惊扰诸位女尼修禅。
云晚箫快步从马车上走下,回头吩咐云飞道:“今夜马上送霍姑娘母女回返长安。”
霍小玉惊愕地看了云晚箫一眼,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云飞愣了一下,“将军?”
云晚箫一脸凝重,“她们久留商州,终会惹祸上身,是我邀她们赴商州献艺,自该安然送她们回长安。”
“慢着!”霍小玉掀帘干脆地叱了一声,就这样送她们回去,却半点不提报酬之事,她岂不是白白跑了一趟商州?
云晚箫接连咳了几声,坦然对上了霍小玉含怒的眸子,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云飞,回去吩咐栖霞将此次献艺酬金全数付与霍姑娘。”
他……竟然能洞察她的心思?
霍小玉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次反倒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晚箫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再说什么,转过身的瞬间,嘴角已溢出了一缕暗红色的血。
撑住……尉迟大哥的仇尚未报完,你不能死!
云晚箫咬了咬牙,只觉得眼前的庵堂已有些模糊,迈步而行,不觉已是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令人心颤。
“将军!末将以为,应当速速召医官来医治将军!”云飞担心地抱拳开口。
云晚箫猛烈地一阵咳嗽,没有回头,话却说得坚决,“再不听令行事,军法处置!”说完,云晚箫已叩响了拂影庵的大门。
他这是……在寻死么?
霍小玉瞧着那个不断叩响门环的瘦弱身影,这庵堂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顾性命执意来此?
云飞双目通红,颓然转过身来,冲着霍小玉道:“霍姑娘,我们回府!”
霍小玉摇了摇头,目光紧紧跟着云晚箫,“你就不怕你家将军殒命在此?”
“将军自小决定之事,从未因人而改。”云飞摇头一叹,“他想留在这里,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所以,霍姑娘还是随末将回府吧。”
霍小玉正色道:“性命攸关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庵堂小门忽然打开,云晚箫看见这位开门的小尼,竟然好似孩童似的咧嘴一笑,暖得沁人心扉三分。
霍小玉怔然看着云晚箫这样的笑容,即使没有对自己笑,也觉得那笑容暖得厉害。
小尼大惊,连忙抱住摇晃的云晚箫,将小门一关,一切再次恢复了平静。
或许……并非是他不喜女色,而是在这庵堂之中,早已留下了他的一颗暖心……
霍小玉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若是她猜得不错,方才在马车上正襟危坐的云晚箫,当真算得上是一位良人。
至少,他起意怜惜之时,会以暖裘相赠。
至少,他可以坐怀不乱,厉色呵斥她这个风尘女子不自重。
至少,他可以不顾性命,只为来这庵堂见想见之人一眼。
只是,这样的男儿,终究不属于她霍小玉,她与他只能有缘相识,却无缘继续相知。
霍小玉脸上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自言自语道:“看来我霍小玉,命该如此……”
“霍姑娘?”云飞不明白。
霍小玉笑意一深,笑容虽凉,却说得干脆,“我偏偏要他今日决定,因人而改!”
云飞惊瞪双眼,“霍姑娘可不要乱来,将军可是会……”
“他若能留住性命,再凶我也不迟!”霍小玉笃定地看着云飞,“你把马儿解开,单骑回府将云老夫人请来。”略微一顿,霍小玉又吩咐了一句,“一并将医官请来。能不能保住你家将军性命,可就看你够不够快了?”
自古百善孝为先,若是老夫人来此规劝将军,将军定会乖乖回府医治!
云飞恍然大悟,点头道:“霍姑娘果然妙计!”当即动手解开拉车的马儿,飞身上马,又迟疑了起来,“可是留你一人深夜在此,若是……”
“已是风尘女子,还有什么可怕的?”霍小玉从容地笑了笑,脸上的梨涡旋得醉人。
云飞心中叹服,却更忧心将军性命,不敢再迟疑一刻,勒马转身,纵马消失在了巷陌尽头。
霍小玉拢了拢身上暖狐裘,扬手将车帘卷了起来,安静地坐在马车上,呆呆看着那紧闭的庵堂门扉。
十六年庵堂寄养,他心里装的该是怎样的女子?
霍小玉觉得心底一片寂然,回想梦中与李益的种种,曾几何时,这个男子也是指天许诺,定不相负的,到最后,她得到的下场却是芳心错付、一命呜呼。
云晚箫,会是个不一样的良人么?
乌云掩住了天上明月,凉风徐来,春寒更甚。
霍小玉不禁轻颤了一下,往车厢中缩了缩,望着黯无星光的天幕,自嘲地勾唇一笑,“何年何月何日,方才是我的春暖花开?”
夜雨稀疏,伶仃飘落,落得无声,也落得料峭。
拂影庵,幽幽如昔。
“哗啦啦——”
澡盆倒满了热水,拂影庵主持忘心师太挥手示意小尼退下,斜眼瞪了一眼此刻斜坐一边的云晚箫——她约莫四十上下,一身整洁的玄色缁衣,虽然是青丝尽斩,但是那眉目依旧娟秀,眸中还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温婉之色。
忘心师太见小尼关好了门,这才冷着脸道:“速速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