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瑛中点点头:“好,所谓知足常乐,记住现在你说的话。”
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四周已经是乡村模样,田野里零星散落几座农舍。再行一会儿,在一所屋舍前停下,下了车,前去叩门。
一名壮年男子前来应门,见了薛瑛中躬了躬腰,便闪在一旁。
苏田心中惊讶莫名,跟着进了门。那屋舍就如寻常殷实农户一般,青砖墙,黑瓦檐,暗红窗棂贴着黄麻纸,院中两株柿子树,树上果实累累,尚未成熟,隐隐透出一丝青红。
这是哪里?来这里做什么?薛瑛中突然伸手一拦,有些迟疑地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说过,平安康泰即是意外之喜,对吗?”
苏田心中有说不清的隐隐疑惑和不安,惊疑不定看着薛瑛中,薛瑛中一手扶在门框上,态度坚决,写满询问。
苏田迟疑着点点头,口中不自觉有些发干。
薛瑛中点点头:“很好,正是如此,才可望一生喜乐安宁。”
说完,又看苏田一眼,意味深长。苏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却不安之意益盛。她自己也说不清那种不安从何而来,只是越近,就越是恐惧,仿佛在接近一个不愿接受的可怕事实。
进得门来,里面干净整洁,一人正在窗下,面前桌案上摊开一本棋书,右手伸出,搁在棋枰上,似是正在打谱,只是眼睛却似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出神冥想。阳光透窗而入,将他的侧脸勾勒出美好沉静的曲线。
苏田细心地发现,他的双眉之间,拧了一个淡淡的川字。
那人,正是杨思恂。
他较前略显清瘦,精神似乎还算好。
薛瑛中招呼道:“又在看棋谱?景行好兴致。”
杨思恂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门口,唇角向上一扯:“是薛兄,有失远迎,失礼勿怪。”
薛瑛中虽瘦,身形却是高大,几乎完全将苏田挡在身后,兼之进门处有些逆光,杨思恂坐在窗下明亮处,一时竟没有发现苏田。
苏田乍见杨思恂,倒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在薛瑛中身后拢了拢身子。
杨思恂含笑抬手,指指对面:“薛兄来了,便陪景行手谈一局如何?”
薛瑛中目光向自己身后一扫,挠挠下巴道:“愚兄倒是没有问题,只怕。。。。。。有人等的心急。”
说完,向旁边一挪,露出身后的苏田,自己从旁冷眼看着。
苏田已经是双目蕴泪,缓缓上前道:“杨兄,我也来了。”
杨思恂看出是她,倏然间变了面色,手臂痉挛般一收,将桌上棋书和几粒棋子都划落地上,难以置信道:“苏田?!”
惊喜,恐惧,不知所措,各种表情在他脸上交替呈现,令人费解。
苏田点点头,含笑道:“是我,杨兄,我来看你。。。。。。。”
杨思恂却慌乱地别过头,不自觉地将手掩在袖中,轻咳一声道:“你。。。。。。,你怎么竟能前来?”
好像想起什么,面色青白变幻,最终归于平静,抬头细细看苏田一眼,迟疑问道:“你,一切可好?”
苏田心中瞬间涌上种种酸痛屈辱和哀伤,看看杨思恂,却只是点点头:“嗯,你呢?”
杨思恂低头道:“我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薛瑛中道:“后天景行即可前往昆州,此去虽山高水阔,却必然一路安坦,诸事顺遂。”
原来是后天天才走?苏田心中了然,随即问道:“这段时间你一向就是住在这里吗?”
杨思恂点点头道:“乡间安适静谧,十分惬怀。”
苏田看着他渐渐恢复平静,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人相对静默良久,薛瑛中道:“愚兄尚有几样东西忘在车上,这便前去拿来。二位稍等。”
说完悠然起身出门。
苏田知道,这八成是他故意找借口出去,好让自己与杨思恂有机会单独说话,心中既感激又有些微难堪,面上不由泛了一丝淡淡红晕。几个月间,有许多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了。
她现在的夫君,正是屠尽他的亲族之人。。。。。。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却无法改变她仍旧绝望地爱上玉轻尘的事实。这让她几乎无颜立足于杨思恂面前。
她轻咳一声找话道:“杨兄,昆州离京数千里,一路辛苦,你要多多保重。”
杨思恂点点头,犹豫片刻问道:“他,真的待你很好?”
、生离(二)
苏田一愣,面上不由一红,窘迫难言:他对自己。。。。。。。此刻,连谎话都很难说出口,原来,欺骗别人难,欺骗自己更加困难!
她的困窘落在杨思恂眼中,却另有一番理解。他对她,自然是好的。为了博她一笑,竟连世代怨仇都可以略略搁置,留得自己和柯绫命在。。。。。。。他对她,自然也是宽厚的,竟能允她在新婚翌日前来探视自己!而自己要她在旧爱面前坦陈新欢,这是何等不恤!难怪她会羞怯无言。
杨思恂掩饰地转转头道:“明日我便可以离京,从此,天高海阔,也算全了我一直以来想要远游的梦想。”
苏田愁肠百结:“这么远的路,谁和你同行?”
杨思恂一笑,看窗外一眼道:“便是何顺。他性情豪爽,忠诚厚道,身手不凡,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苏田眨眨眼:“那,他是谁的人?”
杨思恂看她一眼,微笑起来:“这倒不必理会。”
苏田心中着急:这怎么不用理会呢?!这何顺,分明该是玉轻尘派来随行监视的!她突然打个激灵:说不得,身上还怀有什么密旨。。。。。。!就知道,玉轻尘这只狐狸!
以她现在的立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略略思忖,问道:“杨兄,你可会画画?”
杨思恂一愣:“丹青。。。。。。并不擅长。”
“没关系,不擅长可以慢慢学!”苏田讷讷道:“那个。。。。。。,你能不能为我画几幅画?翎毛花草,写意山水,工笔仕女,不拘什么都行!就将你一路看到的好山好水画下来!可多可少,一年一两幅,三五幅都行。也可大可小,一尺两尺也好,长卷更妙,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然后托薛兄捎给我就行!”
看着杨思恂双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难色,赶紧道:“反正我也不会鉴赏,你随意画画就好!”
杨思恂看着她,苏田不由微微红了脸,沉吟道:“你看,我总是没有办法到处乱跑了,这么多大好河山都还没有看过,多可惜!你就当是我的眼睛,帮我多看看,顺便帮我画下来,我看了,权当身临其境。”
杨思恂心中感动:她总是这样周到细致。。。。。。。!担心自己心境悒郁,便让自己寄情山水,醉心书画,陶冶性情,散怀畅情。也可从画中揣度自己心境变迁,最重要的,是探知自己安危,了解自己近况。
他目光瞟向自己双手,微现迟疑,转瞬却想:这样的苦心,无论如何,自己总是不能辜负的。
当下点头道:“好。只是。。。。。。,我画技拙劣,尚需锤炼,你要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苏田见他答应,心中一松,微笑点头。
杨思恂似乎有什么事压在心头,迟疑片刻,下定决心道:“苏田,我尚有一事想要拜托。”
苏田赶紧道:“杨兄有什么事?但凡我能够帮上忙,一定是万死不辞的!”
杨思恂摇头道:“虽非大事,却有些为难。”
他看了苏田一眼道:“八月十三,是家母忌日,我明天却要离京前往昆州,只怕。。。。。。短时间不能回京,所以想要拜托你,若是方便,便于此日前往祭奠一番,代恂一表追思。”
苏田一听,赶紧拍胸口表示没问题。
说着,心中慨叹:便是去年此日,首阳山郊游巧遇京郊祭母的杨思恂。。。。。。
不过一年而已,已经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二人心中都是怅惘难言。
正在伤怀,薛瑛中手中捏着一个小锦袋进来道:“总是不能忘了这个。这是家兄谆谆叮嘱,嘱托我万万要带到的。”
说着,将手中锦袋双手托到杨思恂面前。
那是一个男子用的荷包,里面装了几张银票,一大把金瓜子。
薛瑛中低头一笑:“家兄明日恐怕是不能前来为景行送行的,他素来心思旷达粗疏,实在不知如何好表达心意,便只能送这庸俗之物,还望景行万万不要嫌弃才好。”
杨思恂扫了一眼,便知道那几张银票定然是不菲的,摇头道:“多谢二位薛兄,心意我领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薛瑛中皱眉笑道:“这可是教我为难了。若我原物送回,家兄只怕会亲自追到天涯海角方才罢休。景行只当体谅我吧!岂不闻却之不恭?”
杨思恂垂睑略想了想,点头道:“二位兄长情意,景行领受。”
苏田见状,一手在袖中捏了又捏:自己真是傻瓜!因为昨天的大婚,什么都忘记了准备,就这样匆匆出宫!
袖中,只有一方丝帕。。。。。。
有圆润光洁的东西触到苏田手背,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今早拾起的珍珠!
她心中大喜,悄悄用丝帕将那几颗珍珠包起。
薛瑛中回视苏田一眼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田心中虽有不舍,还是点点头。
杨思恂眼中迅速闪过黯然之色,再抬头时,又是笑意浅浅:“二位请回,我便不送了。”
苏田初闻顿觉惊异,薛瑛中在她耳边极低地念道:“悲莫悲兮生别离。。。。。。”
苏田了然:纵然能够相送千里,最后还是终须一别,又何必依依不舍,拉长这痛苦呢?
她将丝帕自袖中掏出,上前两步,垂首送到杨思恂面前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杨思恂深深望着她,微笑道:“正是。”
薛瑛中看到苏田手中之物,双眉不由轻轻一挑,缓缓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杨思恂闻言一惊,收下丝帕放到一旁,向苏田摆摆手道:“终须一别,无需慊慊于心。快些走吧!”
苏田明白,勉强一笑:“善自珍重。”
杨思恂转过头,凝视着棋枰,竟似听而不闻。
眼见二人出了小院,上了马车。车子发轫,碌碌远去,这才颤抖着手,如举千钧一样拿过那方丝帕。
百般珍重地轻轻打开,里面是几颗浑圆莹润的珍珠。
杨思恂默默,片刻凄然一笑: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吗?还是知君用心如日月,却已经决意,事夫誓拟同生死?
手一颤,一颗明珠顺着柔滑的丝帕咕噜噜滚下。杨思恂大惊,急忙起身去拦。
那珠子滚得极快,他急急趋近几步,却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纵然如此,也是强撑着一瘸一拐追上珠子,将它珍重拈起,放入怀中。然后一手撑膝,慢慢站好,复又迟缓艰难走回窗下,重重落座。
迎着阳光,他举起手。
这是一双很美好的手,手指修长,筋肉匀亭,柔韧灵巧,能够弹奏如水的琴曲,能够画出精美的图画,能够使出精妙的招式,还能够稳稳抱起心爱的女子。。。。。。
但此刻,这双手,还有这腿。。。。。。,都已经接近残废。。。。。。
纵然能得与田田相守,也是没有丝毫余力能够保护她了。
许久,他收回手,静静落座。母亲,今年,儿便不能前去看您,可是。。。。。她会代儿前去。她便是儿心中唯一的妻子,她那样好,您看了也一定会喜欢。。。。。。
马尘上,薛瑛中看着有些神不守舍的苏田。片刻,眼睛一眯,缓缓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苏田正在发呆,闻言一愣,疑惑的“嗯?”了一声。
薛瑛中摇摇头:“你送他一方丝帕,可知为他惹来多少麻烦?既然已经将要作别,何苦还要这样招惹他?”
苏田不解,思忖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急忙道:“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薛瑛中不以为然一挑眉,骤然明白:自己没有,可难保旁人没有!既然薛瑛中能够这样想,杨思恂万一也这样会错意可怎么办?!
她讷讷:“我看你。。。。。。,我只是。。。。。。,此去昆州,山遥路远,到了昆州,又如何维生?我只是想。。。。。。”
薛瑛中没有想到竟是这个缘故,不由问道:“那丝帕里包着的究竟是什么?”
苏田面上一红,道:“是。。。。。。几颗珍珠。”
那珍珠,是她今早刚刚顺了来的。。。。。。
“是珍珠?”薛瑛中微微沉吟,目光闪烁不定。少顷颔首,自言自语道:“是珍珠,倒也还罢了。”
苏田一时不明白,薛瑛中见她疑惑,只是笑笑:“你若不是这个意思就好。”
说完,放松地一躺,开始闭目养神。
苏田看他半晌,突然瓮声瓮气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薛瑛中头不抬眼不睁,含笑道:“没什么了。你若不明白也不必多想;自此后心中多想着些玉兄便是。”
苏田目光沉沉,鼻翼微扇,突然道:“杨思恂的腿怎么了?你们到底还将他怎么样了?!”
薛瑛中双目倏然睁开,目光扫过苏田。
苏田面色阴沉,冷笑道:“我是笨一些,可不是完全的傻子!你们到底对杨兄做了什么?!他的腿。。。。。。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边质问,一边微红了眼眶。
薛瑛中笑了两声道:“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苏田不满道:“别想敷衍我!从我们前去,杨兄就没有走动过一步!他不迎接,也不相送,这与他的性情完全不相符合!好,这样也不能说明什么。但是,见了我们,他连站都不曾站起过,甚至没有一丝站起的意思!你送他东西,他只是伸手去接,。。。。。。,这些在杨兄,都是不可能出现的行为!!”
苏田双目灼灼,瞪视着薛瑛中 。
少顷,薛瑛中轻咳一声,低头道:“你放心,他的腿休养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没有问题。”
“哦?你说的一段时间有多久?没有问题又是没有问题到哪种程度?你不如索性告诉我,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意思,充其量也就是袖手旁观,可是。。。。。。。,你一定是都知道的!告诉我好吗?”
苏田由咄咄逼人到央求哀告,薛瑛中看着她,只是不语。
苏田目光渐渐变得寒冷:“是玉轻尘,对不对?你不用否认,除了他,谁还可以做到这些?谁又会做这些?!他是用毒?用刀?你告诉我吧,不要再放任我胡思乱想!!”
薛瑛中无奈看她一眼道:“他。。。。。。,只是武功被废,休养一段时间后,除了不能习武,一切都会安好无恙。”
苏田一怒:“你想骗谁?!武功被废,不就是挑断手筋脚筋吗?!你们还。。。。。。”
她细细一想,似乎并没有发现杨思恂的手哪里不对劲。或许,他们真的是只坏了他一身功夫?
见苏田目光渐渐澄明,薛瑛中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