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田目光渐渐澄明,薛瑛中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认真道:“真的只是双腿,休养一段时日,也就真的没有大碍了。”
苏田将信将疑,又找不出证据,只好将此事暂且搁下。
且相信他一次吧!但愿,但愿真的没有问题!
见苏田不再说话,薛瑛中重又放松地舒开了手脚,阖起双眼。
直到车子驶近宫门,薛瑛中才睁开眼,坐起身,向苏田微微笑道:“心事已了,快些回去吧。”
苏田目光复杂,看他一眼,点点头。
下了车,又回头看看,大约为避嫌疑,薛瑛中并未露面。苏田想了想道:“今天。。。。。。多谢你。”
他带了自己前去看望杨思恂,若是被玉轻尘知道,恐怕不会高兴吧?
车帘纹丝未动,却听“嗤”的一声轻笑,苏田不由露出温暖笑意:还好,有他相助。
她转身,看着金碧辉煌,庄严端肃的宫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
车夫等了一会儿,问道:“侯爷,要回府吗?”
薛瑛中叹口气,幽幽道:“还回府做什么,在此稍候片刻,本侯这就进宫。”
、请罪
一边说着,一边苦着脸揉揉自己的膝盖,将裤脚高高挽起,直到过膝,然后从旁边抽出一卷布带,细细在膝下缠了几圈,放下裤子,拂拭几下,左右端详一会儿,觉得毫无破绽,这才一躬身掀起车帘下了车,同时叮嘱车夫:“过两个时辰再来这里候着,到时候赶点眼色,见本侯出来赶紧迎着些。”
那车夫跟随薛瑛中多年,也是极为伶俐的,见他如此吩咐,知道必然有原因,用心记下应着。
薛瑛中看看宫门,也如苏田一般,深深吸了口气,施施然抬脚上前。
御书房里,玉轻尘正在看着奏折,有近侍悄然来报,苏田已经归来。玉轻尘面无表情扬扬手,示意那名近侍退下,手上不停,又拿起一封奏折。
看不多时,回事内监来报:博陵侯薛瑛中求见,正在殿前跪着。
玉轻尘依旧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回事内监有些不知所措:这博陵侯可是皇上的心腹,从前又是至交。。。。。。
思来想去,壮着胆子又奏一遍。却见玉轻尘双眉一皱,淡淡道:“好一个啰嗦的奴才。”
那内监心知不好,吓得浑身一抖,跪地磕头如捣蒜,连辩解都不敢。他这才反应过来:从前越是亲厚,现在皇上不宣,越说明这博陵侯触怒皇上之深,自己怎么就一时大意没想到这一点呢?!
玉轻尘看着手中奏折,头也不抬道:“既然这样殷勤,即刻起就去直殿监当差去吧。”
直殿监和都知监,只管理一件事清洁卫生,专事宫中粗重臭秽活计,又脏又累不说,是宫中顶吃力不讨好没有油水的部门。
这回事内监原本虽非高高在上,也是内殿当差,既清闲又尊贵的,骤然被发付到直殿监,简直如晴天霹雳一样,直让他欲哭无泪,还要跪地谢恩,心中实在懊丧痛悔难言,只是,谁让他一时大意,忘记细细忖度了呢。
这下御书房里人人自危,一个个打叠起十二分的小心,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伺候着。
眼见日影西斜,半月东升,薛瑛中跪在殿前,身子摇摇欲坠,却无人敢前往通传一字一句。
已近中秋,夜间寒凉,原本薛瑛中身体就不算强壮,兼之两个多时辰水米不曾沾牙,已经头晕目眩,膝下纵然缠缚了数层布帛,怎么能敌得过金砖寒凉坚硬?凉意阵阵,如细小的虫儿一样,带来无处不在的钻痛。
头颈已经酸涩沉重,肩背也已经僵直不堪,双腿更不必说,让人恨不能将之抛却。
看着自己投照在地上的影子,默默估算着时辰。
总有将近两个半时辰了,也该差不多了。。。。。。。
又一阵晕眩传来,薛瑛中不抗不避,身子一偏,干脆利落晕了过去。
身子歪倒时,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两条腿略略一动就带动全身,几乎要挛缩成一团。
他唇角微微一勾:苏田,被你害苦了。。。。。。
眼见博陵侯的身子轻轻摇晃几下后,无声无息倒下,殿外的带班內监不敢怠慢,赶紧一级级通报上去。
另一名回事内监迟迟疑疑,在御书房外徘徊不前:是入内通报还是不通报呢?
有前车之鉴,他犹在心惊,可是,又没有胆量瞒下不报。踌躇一会儿,打定主意,待会儿只说一遍,除非皇上问话,抵死不再开口!毕竟此人与皇上素日交情深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将来皇上怪罪下来,可就不只是发配到直殿监那么简单,渎职不报,玩忽职守,欺上瞒下,什么罪名都可以安插到自己头上!真耽误了,哪天皇上一后悔,直接就将自己拎出去,数罪并罚,掉脑袋都是轻的!
当下战战兢兢入内,向玉轻尘回报道:“启禀皇上,博陵侯。。。。。。。晕过去了。”
玉轻尘闻言,眼角微微一抽,轻描淡写道:“将他抬进西配殿,宣太医瞧瞧。”
太医奉旨前来,一手搭在薛瑛中腕上,捻须评品片刻细细诊视了,片刻回奏道:“微臣观博陵侯面色苍白,汗出肢冷,脉象沉弱无力,定是素日体虚,兼之心神不稳,疲劳受寒所致。虽说并无大碍,此时还是同补气血,宁神舒肝为宜。”
玉轻尘听了皱皱眉,心中隐隐有一丝懊悔,但想起他白天的做为,心中复又涌上怒火,冷冷道:“既然并无大碍,那就将他抬回去吧。”
太医一惊,刚想开口劝阻,看着玉轻尘面色不善,赶紧点头道:“送侯爷回府歇着也好。”
御前太监小心偷窥一眼玉轻尘的面色,见他不置可否,有些不知所措,动作迟疑间,玉轻尘眼睛一眯,冷声道:“还在等什么?难道要朕亲自去抬?”
御前太监赶紧做个手势,指挥着众小內监七手八脚将薛瑛中抬了,一边向外送,一边命人去博陵侯宅邸传话,赶紧前来接自家主子。
出了宫才发现博陵侯的车马早就侯在外面,纷纷将差事交卸了,也不与那车夫搭话,忙不迭往宫中回返。人人思忖:看这情形,这博陵侯定然是惹得皇上动了大怒,还是少接触为好。
玉轻尘看着殿门,心中怒火渐熄。而与怒火始终伴随的一丝不安却隐约升起,盘旋,挥之不去:她,已经见过杨思恂了。。。。。。
她可曾发现异样?若她知道自己下令挑断了杨思恂手足筋脉,如今,他已经形同废人,又会如何。。。。。。
一弯半月越升越高,月辉洒下,一片朦明,玉轻尘的心也似那月光,晦明不定。
若是薛瑛中在此,他定会说:“不如给她一个明白,好过她猜测揣摩,犹疑憎恨。”
手渐渐收紧:一国之君,怎可能怀有妇人之仁?!断他筋脉,已经是格外容情。。。。。。,若她还不知足,就是不知好歹!
想起那张泫然欲泣,惊惶无助的脸,心中一阵抽紧,手指渐渐无力,松开。
无论口中说得怎样绝情冷漠,他的心中却是真的不想,看到她面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田回到坤仪宫时,如意已经急的团团乱转了几个时辰,因为滴水未进和极度的焦灼,口唇已经爆起了一层灰白的细皮。
见苏田回转,瞬间双目发亮,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甚至忘记了礼数,握住苏田手臂摇晃几下,哑声道:“娘娘可回来了!急死奴婢了!!”
苏田看着如意,半晌才回过神,轻笑一声道:“急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而后哑然失笑:就算自己想跑,又能跑到哪里?
如意不敢多说,补个礼,屏退宫人,将苏田引到妆台前小心道:“娘娘已经贵为皇后,一国母仪,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率性而为。。。。。。”
从镜中看苏田一眼,继续低柔道:“平常人家的女子,已经成婚,也就收起小女儿的心思和娇嗔任性,担起主母之责,克柔克顺,克恭克敬,以家为重,相夫教子。。。。。。”
再看苏田一眼,见她面上没有不悦之色,低低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因娘娘一直没把奴婢当作奴婢,奴婢私心里,有时就大着胆子将娘娘当作最可敬的亲人。。。。。。”
眼角余光瞟过铜镜,见镜中人只是微垂了眼睑抿抿唇角,心中一暖,推心置腹道:“有些话,做奴婢的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敢说半字半句,可是。。。。。。,娘娘一向待奴婢的心。。。。。。”
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娘娘,有些东西纵然再好,不过是镜花水月,留恋不得的!”
她将一支凤钗稳稳插在苏田发髻上,正色跪下,叩首,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
苏田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发髻高挽,满头珠翠,端的是宝相庄严。
皇后娘娘。。。。。。?!如意叫的,是自己呢!
无论如何,纵然玉轻尘再不喜,终究还是要让自己坐在这凤座上呢!
眼下,人人都仰望着她,还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摆设而已!
苏田轻笑出声,那凤钗上的垂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簌簌轻击在她面颊上。她笑得惬怀,伸手搀起如意道:“好如意,我都知道了,快起来吧!干什么动不动就下跪!?”
如意见她笑容欢畅,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起身,默默侍立一旁。
苏田噙着笑容埋怨道:“我正困了,想补睡个午觉呢,瞧你又给我插戴了这一头,活像个暴发户!”
说着打个呵欠摆摆手道:“想必你也累了,快去休息一会儿吧,等我睡够了再过来,啊?”
如意还想再说什么,苏田已经揉着眼睛,伸着懒腰向大床走去,她只好赶紧上前将苏田随手摘下的簪环收起,外裳收好,待苏田躺下,再为她放下重重帷帐。看帐中人一眼,默默躬身退下。
苏田僵硬着身子,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若真的只是废去杨思恂一身功夫,双腿又如薛瑛中所说,休养一些时日就会渐渐好转,站在玉轻尘的立场,他做的,也不算太过分。。。。。。。他是一个古代人,一个古代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算杨思恂再没有野心,难保不会有人想利用他的身份,也难保,他心中没有一丝愤恨不甘。。。。。。。可是,玉轻尘真的只是废了他的武功吗?
翻来覆去,直到华灯初上,苏田也是了无睡意。
如意轻手轻脚前来,凑近床帐唤道:“娘娘,娘娘。。。。。。”
苏田故意翻个身,呢喃几句,恍如初醒。
如意的心放下一点,含笑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心不在焉吃完晚饭,看着窗外半弯月亮,苏田心中又有些郁闷:这种半拉子的月亮,真是令人厌烦!!
她烦躁地在庭院中走了几个来回:玉轻尘,该是知道自己今天违背约定,私自诱迫薛瑛中带自己前去看望杨思恂吧?毕竟,上午弄出那样的阵势,想不知道恐怕也难!他竟没有报复,没有兴师问罪?!这厮,又在做着什么打算?!
乱转几圈,突然停下脚步:玉轻尘的不闻不问,还能说明一件事:他对于自己和杨思恂,是完全无视的!
想到这一点,心中漫过一丝酸凉:既然毫不在意,自己做什么,只要不会威胁到他,他自然是不屑理会的。不过是一个废人前去看望另一个废人而已。。。。。。
夜渐深浓,月光显得越发凄清。苏田看着重重殿庑楼台在夜幕之下黑魆魆的,成了一片不辨层次的剪影,无声轻叹:自己在这黑暗冰冷的宫闱中,将要生活多久?自己鲜活温暖的心又能坚持多久?
她伸出双臂,看着月辉下的双手:自己还能保护谁?又能保护到什么程度?
杨思恂,明日就要远行;柯绫,也要在这深宫终老。。。。。。
算算日子,柯绫已经怀孕近七个月了,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产,届时,不知生下的是男是女,将来,又是祸是福。。。。。
她抱住自己肩头,想要抵御渐渐滋生蔓延的寒气。恰在此时,一件大氅妥帖落在她的肩上,回头,是如意。
如意微微屈膝躬身行了个礼道:“娘娘,更深露重,当心凤体,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册后嘉礼呢!”
苏田一惊:明日,册后。。。。。。
她想了想,突然一笑:大婚,相当于考出职称;明天,则是正式聘任。
如意见她露出笑容,心中也是欢喜,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含笑道:“娘娘慢些。”
夜已深,玉轻尘独自来到坤仪宫。
其时,苏田已经睡下,内监宫女见是皇上驾到,正欲扬声呼唤,却被玉轻尘制止,只好放轻了声音,趋前跪迎。
如意有些为难道:“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睡下,请容奴婢前去唤醒。。。。。。”
玉轻尘摇摇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自己静静踱进寝殿深处。
因是新婚,各处仍悬挂着喜庆张扬,鲜艳浓丽的大红帷幔,灯笼。只是女主人已经入睡,大灯烛都已经熄灭,唯余凤床前一只半人多高的鎏金凤凰烛台上,尚有六支小红烛正在燃烧。
烛光昏暗,看不清重重床帐后伊人身影。
、封后
玉轻尘负手良久,轻轻掀开罗帐。大红龙凤锦被里,苏田侧卧蜷身,双肩微微佝偻,头半俯着。这样的姿势,是脆弱不安的。
玉轻尘挂好帐勾,坐在床畔。细细看着她的睡颜。她双眉微蹙,唇角轻轻抿起,就算睡梦中也隐有愁容。
原本略嫌清瘦的身子,在这样宽大的床上更显弱小。一阵怜惜泛起,玉轻尘不由伸手,抚上她的面颊。
依旧是滑腻的触感,似乎久已熟悉。
忆起去年海疆之行。那时,也是她已入睡,自己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她的脸颊。。。。。。
那时,她眉眼舒畅,全无半点心事,面颊被阳光晒得粉意融融,恍如婴儿样无邪可爱。
是什么,盗去了她的宁谧欢欣?是什么,盗去了她颊上的红润?曾经,她那样随性不羁,笑语如珠。。。。。。
心中如被利器勾过,尖锐一痛。
他知道,自己是愿意让她开怀,让她欢喜的。。。。。。
面前闪过一道阴影。
可是,如何让她欢喜?若是成全她,将她送去杨思恂的身边。。。。。。。
他双手成拳,下颚一紧:绝没有这样的可能!
仿佛有所感应,苏田扭了扭脖子,双眉皱得更紧,呓语道:“玉轻尘。。。。。。”
玉轻尘一惊,瞬间绷紧了身子:她醒了?!
苏田嘴唇一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正在隐忍。玉轻尘忍不住答道:“我在。”
她眉尖蹙起,似有不解,片刻道:“为什么。。。。。。”
如耳语一般,如叹息一般。眼角缓缓沁出两点水色,沾在长睫上,晶莹如露,在摇曳的烛光下,折射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须臾,面色归于平静,只有胸口的起伏说明她此刻的激动。
静默半晌,玉轻尘知道,她只是梦呓,并不曾醒来。她梦到了什么?她在梦中唤起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