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玉轻尘答话,痛切道:“她原本是那样一个明净如水洒脱如风的女子,因这一战受到惊吓刺激,谁能知道她醒来后会变成怎样?!”
玉轻尘原本心中就有懊恼,闻言更添难过和不安,半晌才道:“我未曾料想。。。。。。。原本只是担心对她保护过分,会惹宁阳王起疑。。。。。。”
靖阳王不语,片刻道:“便是起疑,又能如何?”
虽说语气依旧生硬,已经较前温和一些。带一个女子来战场,又是依照这女子之计方才克敌制胜。大战在即,却让宁阳王起了疑心。。。。。。
就算并不不说破,身旁诸将也有明眼之人,届时,众将心中又会怎样?是否会人心浮动?
心中二人相对无言,随即,玉轻尘却嗤笑一声:“对,便是起疑,又能如何?料想也不会怎样,我却胶柱鼓瑟,以致得不偿失。”
是否他想得太多,忘记了什么才是第一要务?与有可能导致人心暗生疑虑相比,直面厮杀对苏田的巨大震撼和刺激是否更加重要?
毕竟,前者只是有可能而已。。。。。。
一句“得不偿失”,却使靖阳王心下惕然一惊,注目玉轻尘。
须发花白的薛军医来时,二人正相对沉默,都是低头不语。听到门外通报,才互视一眼,放下床帐,宣他进来。
二人在床对面的桌案旁坐下,看着薛军医凝神号脉,都是一脸急切和若有所思。眼见他面上闪过惊讶和疑惑,不约而同道:“你只是医者,旁的一概不必顾忌,只管医病便是。”
薛军医是靖阳王来海疆时自王府带来,事事洞明练达,闻言心中明了,点头沉声道:“是!”
薛军医打点十二分精神,细细号完了脉,二人又同时问道:“如何?”
薛军医赶紧起身行个礼道:“回王爷,国师大人,患者乃是一时惊惧忧虑,愤懑伤痛太过而致气血逆涌,痰湿阻喉,暂时晕厥。”
“可妨事吗?”
薛军医有些为难:“这。。。。。。,这可不太好说。”
靖阳王面色一紧,皱眉问道:“怎讲?”
薛军医道:“此证并非外感,而是五内郁结,若是心结不开,难免缠绵病榻,积久难愈。”
玉轻尘面上不悦,更多的是焦虑和懊悔:“这几日就由你专职照料这位病患,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
靖阳王只是说:“拜托薛先生,竭尽所能。”
薛军医有些为难,看看床帐道:“下官自然会尽力,但七情伤身,与别个不同,主要还看患者素日心性如何。医者能医其病,不能医其心;能医其身,不能医其神。”
大捷的喜报传来时,苏田刚服下疏肝解郁顺气安神之药正在昏睡。就是在睡梦中,她也极不安稳,不停呓语,抽泣。
扫清战场,当晚宁阳王大开盛宴,庆祝胜利。
玉轻尘坐在席间,面色淡淡的。有位孙姓将领性子直爽,挠挠头问道:“那位苏公子怎的没来?要不是他的妙计,怎么会一举击溃南召水军?”
玉轻尘啜饮一口锦波香,回味片刻方道:“她。。。。。。原本就体弱,昨夜为设伏歼敌一夜未睡,今日感染风寒,刚服了药正在发汗,不便前来。”
孙将军听了面上有些遗憾之意,须臾又兴奋起来:“那苏公子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在敌军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就凿沉了三十多艘战船?这要多少人去做?怎么把人送过去还没让夜巡的士卒发现?”
靖阳王面色变幻数次,终究只是举起面前酒杯一口饮下。
玉轻尘始终微笑着,酒到杯干。很快,面色酡红,有了醉意。起初,他还勉力支撑,过不了一时三刻,双眼朦胧,举杯的手开始颤抖。唐华君有点担忧,近前轻呼:“国师大人,国师大人”
玉轻尘向他微笑颔首:“唐都尉,今日大捷,你也功不可没,来,请满饮此杯。”
不待唐华君答话,已经一仰头,将大半杯酒倒入喉中。只是手指颤抖不稳,有些酒便洒在前襟,还有一点顺着口角缓缓流下。
国师向来飘逸如神,并无半点失态之时,身旁之人看了,难免有点惊讶,但他并不在意,用修长的手指拭去唇角酒浆,倾杯微笑道:“唐都尉,请。”
唐华君无奈道:“大人醉了。”
玉轻尘笑得越发柔和愉悦:“本官没醉。”
说着,忍不住蹙眉,用手指揉揉额角道:“只是有些头痛。”
唐华君略一迟疑,向宁阳王抱拳道:“王爷,国师大人只怕是醉了,可否让末将送大人回帐歇息片刻?”
宁阳王含笑看向玉轻尘,玉轻尘摇头,蹙眉笑道:“今日大捷,彻底挫败南召水师,理应与诸将同欢不醉无归。本官尚未醉。。。。。。”
说着,身子却轻轻晃动几下。宁阳王看着他有点涣散的目光,向唐华君点点头:“先送国师回去歇息吧。”
唐华君小心搀起玉轻尘,将他送回大帐。
待唐华君出去,玉轻尘缓缓睁开双眼,双眸清亮,并无半分醉意。他侧耳倾听片刻,轻捷起身,一闪身走进旁边那顶小帐篷。
正在眯眼煎药的薛军医见人影一晃,却是玉轻尘进来,赶紧起身行礼。玉轻尘单手一抬,一边看着安静侧卧的苏田一边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薛军医起身整整衣角行礼道:“睡得较前安稳了。只是,仍需静养。”
玉轻尘点点头:“有劳薛先生,明日我会派人将她送往灵州。”
宴席上,靖阳王心中焦躁,却无由离席,最后只得借尿遁,匆匆赶往苏田帐中。
薛军医一见是他,起身一躬道:“王爷,这位。。。。。。咳,已经睡得安稳多了,刚才国师大人已经过来看过,说是明日便将她送往灵州静养。”
靖阳王一滞:原来玉轻尘是装醉,他倒是见机得快!
点点头,黯然负手静静看了苏田半晌,转身离开,径直去了宁阳王大帐。
第二天,玉轻尘向宁阳王回明:谋士苏田罹患风寒,又因为素来身体较弱,需要隔离静养,即日遣人将之送往灵州。宁阳王抚慰几句,嘱咐多派人手,如有所需尽管开口,务必确保其安然无恙。
靖阳王大早就将一辆布置的极为舒适的马车停在苏田帐前,亲自将她搀上车,自己则骑马,要一路相送前往灵州。
众将见状惊讶莫名,暗暗交换眼神,他却淡淡笑道:“诸位不知,苏公子是本王布衣之交,因彼此投契结为莫逆,往日里本王与她都是兄弟相称,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前几日初到,苏公子因避嫌疑,担心会因此不能服众,特意说好假作不识,今日大局已定,自然无需再避嫌,本王方能安然以兄长身份相送。”
众将闻言恍然,玉轻尘在旁冷眼觑着,却是无言。
靖阳王一番话虚虚实实,他因着“莫逆”“兄长”的身份一路护送苏田至灵州,却是叫人无法指摘。还得了一个“平易近人,行止端方,有情有义”的贤名。
看着苏田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精神不振,一夜之间仿佛竟清减了许多,众人心中都是惊异。武将们有惋惜有不屑:到底是读书人,就算脑袋好使,智计百出,这手无缚鸡之力,迎风就病,不耐半点操劳的小身子骨可真是够让人鄙视!难怪当初一看觉得女里女气,说不出的不顺眼,真真儿跟个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差不多!不会真是个小娘们吧?!
众人心中疑惑一闪而过:能和靖阳王称兄道弟,靖阳王再不济,相交那么久了还能雌雄不辨?!再说了,哪有没事儿看兵书一肚子机巧心眼儿,还敢上战场带着大伙打胜仗的小娘们?!
此事关乎男子脸面,一想到此节,潜意识里排斥,也就不愿再多想下去。
、养病
玉轻尘无奈,只能目送靖阳王随了马车,一路护送苏田前往灵州。直到车马俱都渐行渐远,终于不见,方才回到营帐。人还尚未坐稳,宁阳王缓缓踱进来。
玉轻尘回视宁阳王一眼,淡淡笑道:“王爷有事?”
宁阳王摆摆手,所带亲卫躬身退下。玉轻尘见状,眸光流转,也遣退了帐中人等。然后,目视宁阳王。
宁阳王不语,只是垂了头踱来踱去。随即抬头笑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
玉轻尘垂睑,面上却是微微变色。宁阳王见他如此,又是一笑:“木兰欺君,却不遭罪责,反留美名,盖功莫大焉。国师大人以为如何?”
玉轻尘把玩着手中茶杯,须臾一笑:“等闲难有宁阳王般高见。王爷胸中可容天地。”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中都是波光流转,明灭不定。
宁阳王与其相对而坐,默默片刻,轻轻道:“国师大人看,大周国祚如何?”
玉轻尘将杯盖取下弃之一旁道:“略有变动,或更适宜。”
宁阳王扬眉“哦”了一声问道:“该当如何变动?”
玉轻尘双手举杯,笑道:“王爷自有高见,本官一向不过听命而已。”
宁阳王沉吟一会儿,问道:“兹事体大,国师有所求?”
玉轻尘垂眸不语,许久才淡淡笑道:“王爷心中明白,何必多问?”
宁阳王摇摇头:“不过一个女子,自行娶了便是,何须大费周章?”
玉轻尘皱眉:“她并非普通女子!况且。。。。。。”
宁阳王想了想,微微颔首:“你想如何?”
玉轻尘啜口茶水,冷声道:“赐婚。守皇陵。”
宁阳王一扬眉,失笑道:“好狠!”
然后摇头:“他们若是两情相悦,焉知赐婚圣旨一下,能否闹出大事。你也说她并非一般女子,这样她岂能甘心?!”
玉轻尘淡淡啜饮着茶水,面无表情道:“守皇陵。。。。。。,他自然晓得轻重。届时只要他死心就好,其余只在本官。事在人为。”
宁阳王蹙眉道:“只是。。。。。。,待尘埃落定,尚需许多事日,届时,只怕已经是花落成阴子满枝。”
玉轻尘下颚一紧,眼睛微眯:“自然是兵贵神速。只要各方齐心协力,不过数月间大事可成。”
宁阳王眸光闪闪,紧紧锁在他的脸上,良久敛了锋芒,问道:“值吗?”
玉轻尘闻言微滞。值吗?值吗?许久,一口饮尽杯中物,低头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宁阳王皱眉思忖,未几微笑叹道:“常听人说,先国师用情至深,一生便只娶一位夫人,临终时万般不舍,执手含泪相看。国师大人倒是甚肖乃父。”
玉轻尘仍旧面无表情,半晌才勉强一笑:“情到深处。。。。。。,王爷见笑。”
宁阳王离开大帐后,玉轻尘面上缓缓浮起微笑:果真是天命,一切这样顺利。。。。。。
却说靖阳王,起初骑马,但见苏田睡得不稳,心中担忧,干脆下了马,与苏田同车,不时为她拭汗,盖被,精心照料。
苏田在路上时睡时醒。梦中犹见身在战场,处处血腥满眼,辗转醒来,一身一头是汗。睁开眼就见靖阳王在自己身边,正关切温柔焦急不安望着自己。心中一松,口唇翕张,最终却是无语。
靖阳王知道她受的冲击太大,心中怜惜不已,一路上,只要是苏田醒来,就不断絮絮与她说话,讲京中趣闻,灵州特产,地理风物,诗词曲赋,乃至自己幼年种种。
苏田怎能不知道他用心良苦?不愿拂了他的好意,遂强打了精神,用心去听。靖阳王怕她久坐伤神,每过半个多时辰就催她卧倒休息。
此地距离灵州不过百里,大路畅通,十分平坦,就算担心苏田病中不耐颠簸,一路慢行,也是朝发夕至,天色向晚时,已经到达灵州城。
早有提前赶到的扈从在城西罔溪边收拾好一处精巧别院,只待入住。
因为已近晚秋,诸多草木摇落,树叶枯黄,又近黄昏,兼之苏田心情不好,一切在她眼中都显凄清。下了车,看着夕阳衰草,怔怔又要滚下泪来。突然想起靖阳王就在身旁,怕他担心,赶紧侧过头去,迅速拭去泪珠,回头向他一笑。
靖阳王看着残阳余晖照在苏田脸上,映的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暖意,而浮在唇角的笑意却全然不似往日明净开朗,心中悲喜莫辨。
他回了一个微笑,低低道:“一切都已过去,有我在这里陪着你。”
苏田点点头,目光中多了一些感激和温暖:“杨兄,。。。。。。多谢。”
靖阳王目光一闪,微喟道:“何必客气!”
喝过药,苏田早早睡下了。靖阳王却久久难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窗外传来阵阵鸟鸣,宛转啁啾,十分好听,苏田眯眼躺在床上,听着出神,胸臆之间仍觉闷胀,日上三竿依旧懒懒的,不愿动弹。
窗下廊子上,侍女在压低声音交谈,嘀嘀嘟嘟,也像鸟儿鸣啭一般。她翻个身,长叹一声,试图减轻胸口的烦闷。侍女似是听到房内动静,说话声停了,接着,一人在门外轻声道:“小姐可是醒了?”
苏田一愣: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以前总是如意这样叫自己起床,有时候懒起赖床,如意一边低低取笑着一边伸手为自己掖好被角。那是自己在向如意撒娇呢。。。。。。
不过一月而已,却久远的恍如前生。。。。。。
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是多么宁和慵懒甜蜜温馨!她不愿言语,翻身向内,拉起被子。那侍女停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再问,另一名侍女低低叫道:“王爷!给王爷请安!”
是靖阳王来了?估计他摆手示意两人噤声,然后走过来低声问:“苏小姐还在睡吗?”
一名侍女也压低声答道:“回王爷,刚才奴婢听到房内有点动静,过去伺候却再无声音。”
静了一会儿,靖阳王道:“昨日不到亥时就睡下了。。。。。。”
微一沉吟,支使其中一人道:“睡得太久了,再去叫一下!”
苏田知道躲不过,只得应声,由着那两名侍女进门服侍穿衣洗漱。一切收拾停当,一名侍女走到门旁躬身一福道:“王爷,好了。”
靖阳王走近门口,轻咳一声问道:“可以进来吗?”
苏田走过去,淡淡一笑:“请进。”
靖阳王在她面上扫了一眼,虽然难掩悒郁之色,神气总是好了一点。他微笑道:“这样晚了还未用早膳,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苏田想了想摇摇头:“一直睡,不觉得饿。”
靖阳王想了想道:“也罢,晨起难免胃口不好,不如随我外出散散心,饿了再吃吧。”
苏田虽有些懒懒的,但她知道,若是一直放任自己闷在房里早晚会憋出病来,还是答应了。
靖阳王吩咐备好车马,带苏田沿着罔溪,迤逦前行。
秋日溪水格外清澈,自石上流过,飞花溅玉,水声潺潺,两岸水草有了黄意,有的叶尖上还有水珠,水气混着枯叶的气息,倒有一种难言的宁谧清新,偶尔有大小石块积成水潭,水中还有灰黑色游鱼若悬若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