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阳光中渐渐升起暖意,晒在身上,十分适意。薛瑛中一边在冬日庭园中信步走着,一边静静思索,神思却始终难以集中。
良久,他停步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再次来到那处小庭院前。
伫立片刻,他静静转身,正欲离开,却听到院中簌簌有声。眉头一拧,复又回身。荒凉也罢,清寂也罢,他总是不许有人改动这里分毫的。
推开半掩的院门,拾步迈进,抬头的瞬间,目光循声扫过,却如遭雷殛,僵在当场。
西厢小窗下,一树红梅一树白梅,红白交映中,一抹鹅黄色清瘦身影,背朝自己,只见一个侧面,正伸出纤白素手,去折一枝红梅。
薛瑛中脚步无声无息,那人一心只盯着梅花,并没有发现。
兰洛凝神攀着花枝,心中一片惨然:原以为,自己有幸,薛府是她的桃源,自己能永享宁谧喜乐,不料,此处也是暗色沉沉,血腥逼人。。。。。。。只这方小院,有过短暂无瑕的幸福快乐。与其他地方相比,虽有些破败寒酸,但这是她生长了十年的地方啊!这里有她所有的欢乐,梦幻,憧憬,期待,当然,还有惨痛。自己一去,总要小半年不能再回来,只望能将这曾经的一方梦中乐土的一枝□带回吴宅,盼这一树灼灼如火的红梅,能为她百结的柔肠带来一点抚慰。
老梅树枝遒劲,想要齐齐折断并不容易,兰洛手上力气甚小,加上刚才神伤,更是无力,鼻尖微汗,那梅枝却依旧有几缕筋络与老树相连,难以断除。
看着因为用力而被震落的片片花瓣,她的眸中滑过一丝迟疑和急躁,甚至还有一点伤怀。
她已出薛府,与这薛府再不该有什么牵连,连这一花一木也不该擅自带走的。
正在怔忡,一茎花枝伸到她的面前。她愕然,含上礼貌的微笑回头,正要道谢,却在看到身旁之人的面庞时木然僵立,不能移动分毫。
薛瑛中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心中似欢喜,似惊惧,似酸辛,似苦楚,百般滋味,难以辨清,最后竟至茫然。
她原本精致细腻的如花肌肤,此刻丧尽红润,呈现出略呈透明状的青白,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灵动的双眸水波粼粼,不是眼波流转,却是泪光莹然。原本小巧的下颌瘦得更加细翘可怜。因为攀折花木露出的手腕几乎是瘦骨支离,柳腰早已不盈一握。
两人对视着,不错眼珠,仿佛亘久以来,惟有彼此。
薛瑛中知道,两人最好是不要相见的。可是,时隔近三年,乍然看到那曾在梦魂中出现千百次的身影,他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不知不觉,鬼使神差一般就走上前。
她竟真的打掉了自己腹中胎儿吗?她在吴家,每日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看着瘦骨伶仃的兰洛,薛瑛中有了一丝怀疑:自己当初苦心孤诣,将她刺到遍体鳞伤,究竟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他所做一切,是对是错?若当初不答应兰姨娘,而是坚持,在父母面前求娶洛儿为他唯一的妻子,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年的神仙生活了。。。。。。。而嫁与吴三少,却造就了三人的日日煎熬!他当初的牺牲和成全,到底是不是一场冷酷的笑话?!
风吹过,送来梅香阵阵,清幽透骨。
兰洛的泪水缓缓滑落,面上似哭似笑。看着那泪水,薛瑛中心中剧痛,他不由伸手,想要为兰洛拭去。
泪水沾上手指,指尖恍如被烈焰灼伤。种种质疑滚过心底,他的额上渗出点点汗珠:不,若果真与自己生活在一起,这幸福就像偷窃所得一样,不定何时上天就会将一切收回!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确定,洛儿会为着他不定何时降临的大限日日悬心,胆战心惊,焦虑忧伤。。。。。。。越是幸福,就越是惧怕失去这幸福,这种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更残酷的煎熬!若是自己亡故,洛儿何忍独活?就算强挣扎着生活下来,她一向并不为翁姑所喜,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捱过?!。。。。。。
兰洛看着薛瑛中,恍如梦幻一般,眼中瞬间绽开欢喜甜蜜,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绞的心脏隐隐生疼,却宁愿它就这样疼痛着,不敢放开一秒。她嘴唇翕张,半天才低低说出三个字:“瑛哥哥。。。。。。”
薛瑛中全身一震,突然想转身逃开。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兰洛迅速伸手,就要触及他的衣袖时却猛地停住,面上流露出极度痛苦和羞愧的表情。
薛瑛中见状,猛然忆起当初伤她时所说的刻毒之言,心如刀绞。伤她一分,自有十分反噬。
兰洛的迟疑却不仅在此:他还是自由之身,而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凋零残败。原本的鸿沟,现在已经是天堑,绝无跨过的可能了。
瞬间看清这一点,她笑得惨淡。
薛瑛中见她惨伤凄婉欲绝的表情,心中突然有丝恐惧,仿佛身体上有什么正在生生剥离一般,剧痛难当,他无法维持伪装的冷漠,脱口叫道:“洛儿!”
声音暗哑,破败。
就在此时,突闻一声轻笑。笑声虽轻,落入两人耳中,却如惊雷一样。二人循声望去,却见院门口正立着似笑非笑的吴子凡。
他的眼中有浓浓的讥诮。若细细看去,在眸底,还有难言的伤痛。
吴子凡微笑道:“果然,不愧是兄妹,都是至情至性啊!”
兰洛难堪地看着他,张口欲言,讷讷一会儿,终究垂头无语,只有泪珠,无声纷乱坠下。
若是往常,薛瑛中自然会反唇相讥,不落分毫,但,许多往事浮现,重重叠叠压在心中,一时如窒息一样,竟然无言以对。
吴子凡见状,笑出声来。
将他们二人一起羞辱痛挞,看他们张口结舌,痛愧无极原本应该很痛快不是吗?他不止一次想将二人的面具摘下,看他们张皇失措无地自容,而,为什么眼下两人有了这样的反应,他竟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较以前看到两张装作或无辜或忧郁的面孔更加愤怒?
那愤怒中还掺杂了一些无措和恐惧。
他缓缓敛起笑容,面上一片木然。
有许多东西,一旦揭开,再无掩盖的可能。
起初,三人俱都维持着面子上的平和。或者,虽你知我知,彼此心照不宣,却始终不曾将其中的隐情摊开在所有当事者面前,以无可回避的决绝逼迫大家共同面对。三足鼎立,虽支撑的艰难,终究,还是没有坍塌崩毁。
话已出口,无可挽回。凝固一样的沉默之间,三人都明白,他们曾经共同支撑的东西已经坠下,破碎。吴子凡心中茫然,口中苦涩,身上忽冷忽热。
最初的重击过后,薛瑛中心中反倒有一丝轻快,只是,当他看到脸色雪白摇摇欲坠的兰洛时,一颗心忽忽悠悠慢慢跌落。
兰洛的身子就像薛瑛中的心一样滑落下去。
薛瑛中一惊,自然而然将她扶住,紧紧拥入怀中。他专注的看着怀中人的脸,急切唤道:“洛儿,洛儿!!”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子狠狠推开,他下意识收紧双臂,却抱了个空。
踉跄着站稳身形,却见仍旧一脸木然的吴子凡将兰洛横抱于怀中,淡淡扫他一眼道:“这是内子,自然还是由我来抱比较合适。”
言罢,突然一笑:“再者,虽说洛儿身子轻盈,只怕二公子体弱,也是抱不起呢!”
薛瑛中闻言既怒且痛:这个人,总是能找到对方最薄弱的地方予以痛击!
吴子凡微一沉吟,抱着兰洛,大步迈进距离最近的西厢房。
许是因着过年,这平素清冷的院落不久前也被大略打理清扫过,内室床帐都还整洁干净。
吴子凡将兰洛小心放下,冷静按压人中穴。
不多时,兰洛悠悠醒转,目光空茫,毫无焦点扫过蜜合色,湘黄色帐子,转而看到了身旁静静坐在一旁瞅着她的吴子凡。她先是茫然,迅疾流露出瑟缩和戒备。
吴子凡见状,心中发苦,不由眯起眼睛,微扬了下巴,唇边挽上一个惯熟的讥诮笑容。
紧随其后走来的薛瑛中眼见兰洛初醒后看到吴子凡的表情,心中抽痛,悲悔苦涩,不由低头:究竟是什么,造成今日这种两难的境况!?
兰洛抬头间,看到门旁萧然而立的薛瑛中,悚然一惊。忆起方才恍如梦中的一幕,又惧又痛。将近三年未见,她贪婪的想要好好看看他,而吴子凡,就如横亘在两人间不可逾越的天堑,阻断了一切希望,抽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色彩,仅余灰色。
她看吴子凡一眼,目光绝望,负疚。
吴子凡见她在看到薛瑛中的瞬间,目光如被点燃,将她整张面孔映的熠熠生辉,而那火苗不过瞬息间熄灭,更换成死一样的灰败黯淡。肩头耸动几下,悄无声息掩面扭过头去。
他突然想起一首诗: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乐昌公主当时的惨淡苦痛恐怕也难比眼下的兰洛吧?!而自己,仿佛就是那横刀夺爱的杨素。
只是,他当初的夺爱之举何其懵懂无辜!!
心中有深深的疲惫。他略一欠身,懒懒站起,再不看房中两人,自顾慢慢踱出门。
兰洛闻声,怔怔看着门前与薛瑛中错身而过的那抹修长身影,心再次绞痛。
恰在这时,修竹欢快跑来,在门旁笑道:“三少爷也在这里!三少奶奶可在吗?”
吴子凡微微颔首,脚下丝毫不停,继续走向院外。修竹见他面色有些怪异,既不像不悦,又不是高兴,一张脸庞,静的如古井水一般,不由就敛了笑容,有些不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向吴子凡的背影屈了一下膝,然后带着一点疑惑小心翼翼进了西厢房。
在内室门口,居然站着二公子,修竹又隐隐吃了一惊,面容更是收敛庄重,她向半坐在床上的兰洛行了一礼,沉声道:“小姐,姑爷已经将姨奶奶所说的点心买来送进去了,姨奶奶吩咐奴婢到这里来寻小姐。姨奶奶说,时辰不早,她身子又不爽利,就不留小姐和姑爷用饭了。”
兰洛闻言,泪水又怔怔落了下来。修竹是兰洛带去吴宅的陪嫁丫头,多少总是清楚一些内情,见状赶紧福了一下道:“那奴婢这就去告诉车马一声,让他们在二门上伺候着。”
说完,匆匆退了出去。
兰洛缓缓抬头,看着薛瑛中,眉尖紧蹙,目光伤恸。
两人对视良久,兰洛突然展颜一笑:“你看,瑛哥哥,三少真是个有心人,他一向是对我极好的!我可是该好好回报他的厚爱的。”
薛瑛中低下头,片刻方道:“吴三少。。。。。。,比我好得太多,你,斟酌珍重。。。。。。”
兰洛乖巧含笑点头,柔顺道:“是,洛儿一定谨记姑母和瑛哥哥教导,恪守妇道,日后更要好好相夫教子。”
薛瑛中心中划过一丝锐痛:兰洛,她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既然她决定放下,那样也好,反正,自己一个病弱之人,顽疴在身,总是给不了她一个长久安宁的。。。。。。
眼下,或许会有一些遗憾,但,这样平淡的日子对她来说未尝不好。吴三少对她,确然是有心的,若她肯稍微示好,二人关系自然会慢慢平稳和美,时间自然会抹去一切不该存在的痕迹。。。。。。
他点点头,静静转身,默然离去。
、山茶
却说送走薛瑛中,玉轻尘命人将如珂送去紫竹别院。
他无声叹口气:薛瑛中,固执至此,又是何苦。。。。。。
举杯慢慢自斟自饮,然后起身,缓缓步出寒香亭。亭外,梅香盈鼻,清雅幽淡,远远望去,各色梅花或清绝或艳媚,疏枝横逸,姿态万千。他突然觉得,似这样美景,周遭却这样安静,实在有些冷清。
他渐渐行入梅花深处,不时有嶙峋怪石,其间有涓滴细流,水声细碎,寂静里听来,如玉屑相击。
突然,隐隐有笑声传来。玉轻尘止步静听,片刻,辨明方向,慢慢走去,行不过数十米,已经到了梅园女墙。墙上,有梅花形,扇形,象眼形,卍字镂空格栅。
笑声,人语声渐渐清晰,透过格栅,隐约可见不远处两名女子身影。一名中等身量,纤秾合宜,身着湖绿色裙衫;另一名正在挥舞手脚的明显高了不少,穿一身淡淡的冰蓝色衣衫。
一阵风吹过,女子欢快的声音绰绰传来:“。。。。。。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谁管它名贵不名贵,只要好看就行!唔。。。。。。,那这个是什么?”
隔得远了,答声轻微,几不可闻,模糊辨出“花鹤翎”几字。
玉轻尘心下了然:与梅园一墙之隔的是桐风院后花园,西北角种了不少珍品山茶。
两人迤逦走近,不出所料,乃是苏田与如意。
苏田不时指点着周遭的山茶询问,如意有时能答得上,有时却说不出,只好摇头笑道:“奴婢也不知道。”
苏田顺手一指其中一树道:“你还说这里种的都是名贵品种,喏,这个就很一般嘛!”
如意顺着她的手指一看,笑道:“旁的有些不识,这个我却认得!这是赛金光,真的是名品!”
苏田伸手摸摸其中一朵,那花是白色的,花瓣中却夹杂着许多红色点子,还有数条桃红色血丝样线条。她撇撇嘴道:“只有一层花瓣,不好看!”
如意不由失笑道:“这花儿可名贵着呢!从前浣烟姑娘想要求得一株,大人都不曾答允呢!”
话一出口,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赶紧岔开话题,指着旁边一株开得正艳的茶花道:“小姐请看,这花儿开得有多美!”
苏田仰头看着面前那树山茶,啧啧道:“好大一棵树!”
那树山茶足有六七米高,此时正值花季,千百朵嫣红的花朵在浓密的苍翠枝叶间灼灼开放,拳头大的花朵,累累重重,花瓣上还间或洒有白色斑点。
苏田左右上下打量着,指着它扭头笑问:“这是什么?这个好漂亮啊!”
如意摇头笑道:“奴婢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并不识得这样多。奴婢也觉得它漂亮呢!”
“哦~~。”苏田点点头:“真可惜。”
突然转头问道:“谁是浣烟?”
如意一愕,眨了眨眼,问道:“浣烟?”
“就是你刚才说想要那棵赛金光的!”
如意语塞,支吾道:“嗯,就是。。。。。。”
看看饶有兴味等待着回答的苏田一眼,赶紧笑道:“不过是一名舞姬,因为舞跳得极好,所以大人颇为赏识。她生性直爽,也没有什么分寸,胡乱游荡时看到这株赛金光,觉得好看,不知上下便去求要。。。。。。,大人并没答允!”
苏田叹口气,如意紧张起来。谁知她却撇撇嘴道:“你家大人真是小家子气!不过就是一棵花,不过是挪个地方养活,又没出国师府,人家娇滴滴的美人想要,那就给她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