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阍赶紧开门,如意将身披白狐裘的苏田掩在身后,淡淡道:“去通传一声,我家小姐急需购置一些精致小件儿。”
司阍引着她们两人穿过庭院,立刻就有闻讯而来的内房侍女过来接引,领二人进了一处小巧雅致轩堂。因着冬日傍晚天色昏暗,特意点上十数支蜡烛。
不过半盏茶功夫,天一楼老板亲自赶来,拱手向苏田见个礼,寒暄了几句过年的客套话,问苏田想要些什么玩意儿。
苏田皱眉想了想道:“或金或玉,宝石珍珠都可以,反正是年轻男性能用的玩意儿。”
老板颔首,正色吩咐旁边伙计去取些上好的宝石翡翠小件儿,苏田赶紧阻止道:“我可没有多少钱,您给看着,总是不要超过一百两银子才好!”
老板一愣,苏田面上难免有点泛红,只好转过脸不去看他。
人常说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这没钱的感觉就是不爽啊!
旁边如意给老板递个眼色,老板是个精明人,心中有了数,在伙计耳边低低吩咐几句。
苏田觉得很是肉痛:一百两啊,真的已经是下血本了!幸亏杨思恂给了自己一些银钱,要不眼下可只有抓瞎的份儿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就是不好过,年节的还要上贡!看样子国师府真的是住不得了,否则这么几次下来,自己逃跑的资金可就全被掏空了!
伙计捧了几个朱漆托盘进来,放下,打开蒙在上面的巾帕,顿时满室宝光莹然。
玉如意,翡翠佩,攒珠八宝帽缨,嵌宝赤金壶,琉璃盏,碧玉搔头,玳瑁簪,各式小巧摆件儿。。。。。。
苏田粗粗翻检一下,皱皱眉:这些东西,总觉得和玉轻尘不太搭边。
老板见苏田不太中意,上前问道:“小姐还想要些什么?”
苏田一时犯了难,目光四处乱看,希望能得到一点灵感。突见博古架上一尊淡琥珀色弥勒佛雕像,色泽温润,栩栩如生。老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双手捧下那尊田黄石雕像,问道:“小姐可是中意这件?”
苏田摇头,含笑欣喜问道:“有没有印章?”
印章!印章好啊印章妙,印章棒的呱呱叫!!风雅不俗,小巧便携,材质天然,物美价廉!
老板一愣,随即点头:“有,有。”
吩咐伙计取来数十方上好鸡血石,田黄石,青金石,芙蓉石,羊脂玉印章。
苏田把玩一会儿,似乎意尤不足。老板招手叫过伙计,附耳低语几句,伙计出去一会儿后又端来一个托盘,却只是放置了五方印章。
苏田见其中一方约莫拳头大小,上雕负屓,色泽鲜明微黄,纯净细腻,竟似半透明一般,在烛光照耀下灿若灯辉。她不由暗暗发笑:玉轻尘看起来很是文雅,倒与这负屓还算相配,就笑道:“这个看起来不错。”
老板颔首翘起拇指:“果然是国师府的小姐,眼光究竟不凡!这是灯明石,又名灯光冻,质雅易刻,名扬四海,为青田石之极品,高出寿山诸石之上,价胜黄金啊!”
苏田听了老板的赞美,心中很是有几分得意。但最后一句骤然砸下来让她的心霎时凉了一半:石头而已,竟然价胜黄金?!
不及褪去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带了几分讪讪的意味。手中的印章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尴尬不已。
老板还在赞不绝口:“原本这灯明石数量就已极少,更是难得大方,这一方印高盈四寸,底长二寸有余,很是珍罕啊!”
如意含笑道:“小姐是挑来送给国师大人的,自然要选最好的!”
这下苏田更是郁闷,无语看向如意:不带这么坑人的好不好!!
老板恍然,赶紧问道:“敢问小姐想刻些什么字句?”
苏田闷了半天,方才红着脸憋出一句:“多少钱?”
老板笑眯眯道:“既是国师府的主顾,刻字无须再花费银钱。”
苏田气闷的无以复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方印,多少钱?!”
老板被苏田吓了一跳,讷讷一会儿,看着如意冷冷望向自己的目光,几次狠狠心,才咬牙道:“小姐就给一百两吧!”
唉,成本价啊!!
苏田心里一松,又是一阵惆怅和揪痛:一百两,一百两呐!声也没听见就没了!!
老板回过神,再次询问要刻些什么字句,苏田思忖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赧然道:“您看着刻吧!只要是吉祥美好的就好,只是一定要快一些!”
老板察言观色,看着苏田泛红的双颊,再看看似笑非笑向自己做眼色的如意,心下恍然,点头微笑道:“小姐稍候,稍候!”
这灯明石,石质温润细腻,缘刻印章,最宜走刀,加上老板刻意尽心,火速召来两名经验丰富的师傅上阵,多半个时辰后终于刻得。
半文盲苏田拿过一看,目瞪口呆悲愤难言:阳刻小篆,不认识啊!!
直直看了半晌,只是约莫认出一个很像是“玉”字。待要询问,终究没好意思,脸上又微微红了红。尴尬一笑。
老板见苏田细细抚摸着印章,双颊微漫红云,欲言又止,最后化作微笑,暗暗得意,拱拱手问道:“小姐以为如何?可还满意?”
苏田咬唇暗道:我又不认得,谈什么满意不满意!!终归他是不敢刻什么不好的字句,以前听说古人以玉喻德,想来必然不会有多大偏差!!
冲老板温和一笑,简洁道:“很好。”
出了天一楼,已经是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如意很是着急,不断催着苏田快一些。
回府还来不及换衣裳,就被如意带着匆匆赶往快雪斋。刚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淡渺悠远,动人心肠。苏田放轻了脚步进门,但见玉轻尘正微阖双眸,一手执白玉节合着拍子轻轻叩在琉璃盏上,面容疏淡。
桌上佳肴罗列,有几样已经明显是吃过了,苏田见状心中有些不自在,站在门前进退两难,大费踌躇。
玉轻尘闻声睁眼,见是她,挑一挑眉毛,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节礼(四)
苏田顿觉尴尬羞愤,原本心中的歉意和不安一扫而光。
如意闻言,不觉抬头扫了一眼正在服侍的流苏,流苏面上是无奈和薄薄的责备,似也在怪她们来得实在有些太晚。
苏田定定神,浅浅一笑:“没什么,散着步凑巧就走过来了,没成想打扰了国师大人用餐,实在不好意思!您先慢用,我回去了!”
说完一打帘子就走。如意急得不行,赶紧过来挽住她的手,低低唤道:“小姐~~”
苏田看满面惶急,眼中有隐隐泪光的如意一眼,回握一下她的手指,吐吐舌头一笑,低声道:“都怪我自己平时没有思虑周全,办事又分不出轻重缓急,倒连累你跟着不痛快。”
如意连连摇头:国师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不悦,依照他往常的脾性也不至于当面让人这样难堪。。。。。。
她跟在苏田后面低声劝道:“小姐不要生气,大人只怕是已经喝醉了呢!”
苏田见她不安,回头笑道:“生什么气?这样正好,倒省了我一大笔银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扬扬手:“回吧!”
如意要再劝,苏田只是一笑:“我饿了。总不能到国师那里去讨残羹冷炙吧?走啦,咱们快点回去,没准厨房里还给我们留了什么好吃的呢!”
如意无奈,只好跺跺脚,三步五步一回头地跟着苏田回了桐风院。
院中一干仆役人等只当苏田今天在国师那边留饭,早早都吃过了,见如意面色不安的回来,都有些奇怪,小心凑趣道:“小姐回来的倒早!”
如意悄悄摇了摇头,一边小声嘱咐如心和小荷到后面厨房赶紧传一些精致的热汤饭,一边陪着笑脸服侍苏田更衣梳洗。
她小心窥着,见苏田面上虽然若无其事,眼中总是有一丝不太自在,试探道:“小姐既然已经用心选了那方印,总是要送给大人才好。大人知道误会了小姐,自然也就不会生气了。。。。。。”
苏田闻言扬眉一笑:“刚才你不是说大人只是喝醉了吗?”|
如意一时语塞,苏田摆摆手:“如意,我知道你的好心,关于那印,改天再说吧!我总不好特意再去一趟,没看到大人正在用心听曲吗?还是先不打扰了。再说,咱们总要先吃饭的。”
如意只好不再言语。说话间,如心已经回来,如意招手唤她过来服侍,自己却趁苏田不备,悄悄用手帕包了印章,悄没声从偏门出去赶到快雪斋。
玉轻尘冷眼看着苏田离开,心中难免恼火:她倒是好大气性,不过一言不合心意,转身就走,难道自己理亏在先,竟然连一句软话都不懂得说吗?!
二十几年的人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时时刻刻总会提醒自己要隐忍,但平素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违拗自己,无视自己。这种不被放在心里,甚至根本不被看在眼里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乐声丁丁缕缕,却是过耳不入。玉轻尘心中虽不悦,面上却一丝不见,待到一曲终了,他淡淡挥手,屏退乐伎,右手拈杯,垂眸静静看着流光溢彩的杯中,浓红醇厚的酒浆映着烛光,闪闪烁烁。
他浅啜几口,意兴阑珊,放下酒杯负手离开,淡然吩咐:“撤了吧。”
近几日因着新年没有休息好,早早歇下也好。
流苏赶紧麻利地服侍他宽了外袍,捧来巾栉漱盂。
如意复又进门时,玉轻尘正在浣手,见她来了,只是懒懒抬了一下眉毛:“怎么又来了?”
如意静静躬身行礼道:“小姐精心挑选了礼物送给大人,刚才走得急忘记呈上。若大人今日没看到,小姐只怕是很失望,故而奴婢特特前来送呈大人。”
玉轻尘扬扬眉,不置可否:礼物?倒是稀罕。
如意静静将那方印章双手呈上,柔声道:“大人请看,小姐今晚来迟,就是为了这方印章。小姐她精心挑选许久,又细细琢磨,选了字句刻在上面,因为费心良久,所以不知不觉耽搁了时辰。”
烛光下那方印章熠熠生辉,宝光流转,玉轻尘缓缓拿在手里,指腹滑过,满手滑腻润泽,材质是极好的。他眸光略缓:她倒是会选,印章端方内敛,非金非玉,不落俗套。这灯明石材质极佳,显见花了她不少银子。
流苏在旁欢喜道:“真是漂亮,好像凝冻一样!嗳呀,奴婢都形容不出它的好看!只是。。。。。。大人,这印章上雕刻的是什么瑞兽?”
她有些迟疑:”难道竟是龙吗?“
玉轻尘将印章转了一圈,淡淡道:“负屓。”
见流苏和如意一脸懵然,知道她们不懂,继续道:“相传龙生九子,负屓便是其一。因其雅好斯文,常被雕刻于碑文两侧或其上,印章之上。。。。。。倒也算相宜。”
他把玩着印章,面色渐渐和缓,待翻过,看到底下的阳刻小篆,双眸一紧: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这印章,恐怕私心里,她更愿意送给杨思恂才是吧!!
许久,他将那印章信手一扔,掷入巾盘,看向如意,面无表情道:“只怕是你瞒着她私下拿来的吧!”
如意一惊,极快地窥了一眼玉轻尘的面色,沉声道:“奴婢不敢!这是今下午奴婢陪小姐在天一楼所购,小姐亲口说要送与国师大人的。刚才小姐走得急,忘了将它留下,奴婢只是替小姐送过来而已!”
“亲口所说?”玉轻尘眼睛微眯,语声中是显而易见的质疑:“连所刻之字也是她所授意?”
如意粗通一点文墨,但只是在来时大略看了一下,她也并不认得小篆,只是本能觉得那上面不会有什么不合宜的字眼,小姐不是都吩咐过了吗,要选吉祥美好的字句。
想到此节,她坚定点头:“小姐特意嘱咐了,刻得后还一直赞好!”
想了想,一边小心看着玉轻尘的面色,一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补充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一边说‘很好’,一边就红了脸。。。。。。”
玉轻尘一怔,脑中不由忆起苏田脸红的模样,眸中不觉多了一丝温意,唇角微微一勾。那笑容还来不及完整浮现,就被收了起来。流苏看一眼似笑非笑的玉轻尘,赶紧笑着说:“奴婢虽然不懂,但小姐常常看书,她说好的一定就是很好。小姐这样费心,单单这份心意已经十分难得。”
须臾,玉轻尘行止如常。他净了手脸,换上白绸寝衣,随口道:“近几日,你们也都辛苦了。如意,想必你还没有吃饭,流苏,去向小厨房说一声,送几道精致菜点到桐风院。”
说完挥挥手:“好了,你回去吧。以后还是要好好跟着她,勤谨侍奉。”
如意放了心,躬身答“是”,慢慢退下。
出了快雪斋,她忍不住笑叹:看起来,国师大人分明就是极在意小姐的,这才会为一点子小事使上了孩子脾气,却又总是碍着面子不肯好好说出来,真是好笑又好气。
进了桐风院,又叹口气:国师大人的这份心,这位苏小姐却是身受着却懵懂不知,该怎么点醒一下这局中人呢?!况且,她的心思好像并不用在大人身上的样子,只怕连薛瑛中在她心里也比国师大人更要亲切几分!这却是怎么回事?!。。。。。。
洗漱已毕,流苏不露痕迹地将巾盘中的印章放在床头案几上,端着水盆离开。玉轻尘坐在床沿,面色复杂看向烛光下流淌着柔和光辉的印章,片刻,一手轻轻将之拿起,躺在床帐中,细细把玩,一遍遍看着底部那八个小字,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着他的面色,晦明晦暗,辨不清喜怒。
观她素日行止,应该是对靖阳王更加有心,为何今日又特意将这样一方印章送给自己?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是妻子思念赞美夫君的句子啊!她特意选了这样的字句,分明对自己更显亲密厚爱,其热情大胆,几近亲口表白。若她平日心机深沉,自己自然要怀疑她的用心,可她并非富于机心之人。。。。。。这尤为难解。
如意说,她看到此八字后红了脸色,如此看来,并非不熟知这两句的确切含义,难道,她竟是以此来剖白心迹?
想到此节,玉轻尘心中意气稍平,转而有些微懊悔:她这样含羞带喜来了,自己却冷语相向,难怪她当时转头就走,倒是自己心气躁了,使她难堪。
手指再次抚上左臂,面色渐渐变得如那灯明石一样温软柔和,唇角终于勾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歉意也温柔起来:是自己错了,原本就该想到,那时候,她不顾自身性命安危孤身前往敌营寻他,心中待自己自然是不一般的。而与靖阳王,或许不过是言语相投,惺惺相惜,就如她对薛瑛中一样。是自己不该疑她。。。。。。
改日,他会补过。
更阑夜深,靖阳王回府,更衣洗漱后魏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