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辉坐在酒吧门口喝酒。让我们记住他的位置与姿态。他看着出租车驶过来停下,一个鬼佬拉出俊秀的少年拥抱着走进酒吧。黎耀辉侧头凝神。他记得这个鬼佬。
选一只大一点的酒瓶。走进去。哐啷,惨叫。
二十九路电车,黎耀辉走下来,虽然痛殴了心中那条刺,但是丢了工作,前途未卜,神情有些茫然。
何宝荣飞跑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来迎接他下班,爱人为自己报仇的故事使他心花怒放,笑得整张脸都快溶化了:“这么巧啊。……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啊,打电话到你旧公司,说你不做了。……喂,你把他狠狠揍了?……讲呀,你不讲我睡不着觉的……我睡不着觉你也睡不着觉啊大哥……”
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用手臂,用身体一下一下轻撞黎耀辉。
夜色中,两人说着笑着闹着斗着磕碰着远去。
“单听声音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厨房……”
单听声音就知道噩梦降临了。
每次见到小张出现,我的心里都哐当一声,由面色到情绪统统一沉。我不是厌憎小张这个人,也不是厌憎他那口糯糯的台湾腔国语,只是每次看到这里都是一片绝望,知道黎耀辉和何宝荣苦心经营出来的好日子即将到头了。
黎耀辉换工了,在厨房里工作,给何宝荣打电话,商量晚上吃什么。
这段日子是他俩最和谐最开心的日子,不用小张讲,我们也能听出来他的语气很愉快,与从前跟何宝荣对话的那种语气不同了。
同事们约他打牌,拒绝,他开始看地图,研究去瀑布的路线。
“同谁一起去啊?”
“同朋友。”梦想已经复苏。
下工以后黎耀辉没有马上走,煮了饺子带回去。小张也沾了光。
黎耀辉离开之后小张仍然在望向他的方向。这个小张打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偷窥的姿态。不仅耳朵,而且眼睛。
黎耀辉在忙碌中接电话的时候,背后的小张一边干活一边转着头看他,想必他和我们都听到了何宝荣在缠着黎耀辉看电影,甚至要他请假马上去。
灶上有人在喊黎耀辉拿鸡蛋,黎耀辉将听筒放在一边匆匆离开,小张立即跑过来接电话:“喂?……”
黎耀辉蓦然出现。瞪着他。
小张尴尬:“找你。”
黎耀辉接过电话:“喂……是同事啦。回来跟你讲。再见。”
黎耀辉继续工作。心事重重。恼恨地瞪着小张的背影。
太辛苦才得到的幸福,太在意,太怕失去,黎耀辉一回家就检查什物,打开抽屉细细地看,想知道何宝荣有没有起疑心。这种情境下,是越看越是可疑,他一把掀起何宝荣:“你抄我东西干嘛?”
何宝荣正在心无挂碍地熟睡,骤遭此变,奋力争辩,黎耀辉暴怒:“你再抄你就滚!”
何宝荣很知道如何才能占上风:“啊,是你说的啊,来!替我着裤!着鞋!我现在滚!来啊!”
黎耀辉又软下来:“你滚了睡街上?!”
“我宁愿睡街上啊!你莫要心疼!”
门摔响,黎耀辉出去了。
何宝荣用力踹着毯子,又狠狠拉上毯子盖起来,蹬着腿,翻着身,甩着头,忿忿地趴在枕上,委屈之状,无以言表。
何宝荣疯狂抄东西。不仅是抄抽屉,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抄出来了,狠狠地,肆无忌惮地,丢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法恢复原位。
他并不打算瞒着黎耀辉。他显然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他只是报复,另外,主要是,对黎耀辉的疑心起了疑心。
何宝荣盘问黎耀辉。黎耀辉拒绝回答:“你管我干嘛?你没跟人睡过?”
何宝荣笑出声来,带点难为情,将头向黎耀辉的肩上靠。黎耀辉走开。
何宝荣踮着腿,转着念头,望着黎耀辉的背影:“好啊,那以后,你莫问我,我莫问你。”也走开去。
夜。何宝荣的心事放不下,蒙被打坐,盯着对面的沙发看。显然黎耀辉在睡觉。
何宝荣悄悄摸下床,还未来得及动作,一直在防备着的黎耀辉像弹簧一样掀被跳起来,戟指相向:“你莫再来啊,揍你啊!过去睡!”
何宝荣手忙脚乱地退出画外:“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有没有搞错,这么火大……”
黎耀辉蒙上头继续睡,画外的何宝荣继续聒噪,听得出是一边上床盖被子一边说话的声音:“……明明心中有事啊,不讲给我听啊,有没有搞错……”
黎耀辉忍无可忍,跳过去揪起他:“你爱问问题嘛,想知道我的事嘛,我想知你跟多少人睡过?!”
何宝荣放起赖来:“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只怕到你明早上工了我还在讲……我不钟意讲嘛……”
黎耀辉连骂带打:“滚!”
何宝荣故伎重演:“打到我瘀了,明知我双手都残废掉还打到我……”
这一回黎耀辉不吃这套,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喘着气回到床上坐下,黎耀辉毕竟有些不忍,喃喃道:“冻死你……”
何宝荣的心事越发地重了。两个人中间的平衡不见了,他慌乱地,就是要追问到底,尽管明知道最后的答案可能会很难听。
黎耀辉觉得他没资格这么追问,但是何宝荣自己知道,他无论怎么出去泡,根在黎耀辉这里;而黎耀辉如果也出去泡,他就抓不住他了。
“几次啊?你同他do了几次?”他不愿意提那个字眼。
“好多次啊,满意没啊?”黎耀辉回答。
何宝荣绝望地继续追问:“还有跟谁呀?楼下看更有没有啊?”
黎耀辉正视着他:“我不是你啊。”
何宝荣怔住了。他俩永远知道对方的死穴在哪里。
最终也没得到他要的答复。黎耀辉走了。
他在后面喊:“喂……”,没有回头。
长长的走廊里,黎耀辉距他越来越远。
阳光暴晒的天台上,黎耀辉劳作着。
何宝荣为他浇一瓶水在脊背上,伏下来,贴上去,抱着,吻着,蹭着……黎耀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很希望这一刻长久……
然而何宝荣忽然走开了,他心浮气躁,望着楼下三三两两的人群,望着头上,湛蓝的天。
一旁,黎耀辉回头,默默地望着他。
两个人都很失落,心里都空着一块,一大块,不知道如何能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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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黎耀辉百忙之中打电话回家,查问何宝荣在不在,小张竖着一只大耳朵听着。
黎耀辉乘车回家,担心地看看表,打开门,家中无人,黎耀辉的面孔一阵模糊,无力地坐下,打开衣柜、钱盒检查检查,看看何宝荣能去到多远。
何宝荣开门的时候,房间里只开着那盏瀑布灯,灯前伏着黎耀辉。
失而复得,如获至宝。
黎耀辉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去哪儿了?”
“买烟啊。”
“买烟穿得这么靓?”
“出街嘛,穿靓一点喽。”
叫你买烟。叫你穿靓衫出街。哗啦,满桌子都是烟。
“买这么多烟干嘛?”
“路过就买喽。省得你半夜出去买烟。”
何宝荣怎会不知他的用意?这种束缚、防范、讥刺使他立即爆发,将黎耀辉码好的烟狠狠扫落在地,气得胸膛起伏。
床上掉了一盒,顺手扫落,侧过身坐着,手边又有一盒,再次用力扫落,飞出老远老远。台灯紧贴着他的脸,冰冷惨白。
黎耀辉一盒一盒默默地捡。
黎耀辉很不放心地,很不放心地,上工去。
回到家,何宝荣又不在。这一回是去买消夜。
黎耀辉继续盘问,何宝荣继续不耐烦,也不要缠着黎耀辉一起睡了:“你要睡床?你睡床我就睡沙发!”
黎耀辉的回答更狠:“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今晚回不回来睡。”
两人各怀心事,将消夜掷来掷去。
黎耀辉和同事们在小巷里踢球,脾气暴躁,心不在焉,险些打起架来。
何宝荣在家里等着,等着,无聊地等着。终于又翻出了那件橘黄色的靓衫,在镜前整装,亮出久违了的何宝荣式的招牌笑容。
黎耀辉开始和同事们搓麻将。小张在门上的圆窗里窥视着。
“有些话我没有讲给何宝荣听。其实我不希望他太快复原。他受伤那阵,是我同他最开心的日子。”
黎耀辉轻轻地为何宝荣盖上被子。蹲下来凝视着他。何宝荣熟睡中的面孔像婴孩一样纯净,黎耀辉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他的睫毛。
我们悲哀地发现,这两个人至为深情的一瞬,永远在对方看不见的一刻。
能够看见这一刻的我们,又仿佛是漂浮在他们周围的灵魂,口不能言,无能为力,空自看着这两个人互相眷恋着又互相折磨着,看着彩色的画面再一次转成黑白,看着他们的开心日子渐渐地渐渐地,一去不复返。
黎耀辉做了一托盘的饭菜,端上楼来。这回他没人可喂了,何宝荣手伤已经痊愈,背对着他,用力地穿衣服,狠狠问他:“你把我的护照放到哪里去了?”
“我没拿过。”
“没拿?没拿我怎么会找不到?”
“我怎么知啊。”
镜头越切越快,“你把护照还给我。”
“你拿护照干什么?”
“你管得着我?”
停顿,图穷,匕现。“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笑着看他。
何宝荣摔门而去。黎耀辉机械地将筷子上的饭送进嘴里。
何宝荣将家里抄得天翻地覆。“你赶快拿出来啊!”
“你要我讲多少次啊,我不会还给你的。”黎耀辉扭动着,露出一个妖媚的笑容。
何宝荣暴喝,扑上去揍他,黎耀辉并不还手:“打啊!打!打!打!”
何宝荣盯着他,满眼都是痛苦和绝望,嘶声大骂一句:“挑!”拾起衣服奔出门外。
黎耀辉倒在地上,长时间地僵坐着。这样地努力,这样地挣扎,这样地费尽心机,终于还是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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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耀辉伏在船头,望着暗浊的河流。
水波荡漾,船只飘摇,不知道何去何从。
黎耀辉没有再去打麻将,小张约他喝酒。黎耀辉酩酊大醉,小张送他回家,为他盖上被子。那是何宝荣的被子。小张离去良久,黎耀辉缓缓回头,望着空了的沙发。
“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就好像一个人,很不开心,装着很开心,可是声音就装不了。仔细一听就知道了。……就像你的声音,现在就很不开心。……”
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与人交流过的黎耀辉,在小张主动的接近下得到了释放,小张的窥视或者说是关心,缓解了他积压已久的阴郁,黎耀辉有了些微的笑容。
两人一起与同事踢球,一起在厨房里闲聊,一起在酒吧里喝酒。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夏天过得好快……”喧闹的人群之外,黎耀辉依然抱着他的心事,人群的运动是慢镜头,而他不是,游离在画面之外,音乐响起,那是他第一次重逢何宝荣时的旋律。
黎耀辉和小张在酒吧里对饮,小张要走了。“去一个叫乌苏里亚的地方,听说是世界尽头啊。”
黎耀辉的眼睛一直看着杯子:“听说那里有一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事情留在那里。”
小张掏出录音机来:“……不开心的事也可以讲嘛,我帮你留在世界的尽头啊。”
黎耀辉强笑:“我没有不开心的。”
“那就讲开心啊。好啦好啦,你自己讲,我去玩。”
黎耀辉把玩着录音机,笑容逐渐地转为悲哀,将录音机贴到嘴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强忍着眼泪,拿下录音机,努力镇定着,终于又忍不住,掩住了脸,痛哭失声。
卫生间里,黎耀辉又在呕吐,这一回他不要小张再送他上去。
“那我走啦?希望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你。”握手。
“你闭下眼睛。”
“干嘛?”
“闭眼先。”
……“你知不知你像一个人啊。”
“谁啊?”
“盲侠。”
盲侠是谁?Karwai Wong电影中有过这个人物,是沙漠中一个孤独的剑客,终生在追寻与逃避中挣扎;
个也可以说是黎耀辉本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Karwai Wong电影中的三个Leslie ,性格迥异;三个Jacky Cheung,也各各不同,惟独六个Tony leung chiu wai,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几乎像是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我更相信黎耀辉心里想的是何宝荣,那个只有在闭上眼睛熟睡的时候才真正属于他的人。
“哈,开玩笑!”小张捶了黎耀辉一下。
黎耀辉替他正正帽子:“玩得开心点啊。”
忽然,画面变成了慢镜,一瞬间的恍惚中,黎耀辉和小张紧紧拥抱。
一点淡淡的暧昧泛在这个恍惚的镜头之中。
225
225、225春光乍泄8 。。。
大球场。博卡青年队与河床队的比赛。黎耀辉昏昏欲睡。
五月广场,灯火依旧,繁华依旧,时光仿佛也依旧,但是一切都已不再重来。
孤独的黎耀辉这回连身体也释放了,他游荡在街头巷尾,与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
何宝荣也在继续放浪。
“以前我不喜欢去公厕等人,因为觉得脏。近来有时也去一下,因为贪图方便。我没想到会撞到何宝荣。之后我就没再去过。”
何宝荣从公厕离开,黎耀辉躲在另一个房间里。
出来的时候,黎耀辉试探地碰了一个男人的包,注视他的反应。
“我一直以为我跟何宝荣不同。其实原来寂寞的时候,个个都一样。”
电影院里,黎耀辉引诱一个金发男人成功。
黎耀辉在电话亭前徘徊再徘徊。
“在离开香港之前,我带走公司一笔钱。工作是老爸介绍的,老板是他的好朋友。来到阿根廷以来我不停地工作,好想有一日把这笔钱还给人家,也很想同我老爸讲声对不起。”
电话通了,但是他的老爸显然一点都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黎耀辉的家里,窗户开着,几扇门和窗在一定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