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闭双眼,竭力按下心肠,背转了身子,不敢再听,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良久,没了声息,他慢慢睁开眼睛,却见满眼湖光水色,灯红酒绿。仰头可见一轮明月在天,皓皓天光,如银如霜洒了满湖。
金风细细,吹拂他的袍角,一阵管弦丝竹之声随风袅袅传来,柔靡婉转。
他看着自己臂膀支倚的,乃是画舫红窗,正不动声色疑惑间,另外一艘画舫突至眼前。
画舫中,几名云鬓雾鬟的艳妆女子簇拥着一名年轻的锦衣男子。那男子衣襟半敞,露出一片健康的蜜色肌肤,胸口还有两只不安分的嫩白小手轻柔抚摸着。
他一见那男子,双眉不由深深蹙起,目中多了些凛冽之意。
男子含笑看他一眼,目光中全是讥诮,他饮下一口玉手奉上的美酒,再伸手勾过面前一名歌妓的下巴,在她粉颊上轻啄一下,引得那歌妓红着脸偎进他的怀中,红袖掩口,低头吃吃娇笑。
他双眼一眯,眸中寒光迸射:吴子凡,你在找死!!
吴子凡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却浑然并不在意,反而含笑与他对视。片刻,拱拱手道:“原来是薛二公子,许久不见,风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
胸臆中一阵烦闷:他已经有娇妻相伴,最近不到一年还连娶两房小妾,竟然还流连画舫勾栏?!当初兰洛初嫁,他曾接报,吴子凡待她极好,为了她,他在暗中襄助吴家不少,使吴家的生意风生水起,不过两年余,财富暴增。原本是希望洛儿生活更加顺遂无忧,谁知。。。。。。
心中不知是悲是怒。吴子凡已经霍然站起,衣袖翻飞间,摒开众人,独立船头,与他相背而立,在他旁边低低笑道:“内子一向也极想念你呢!”
他心中一惊,吴子凡的语音一转,透着阴冷和憎恨:“就连与她同枕而眠,她梦中也在呼唤你的名字呢!”
吴子凡的声音如蛇一样冰冷的缠上他的心间:“我分明将她抱的那样紧,为什么你还能劈入我们之间?!”
他悚然,不知是惊是痛,冷汗自发间泌出,缓缓汇集。
吴子凡面上笑意殷殷,目光却寒冷如冰:“我们的床上,一直就是躺了三个人呢!薛二公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第一次无言以对,脑中一片苍白。
然而,更让他惊痛难当的话仍如隆冬的寒风一样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原本我们能有一个孩子的,谁知,她竟那样狠心。。。。。。!不过两个多月的胎儿,就被她亲手生生打下!!虎毒尚不食子,你说,她有多么厌恶我,或者,多么深爱你,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恍如一声惊雷,又如晴天霹雳,炸得他心魂俱失,只觉心脏狂烈跳动,冷汗涔涔流下。
他失魂落魄摇着头,心如锥刺,又如刀绞,猛地坐起,只见一片云一样轻淡柔软的织物将他包围。
薛瑛中看着眼前青色的帷帐一时有些茫然,喉间的焦渴和忽然的起身使他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眨眼间,已经有侍女闻声而入,送茶端水,殷勤上前服侍。他喝了两口水,缓缓定下心神:原来是回到了薛府。
将茶碗交给侍女,侍女已经绞了温热的手巾为他擦汗。一边含笑道:“公子出了好些汗,可见昨晚那药起作用了。”
薛瑛中心跳得仍有些快,胸中也觉憋闷,刚要翻身坐起,却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不由伸手按按额头。侍女小意问道:“二公子慢些起,可是还有些不适?”
薛瑛中皱皱眉,喉间仿佛漫上一丝药汁的苦意。侍女赶紧道:“公子风寒还没有好利索,若是还倦就躺着多歇歇。夫人吩咐过了,若是公子起了觉得饿,便在房中用早饭。“
薛瑛中认出那是从前服侍过母亲的流云,闭了闭眼笑道:“哪里就那样娇弱了。”
流云赶紧笑道:“那是夫人心疼公子,生怕公子还吃药发散着,出出进进再受了风寒倒加重了。”
薛瑛中不欲多说,只是心不在焉听着,不时点点头,流云见他面色有些苍白,体贴道:“已经要到辰时了,二公子怕是饿了吧,不如奴婢去小厨房拿些清淡粥菜,二公子略用一点。”
薛瑛中不愿与她多说,点头应允。看着流云出了房门,才深深呼吸一口,略有些怔忡的临窗坐下。
那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垂头想了很久,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秋风已起,金桂初绽,八月初七,泛舟湖上,却被激病发。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啊!
心又开始丝丝缕缕的疼痛。
兰洛,她当真那样傻,那样残忍?
当时不敢去细想的事情此时浮上脑海,挥之不去。
薛瑛中抚额蹙眉。他始终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洛儿是个极为善良通透,明白事理的女子,就算她心中痛恨这段婚姻,也绝不会做出残害腹中胎儿的举动。况且,她的心中就算有恨,最痛恨的也不应该是别人,只有他薛瑛中而已。吴子凡,他也只是个对她空怀恋慕,不知内情的受害者。。。。。。
冥想间,流云已经支使两名侍女将食盒中的粥饭一样样摆在桌上。她含笑躬身:“二公子,二公子!”
薛瑛中恍然回过神来,双目茫然望向流云。流云见状吃了一惊,看着他黝黑双瞳深处弥漫着悲苦之色,不由讷讷。
薛瑛中双目一轮,瞬间面上已经是疏懒的笑意,流云几乎怀疑刚才不过是自己一时的错觉。她赶紧赔笑道:“粥饭已经备下,二公子略进一些吧!”
薛瑛中简单用过一点早饭,借口自己想要清净一会儿,将所有侍女尽皆遣退出去,自己则披了一袭烟青色厚缎子斗篷出了房门,缓缓踱到房外。
他在檐下立了一会儿,缓缓掏出一只竹哨,凑到唇上。
竹哨声音悠长尖细,倒象一声鸟鸣,破入冬日晴空。
他放下竹哨,静静负手,仰头眯眼,看着冬日响蓝的天空。空中,只有几片丝絮一样的云彩,阳光虽明亮,空气中却殊无暖意。
过不多时,一个青灰色的人影掠过层层屋脊飞鸟一样轻巧投入这方院落,静静落在薛瑛中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请示。
薛瑛中闭目片刻,轻声吩咐几句,语不入六耳。片刻,那道青灰身影道声“得令”,行礼后,一个翻身,如鬼魅般飘然离去。
薛瑛中闭目良久,渐渐平缓了气息。
他从不在薛府召唤“小鸟”,也几乎不在白天召唤他们。但这次,他实在无法等到夜幕降临。
他的心中纷乱如麻,缓缓信步而行,漫无目的。
兰洛的身份在薛府多少有点尴尬。兰姨娘一向将她当做女儿养大,嫁时也是以薛府义女的身份出的门,但薛府终究并非她的娘家。故而每年正月初三回门之时,几下里都有点不太自然。
吴子凡陪着兰洛依次拜见了薛俨薛侍郎和薛夫人,与旁边陪坐的几位姨娘也一一叙过寒温,之间,面上一直挂着合宜的笑容,引得不明内情的几人连连颔首,向他两人投去赞赏的微笑。
兰洛心中焦苦恍惚,面上难免露出几分不自在。薛夫人看着她,心中隐隐有担忧,但是一想到薛瑛中尚在养病,兰洛回门,一向呆的时间很短,除去兰姨娘生日,也并不留饭,才又放下心来。
她目光复杂,应酬几句,也就无话可说,最后只道:“你姑妈病着,现在还没有去见过她,两下心中必然都是着急的,你不妨先去看看她吧,就不必陪着我们了。”
兰洛起身,一一行礼告退,低头出门,静静走向姑母所居墨香斋,吴子凡负手一旁随行。
兰素萦知道今日兰洛必然回门,早已经让侍女搬了圈椅,在房檐下日光丰沛之处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静静等候。
一进院门,看着圈椅中病弱的中年妇人,兰洛眼中不由盈出泪来:她的姑母,那个一向娴静优雅的女子,一年多不见,已经消瘦成这般模样!!
见兰洛进门,兰素萦的笑容溢出眼角,而那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眼中的阴郁冲淡:洛儿,还不满二十岁,正是花儿一样娇艳的年华,却苍白清瘦,神色中隐含苦楚!!
再看一眼吴子凡,更是难过:原本初初成亲时清朗不羁,目中常现缱绻温柔之意的青年,现今目光却那样淡漠疏离!这将来的生活将来只怕更多不如意。
她心中一顿,看兰洛一眼,笑意重又温柔慈爱:“你们来了,许久都不曾见着了!”
兰洛不由几步上前,跪伏在她膝旁,语带哽咽:“洛儿不孝,这么久都不曾过来探视姑母。。。。。。,姑母,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兰素萦摸着兰洛的头发,含笑岔开道:“可不是,总有一年多不见了!去年恰逢你身子不好,不能来就罢了。总是两下平安顺遂就好,这么大的人了,又当着夫君,还像孩子一样爱撒娇,看叫人笑话。”
吴子凡已经行过晚辈之礼,只是在一旁含笑看着,闻听此言,淡淡笑道:“洛儿一向是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四个字落入耳中,兰洛身子不禁一颤。兰素萦细心地发现一丝瑟缩,难堪和无奈自兰洛眼中闪过,她心中一沉,就如一滴冰水缓缓滑过心房,霎时凉的微微抽搐起来。
她强打精神,装作不知,笑眯眯引兰洛和吴子凡去房内坐了,尽力说些笑话趣事,手工针黹,衣饰妆扮,家长里短等日常轻快话题。
吴子凡很少开口,却极有耐心含笑陪坐听着。
兰洛细心地问着姑母日常起居,饮食睡眠。兰素萦只说是年下劳乏,所以胃口不振。转头看看窗外,突然笑道:“人逐渐上了年纪,精神短浅,说是口中常觉寡淡没有胃口,偶尔倒是也会嘴馋。近日就时常想城北槐花巷福记的小螺丝酥,玫瑰百果蜜糕,只是地方偏僻,节下又忙,只好先按了下去。”
兰洛见姑母消瘦,正担忧她胃口不佳,食量又浅,听到此言,精神一振。看看窗外日头渐高,水漏显示,已经是巳时近半,估摸一下,稍微扬声,唤随身所带的丫头修竹进来,谁知修竹许久不曾回来,一回来,就被姑母房中往日相熟的的侍女拉去玩耍。若是大声呼喊起来倒也不好。待要来日买了送来又怕薛府有人不悦,一时费了踌躇。但,自己连姑母这点小小心愿也无法达成,实在愧痛。
吴子凡眼见兰洛咬唇含泪,心中终究还是轻轻刺痛,起身一揖道:“姑母,小婿有一点小事要办,暂且失陪一会儿,万望恕罪。”
兰素萦含笑点头,兰洛见他出门,却是慢慢一怔。
待他出了院门,兰素萦深深看着兰洛道:“他待你,是极有心的。”
兰洛闻言,点头强颜欢笑道:“姑母说得是,三少一向待我很好。”
兰素萦眉心一跳,不由蹙眉,手指抚着额角道:“你。。。。。。,你们结缡将近三载,你却还是称他‘三少’,可见生疏淡漠!”
兰洛一楞,赶紧辩解:“并非如此,只是。。。。。。,身为□,要敬重夫君才对。”
兰素萦摇头叹道:“你究竟想要瞒我多久?你以为竟能瞒得过吗?”
、情伤(二)
兰洛看着姑母望向自己的目光,锐利明亮,有深深的了然和责备,怔了许久,面上似悲似喜,终究撑不住,垂头道:“三少很好。。。。。。。只是,我。。。。。。对不住他,总要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兰素萦沉声一字一句道:“既然知道三少很好,就该珍惜,为什么非要辜负了他?!”
兰洛低头良久,泪珠一滴滴坠到衣上,瞬间被吸干,洇出一个色泽略深的圈,未几,湿处已经比巴掌还要更大。
兰素萦见兰洛伤心,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须知女子,一生最要紧的便是要为人正妻。若能得嫁一位敬你爱你的夫君,更是锦上花的好姻缘。。。。。。”
她絮絮说着,兰洛一边听,一边就不由得攥紧了手指,鼻翼煽动。她突然抬头,满面痛苦:“可是,姑母,你明知我自幼喜欢的是瑛哥哥!!在他身边一日,我便欢喜一日,哪怕只是能得见一面!另嫁他人,遍如将我寸寸凌迟一样!!三少虽好,但对三少,我心中只有感激和愧疚啊!”
这句话冲口而出,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全身颤抖着跌坐下来,掩面而泣。
兰素萦闻言,赶紧推窗,出门,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厉声道:“荒唐!你这样说话,哪里还有一分女孩儿家的矜持!!”
兰洛压低声音悲泣着,断断续续道:“可是,姑母,我真的没有办法。。。。。。”
兰素萦看着哀婉的兰洛,心中又气又疼,斥道:“你以为,薛家二公子,堂堂英国公幺孙,会娶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寒微孤女为正妻吗?!况且,这名孤女的嫡亲姑母身为薛府妾侍!!这些年你在姑母身边,还没有看到为人妾侍者多么低贱多么卑微吗?!”
兰洛闻言,单薄的身影摇晃两下。
半晌凄然摇头:“只是能得常伴在他身边,我就欢喜无尽心满意足了!瑛哥哥,也曾经对我极好的!就算。。。。。。”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算瑛哥哥来日被迫另娶名门闺秀,。。。。。。若他心中只有我,我便也如他的妻子一般,。。。。。。”
兰洛面上有梦幻般的欢欣和娇羞,泪珠却缓缓滚下。
兰素萦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片刻,敛了精神,咬咬牙,硬了硬心肠,绝然道:“不要说梦话吧,就算神女有心,襄王有梦吗?!薛瑛中。。。。。。他心中并不曾喜欢过你!!”
兰洛闻言,面上顿失血色,目光痛楚,嘴唇哆嗦着缓缓低下头去。
兰素萦深吸一口气,声音平淡无波,一字一句,却都透出寒冷怨毒:“你在说什么梦话!!为人妾侍,若不得爱宠,奴婢都会踩到你的头上;若得爱宠,更有多少阴毒招数会招呼过来,绵绵密密,不容喘息。一个疏忽,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她看着兰洛,胸口起伏,急速呼吸着,尖锐短促一笑道:“姑母膝下荒芜,但,你当姑母真得不曾有过孩儿吗?!”
兰洛大惊,忘记了流泪,抬头望着姑母。兰素萦惨白着脸失神笑道:“那个孩子,约摸才五个月大,手足俱已经长全,是个男婴呢!就被一碗汤药生生逼出我的腹中。。。。。。”
兰素萦无声流着灼热的泪,胸口剧烈起伏,却是一点哭声也无。
兰洛面色变得刷白,双手寒凉如冰,紧紧揪着胸口衣襟,仿佛就要晕厥一样,喃喃道:“汤药,汤药。。。。。。”
末了,短促惨笑两声,轻声道:“岂止妾侍,。。。。。。”
言罢,游魂一样飘出房间。
近午,阳光中渐渐升起暖意,晒在身上,十分适意。薛瑛中一边在冬日庭园中信步走着,一边静静思索,神思却始终难以集中。
良久,他停步抬头,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