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田又低语几声,因太过含糊,实在无法听清。玉轻尘觉出颈中微湿,目光变幻。
苏田已经睡沉,暗淡烛光下,双手握拳,交叉于胸,背脊弯弯如弓,双腿蜷起,睡姿宛如赤子稚儿。
这些日子,她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微笑的,甜美的,而她的心底,又有多少迷惘和不安呢?失了记忆,过去一切都成空白,她不说自己的彷徨无依,,而自己也以为,只要有自己做她仰仗,她便会喜乐无忧,生活再无一丝半毫阴影。
披衣起身,将定魂珠拈于指尖。若是此物果真能够将她所有记忆唤回,她恢复之日,是否就是离开自己之时?
心中划过锐利的痛意。
但,时已至此,无法继续无视她的无助。。。。。。
踌躇,犹豫,终于还是将定魂珠再次挂上她的颈间。
翌日,玉轻尘上朝前留话,准予皇后出宫。
苏田知悉,雀跃欢呼,自觉地保证:一定不会乱跑!
京郊。紫竹别院,辟出一座小巧精致院落,这,便是杨思恂眼下的宅邸。
两进的小院,虽精巧,总也不像一位大家公子的居所。苏田看着院门上的匾额,心中有莫名的不信。
杨思恂闻讯,已然出门相迎。看着青色院门旁长身玉立,翩翩行来的公子,苏田眼前竟突然浮出这样一幅景象:高大灯柱拱卫着白玉阶上三开五间朱红大门,阳光下鎏金黄铜乳钉熠熠生辉;门内,飞檐斗拱的殿阁;花树繁盛,杨柳依依,贵胄公子,含笑行来。。。。。。
杨思恂说了句什么,苏田一晃神,一切金碧辉煌清贵气象消失不见。她脱口道:“杨兄!”
杨思恂面上一滞,苏田又已经笑道:“访友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也不去瞧我,我只好自己来了!”
杨思恂目光微垂,含笑道:“刚刚回来。进宫不便,我也正在踌躇。”
苏田点头:“可不是嘛,这样那样的规矩,讨厌得很。说起来还不如在你这里轻松舒服。”
杨思恂将苏田让进厅堂,有青衣小厮前来上茶,苏田信口问道:“陆遂呢?”
转而失笑:“瞧我糊涂的,陆遂成了家,自然是住在自己宅子的。”
说了几句,瞥见旁边书房的琴台,拊掌笑道:“是瑶波!好久没听杨兄弹琴,今天可不能再错过!”
杨思恂眸光微闪,温声道:“那并非瑶波。”
苏田一愣,上前抚着琴身端详一阵惆怅道:“哦,我一定是记错了。。。。。。”
“那你的琴叫什么名字?”
杨思恂不动声色,片刻,缓缓道:“蕙风。”
苏田挠挠头,吐吐舌头道:“果然记错了!不管叫什么,杨兄,给我弹一曲可好?”
一言既出,自己又是一愣,怔忡许久才期期艾艾道:“我,我又糊涂了,怎么叫你杨兄?你是。。。。。。,你是我的堂兄,分明姓苏。。。。。。”
说着,有些痛苦的双手抱头。
、汉广
杨思恂一看大是心疼,上前一步将她揽过,单手在她脑后轻轻一按,侧头将脸贴在她的前额。
他襟怀中的青竹气息淡雅隽永,带着令人心安的感觉。苏田心中空茫,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似要破茧而出,却又不得其门,左冲右突。
胸臆闷涨。温暖干燥的手指按上两侧太阳,轻轻推揉。衣袖缓缓飘拂,衣间气息令人心安。
见她面色好转,杨思恂有些尴尬地松开手。一时情急,做出逾礼之事。她已非未嫁之身,而自己,是戴罪之人。
但放她离开,心中那样不舍。。。。。。
他掩饰地在琴台旁坐下,伸指拂过琴弦。
她的记忆,显然是不曾恢复。。。。。。
心中惆怅:她始终是不曾忆起自己。。。。。。
转而苦笑:纵然忆起,又能如何?眼下,玉轻尘对她极好,百般柔情,爱逾珍宝。而自己,是没有能力带给她哪怕一点幸福。。。。。。
腕上疼痛酸麻,唤回他的神思。他苦笑:自己,甚至无法给她弹奏一支完整的曲子。。。。。。
想到这里,他的手颓然垂下。
苏田小声问道:“堂兄,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听起来真是伤感。。。。。。”
杨思恂茫然:弹的是什么呢?
许久才恍然:“是《汉广》。”
苏田长长“哦”了一声,点点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堂兄,难道你有求之不得的心爱女子吗?”
杨思恂凝视她片刻,却见她眼中一片清朗,低头微笑道:“曾经。。。。。。有过。”
再看苏田一眼,语声沉沉,唇角却有一丝笑意:“便如《汉广》所唱,她另嫁了旁人。”
苏田同情地看他一眼,歉然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杨思恂手指下意识轻轻拨弄琴弦,断续幽微的乐声丝丝缕缕,反复咏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苏田听了我一会儿,按下他的手劝道:“你虽然不说,我知道,你一定是爱她至深,因为只有倾注感情才会弹奏出这样感人的曲子,令闻者戚戚。可是,堂兄,你不能这样自苦的。。。。。。”
杨思恂抬头凝视苏田,苏田认真道:“她,就是你心爱的女子,嫁人后过得好吗?”
杨思恂怔忡片刻,似自言自语:“好吗?眼下她的夫君待他极为用心,大约
是好的吧。”
苏田又问:“那她呢?她开心吗?”
杨思恂不由笑了起来,笑容中不见喜色,却似有无限讥嘲。须臾,他目光流转,轻声问道:“田田,你过得开心吗?”
苏田一愣,随即双颊微红,抿唇甜蜜一笑,垂睑道:“嗯,很开心啊。”
杨思恂看着她含羞带喜,满足幸福的笑容,目中,痛楚和宽慰交替浮现。点点头,声音有些低哑:“她也很开心。”
苏田叹道:“堂兄,你瞧,她和自己现在的夫君鹣鲽情深,过得很好,你又何必再沉浸在旧情中难以自拔?一来她不会舍了现在的幸福快乐与你重温旧情;二来,就算你夙愿得偿,她与你终能携手,你怎么能肯定你们彼此能让对方幸福喜乐?”
苏田每说一句,杨思恂的面色就苍白一分。眼见他这样伤痛难抑,苏田心中也是难过,双手将杨思恂的手握于掌中,盯着他缓缓道:“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看着面色灰败的杨思恂,她长喟一声,在他肩头用力握一握,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吟道:“不如怜取眼前人。。。。。。”
耳边听得脚步声越去越远,杨思恂低低苦笑,直笑得眼角沁出泪来。
失忆也罢,怎样也罢,没有什么比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语更能让他死心。
傍晚玉轻尘过坤仪宫陪苏田用膳。苏田见他春风满面,眼中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奇道:“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玉轻尘屏退宫人,亲自为苏田布菜。苏田边吃边有些纳闷: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发生啊!
玉轻尘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凑到苏田面前将她唇角沾的一颗饭粒舔去,引得她一阵脸红,嗔道:“干什么。。。。。。”
却见他笑容可掬,简直可爱。心中一阵甜软,索性夹了菜伸筷送到他的口边,嘀咕道:“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但是,无论苏田怎样追问,他却始终不透一字,总也不说自己高兴的缘由。入夜,更是兴致昂扬,将苏田侍弄的心魂俱醉。更答应她可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常常微服出宫玩耍。
苏田虽然不明原因,得了这样的自由总是欢喜无限的,每隔一日便知会几名暗卫,身边只带一名小宫女溜上大街游逛。
眼下已经是冬月下旬,南方虽说不如北地苦寒,却也是很有些冷意的,但因着将近腊月,街上却也仍然热闹繁华。
如此过了十来天,玉轻尘见苏田眉目渐渐舒展,面上笑意不断,虽觉得她走得越来越远,外出次数越来越频繁,心中微觉不安,仍是不忍多做限制。加上她每次游逛,回来总是不忘给他带回各色玩意儿,虽说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难得的是她的心意,让自己知道,她总不会忘了他。况且,每每她喜滋滋双手捧了那些小物时欣喜巴望等着自己评品的表情实在可爱,他也就乐见如此了。
将近腊月中旬,一日天色向晚苏田方才回来,身旁的小宫女又是拎了一大包东西。玉轻尘已经在坤仪宫等了一会儿,见她双颊红红地呵着手进门,赶紧将她拉到火盆旁坐下,苏田将手伸到火盆旁搓搓,笑嘻嘻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玉轻尘一边亲自为她解下貂裘一边瞅她一眼带着薄责道:“你不觉得是你回来太晚吗?”
苏田搓着脸打个哈哈道:“今天好冷啊!”
玉轻尘递过一杯热茶似嗔非嗔道:“天冷都在外面游荡到这个时辰,若是草熏风暖,你还能记得回来吗?”
苏田低头做个鬼脸,很狗腿地拉住玉轻尘胳膊撒娇摇晃道:“你生气了?”
玉轻尘哼一声不作回答,苏田嘿嘿一笑,粘在他的身上软语道:“不要那么小气嘛!我只是偶尔偶尔才回来的晚那么一点点而已!”
如意接过苏田的貂裘,抱在手中还没离开,闻言摇手屏退宫人道:“娘娘,接近年关政事繁忙,皇上为了能早些回来陪娘娘,连午膳都是一边看着奏章一边草草用的。娘娘迟迟不归,皇上心中一直担忧,刚要命人去寻呢!”
玉轻尘负手背身,一言不发。苏田心中愧疚感动,从后面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柔声道:“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晚归害你担心了。。。。。。”
玉轻尘心中软了,转过身,口中却依然道:“还会有下一次吗。。。。。。”
话未说完,苏田已经合身扑上,吻住他的双唇,一边舔咬一边呢喃:“嗯~~,不。”
仅有一点不快被她的娇柔婉娈彻底化去,反手抱紧她一边回吻一边含混道:“田儿,你很少主动亲我。。。。。。”
心中情动,刚要有进一步动作,苏田却撒手欢笑着跑开:“我饿了,吃饭了!”
玉轻尘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扯住她的一角衣袖低低抱怨道:“我也饿了。。。。。。”
苏田牵过他的手眨眨眼无邪道:“刚好啊,走,一起去!”
玉轻尘无奈,只好被她拽了不情不愿向寝殿外走去。没走几步,苏田翘起脚附耳媚声道:“晚上喂饱你!”
说罢,甩开他的手微红着脸跑开了,留玉轻尘在原地,唇角笑意渐渐绽放。
隔日,苏田归来,兴冲冲将几样东西单独包了,献宝一样送到玉轻尘面前,示意他打开。
玉轻尘掀开包袱一看,先是愣怔,继而狂喜,鼻翼翕张,呼吸都有些不畅,小心翼翼将苏田抱在怀中,一手抚上她的小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有了?!什么时候?太医怎么没跟我说!?”
苏田一呆,继而飞红了脸,刚要开口却被玉轻尘伸指拦下,点点她的鼻尖,将头埋进她的怀中笑道:“不要说,让我猜。。。。。。!我知道,定是你这顽皮的小东西不让太医说与我,而是要亲自给我一个惊喜!”
他抬头,双眼闪闪发亮,将额头与苏田相抵,喜不自胜压低声音:“有多久了?难道是十月里。。。。。。,不,不会,你并没有害喜孕吐之症.那就是近来这一个月里。。。。。。”
他紧紧抱了苏田一下,瞬间又忙不迭松开,紧张地将手护在她的小腹上,一叠声问着:“想吃什么?可有什么不适?太医说是多久了?。。。。。。”
苏田哭笑不得,见他如此欣喜若狂又觉得有些愧疚,期期艾艾道:“没有,不是我。。。。。。”
玉轻尘扬声唤宫人近前,有伶俐的已经笑容可掬口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苏田撑起身跳下来,挥挥手赶走她们,气急败坏道:“嗳呀,不是这样的!!”
玉轻尘见状扬眉,苏田抓起包袱中婴儿穿用的虎头鞋虎头帽叫道:“这是准备送给柯绫的!!”
“柯绫?”玉轻尘皱眉,目视苏田小腹:“那你。。。。。。”
苏田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啦!!”
玉轻尘面色瞬间垮下来,看得苏田心中有莫名的内疚,软语轻声道:“那个,估计柯绫不日就要生了,我在外面看到这些婴儿衣帽可爱,就买下来想送给她。。。。。。”
玉轻尘不说话,只是瞅着苏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苏田大是尴尬,站在一旁,有些无措。
玉轻尘双眉微锁,自言自语道:“我们也算精耕细作,如今已是两月有余,为何没有一点消息呢?”
苏田闻言一僵,面上红了红。
玉轻尘向她走过来,沉吟道:“定是我们不够勤勉。。。。。。”
说着望向苏田,揽过她昵声道:“田儿。。。。。。”
苏田干笑两声忖道:您着实很够勤勉了!除了自己有特殊情况外,月月节假日不休,加班加点是常态,还要怎么勤勉?!
身体一轻,已经被横抱而起,玉轻尘步履轻捷直奔寝床而去。苏田惊呼道:“干干干什么?”
玉轻尘目光缠绵邪魅,低笑道:“你不觉得我们也很该添个小皇子小公主吗?”
苏田红着脸低声叫道:“现在是白天!”
玉轻尘在她颈间细细咬啮,只是“唔”了一声。苏田一边推他一边道:“等今晚。。。。。。”
“嗯,今晚。。。。。。”
苏田赶紧点头。玉轻尘喉间轻笑一声,上下其手,游走在她身体各处,挑抹捻压,弹拨揉捏,引得苏田身体阵阵发紧,不由自主曼声吟哦,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喘道:“放心,今晚也少不了你的。”
虽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怎奈玉轻尘一波强过一波的撩拨汹涌袭来,她的意识已经被冲击的七零八落,辨不出究竟了。
、隐情
其间,苏田数次要去看望柯绫,却总是被玉轻尘或如意敷衍带过,心中难免疑惑,但他们一致说是“临产之人,最忌冲撞;产房血腥,新妇见之不吉;年关将近,不宜入血光之门”,苏田虽然极不耐烦,但身在皇宫,身为皇后,总是不能太过任性,玉轻尘又总是极忙,常常隐现倦色,她也就不便强行前去惹他劳神。
好在这段时间可以常常到杨思恂处,或是听他清谈佛经,或是与他品茶赏花,或是随他学学围棋。苏田爱动,只有与杨思恂共处时才难得安安静静呆上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杨思恂曾劝她:“你若觉烦闷无趣,今后不必时常来此。我一人惯了,并不觉如何,你爱热闹,总陪着我难免无聊。”
苏田一手撑腮,一手转着茶碗,眼波流转,笑嘻嘻道:“和你一起,我才不会觉得烦闷呢!就算什么都不说只是相对坐着,也觉得心里宁静安详。”
杨思恂心中微颤,深深看她一眼,苏田又道:“嗳,再给我讲一讲怎样射猎花面狸好吗?还有那个用来引诱它们的哨子,那东西哪里有卖?等着春暖花开我也要去!”
杨思恂目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