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丫头倒很镇定。
仿佛有所觉察,阿凝忽然转身看向他,再次捕捉到他的目光——淡然,疏冷。
阿凝一愣,忽然提着裙子跑过去。麂皮小靴子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她立在那白衣男子跟前,扬起粉嫩的小脸,甜甜软软道:“哥哥!救我!”
若说阿凝这孩子缘何这么讨人喜欢,脸蛋儿生得可爱娇嫩自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泰半原因便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乌漆漆的眼珠子,外头仿佛包了一层盈盈的泪,泪水将落未落,娇唇紧抿,带着丝丝的委屈和倔强,只让人心瞬间软成一滩水。
这丫头声嗓生来娇甜软糯,若是刻意为之,便更是让人心酥心怜,配着这张玉雪可爱的脸,真让人不知怎么爱怎么疼才好。
落下万千星光的眸子执着地看着他,这一刻,他仿佛是她最信任最可靠的人。虽然这种信任十分可笑,毕竟他们才刚刚见面,可这丫头给他的眼神满满都是这个意思。
锦珠只觉得她家主子平时挺机灵一孩子,莫不是吓傻了,那男子重伤在身,如何能救得了阿凝?
她见一黑衣人身形一闪,还没来得及飞扑过去挡在阿凝跟前,就被另一人撂倒在地,还愈挣扎起身时,那黑衣人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将她一下子敲晕了过去。
此刻,太阳已经落下,清风拂过山林草木,微微摇晃的梢头处,挂了一轮初升的月,泛着初秋的冷廖。阿凝紧紧抿着唇,看向黑衣人。
“荣六姑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黑衣人开口道。
阿凝早就看出来了,这群人并不伤及性命,目的只为了抓她走而已。可是这种“请”的方式,想也知道抓她去没什么好事。
她伸手拽紧了那方月白锦缎的衣袖,手指能感觉到袖口处精致的双线云纹刺绣,丝丝缕缕,缠缠绕绕。
“我不去。”她轻轻说着,带点儿稚嫩女孩儿独有的粘粘糯糯,仿佛毫不惊慌。就连黑衣人都吃惊于她如此的镇定。
阿凝转身又看背靠着树的男子,轻声又唤了一句:“哥哥!”
漂亮的孩子实在不可避免的有些招人疼的优势,而荣家阿凝无疑是极擅长利用这一优势的。说起来,自小教导她的荣宓可没教过她这些——大约是她天生的?
男子颀长的身影仿佛钉在那树边一般,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被当成救命稻草的觉悟。眸光带了几分玩味儿看了阿凝一眼,半晌,移开目光,眸子微微闭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轻响。
阿凝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掉,就像洪水决了堤,再也止不住了。攥着男子衣袖的小手愈发攥紧,五根细嫩的手指泛出几分青白。
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怎么镇定也不过是勉力绷出来的。这会儿终于憋不出,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月色静悄悄的,只有她细弱的抽泣声。黑衣人也面面相觑,大约是觉得自己一大群男人兴师动众来捉人家一个软嫩的小丫头,都不知该如何动手了。
男子睁开眼时,只看月色下一张被泪水洗过的小脸,愈发白皙清透,那双大眼睛一边流泪还一边切切地看着他。
“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嗓音带着沙哑和哭意。
如今阿凝身边的人都倒下了,只剩下她自己。
锦珠锦环或许没注意,但是阿凝却看得清楚。方才黑衣人与护卫打斗时,有一个黑衣人是攻向了这白衣男子的,两人动作敏捷而迅速,阿凝看不清楚内情,可她没错过那黑衣人被打退时眼中的震惊。后来,这些黑衣人便再不管他了。
大姐姐告诉过她,很多时候,对方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阿凝一直是这样做的。此刻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小女孩儿哭得实在可怜,就是铁打的心也要软了。男子终于缓缓站起身,将那截被阿凝攥住的衣袖不容拒绝地拉了出来。
上好的锦缎衣料子,如今皱巴巴的。上面濡湿的一片,大约是落下的泪渍。
四周的树木忽然飒飒作响,他抬眼看向对面十几个对手,前一瞬间还脆弱苍白站立不稳的模样,此刻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第 3 章 九霞山遇袭(三)
胸口大片的血迹仍在,身形却已肃杀冷毅,俊秀精致的眉宇里再也不见苍白,而是坚毅森然,透着某种说不出的耀目光辉,让人移不开眼。
像一颗尽敛光华的绝世宝石,即将迸发出绮丽璀璨的颜彩。
月色下的山林愈发寂寥,可那群黑衣人却明显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意,强势、汹涌,让人途生肝胆欲裂的恐惧!
“你……”要多管闲事?为首黑衣人的话还没问完就震惊得消音了,也再来不及问。男子出手如闪电,就近夺下一个黑衣人的佩剑,那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耳边是分明的断骨脆响,他的瞳孔骤然扩张,倒地身亡!
黑衣人大惊失色!
可怜阿凝站的方向看不见那死去人的脸,她还以为这人只是晕过去了,这会子感激又崇拜地看向男子,一直悬起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自己这步棋总算走对了。还是大姐姐的箴言,自负高贵的人通常吃软不吃硬。
为首黑衣人眸中亦划过冷厉的光,用手势欲招呼其余手下聚集起来。
只可惜,对方没给他们任何挣扎的机会。
“闭上眼睛。”
男子并未回头,只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阿凝反应也快,虽不知为何,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他轻身一跃,身形轻灵飘逸,优雅若蝶,手中剑支划出完美的弧度,剑锋在月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芒,剑刃入骨的声音此起彼伏,下一瞬,白色身影稳稳落地。
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四周一片死寂。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十七个黑衣人,十七次声响,俱是一剑封喉。那为首黑衣人双眼大睁,满是不可置信。
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男子将染了血的剑随手一丢,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白色的衣角,墨黑的长发,在夜风中翩飞着,纤尘不染。
仿佛这满地的死尸跟他根本毫无关系。
阿凝连一丝声音都没听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睁开眼,只见脚下躺了一地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可脚下一动,却发现雪青色的小靴子底下,有异样的深色。
那是被鲜血溅洒过的地面。
阿凝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歪到了旁边一棵树上。
心头砰砰直跳,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见那白衣男子转身就要走。他的背影同他那张脸一般,瞧着淡雅如菊,清隽如竹,步子似乎不快,却透着某种不容忤逆的气势。
阿凝忍着喉中汹涌的呕吐感和脑中的晕眩,立刻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哥哥!别走!”
黑衣人死了,这丫头的脸色却更苍白了,小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尽管出手时尽量避免鲜血横流的场面,但还是有血溅下来。
可是他实在没时间陪这个怕血又爱哭的小姑娘。
阿凝见他不为所动,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后头的衣角拉着,嘴上动了动,“我……我害怕……”
此刻已是黑夜,她身处在树林之中,脚下还有许多不知死活的人躺着,她当然害怕。
荣府见阿凝迟迟不归,必然会派人来寻,找到她只是迟早的事。可是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阿凝只觉得浑身哆嗦。
可大姐姐也告诉过她,除了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不能对别的任何人露出怯懦或者恐惧,因为这只会让自己难堪,让对方看轻自己,甚至找机会落井下石。
所以她这句话简直细若蚊蝇,男子根本没听清。
那五只软软的手指太过执拗,连续第三次被扒下来又锲而不舍地缠上去时,男子转身,仍是不容拒绝地将那备受摧残的衣角从阿凝手中拯救出来。拉出来后,还用手轻轻掸了掸,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得优雅又闲适,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人被逼迫到无计可施时,总是会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阿凝的手指保持着原有姿势微微蜷曲着,她实在怕极了他跑掉,低垂的眼看见他从容不迫的动作,闷声道:“你别走,我怕得很。”
男子一愣,低头瞧她乌黑的发顶,淡淡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别走,我害怕!”脆而清亮的嗓子,口齿清晰。
男子倒是笑了一下,“方才不是还很会瞪人么?”
“……”阿凝知道他是说救他起身时她瞪了他一下。可是……作为一个大侠,未免太小气了吧?
但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嘴上一说罢了,若真介意那么一瞪,方才他就不会出手救他。
“我错了。”她低头道。
他又淡淡勾起了唇角,心道,这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孩子。
阿凝见他仍不出声,以为他还是没被自己说动,心里忽然就浮起满满的委屈。她也不知道委屈在哪儿,只是金珠子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男子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阿凝想避开都来不及。
低垂的头被迫抬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仰望着他,可怜、委屈又带着几分不屈,泪光闪闪仿佛碎了一池星光的清透湖水。
男子的目光忽然触到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心窝子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挠了一下。
真是个小孩子。他想。
“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他淡淡说道,仿佛带了清淡的笑意。冰凉的大掌下滑,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儿,感到一阵冰雪般的寒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快了。平时,从来只有阿凝嫌弃别人的份儿,她何时被别人嫌弃过?今日,她是一再示弱,完全走了一条装可怜博同情的路子,与她平时的行径背道而驰,本就已经很挫败了,结果对方还是个这么不好说话的。
男子有些无奈,开口安慰道,“别哭了。”
山林清寂,月色朦胧。他终是没有丢下她,但也只是负手静静立在原处,身形挺秀若竹。阿凝哭累了,心弦松缓的同时,脑子的晕眩如期而至。
她恍恍惚惚的就要倒下去……
不小心靠到一个温热的地方,立刻就被推回了原处。
耳边有略清冷的声音,“站稳了。”
阿凝勉力站直了身子,可鼻尖的血腥味那么浓重,虽然是黑夜,她也能想象脚下定然是一片嫣红,她身子发虚,脚底发软,好想躺下……可是又不能躺下……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堕入昏睡中。意识朦胧中,脸庞下意识朝一处温暖的地方蹭过去,然后停住不动……很舒服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和呼喊声。她心中一喜,定然是哥哥来找她了!
“哥哥……哥哥……阿凝在这儿……”
她嘴里小声呢喃着,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没能睁开眼,眉心紧皱,最后终于不敌身体的极限,彻底坠入沉沉的黑暗中。
荣府的马车赶到此处时,见到满地的人,都大惊失色。为首的少年男子一身群青色暗绣凤鸟纹锦袍,头戴玉冠,眉目清俊,正是阿凝的哥哥荣寰。
他一路疾驰,这会儿额头上都是汗,却来不及擦。放眼一瞧,很快就看见一个月白雪影纱裙的女孩儿蜷缩在大树底下,一动不动。
“阿凝!”荣寰急得冲过去,待发现她温热而规律的呼吸声,悬起来的心才放下。
阿凝很快被抱进马车。荣寰把那些黑衣人的面纱一一挑开,又仔细辨认了他们所用的武器,没有任何关于黑衣人身份的线索。
“我们的人都只是轻伤。”
荣寰点点头,“把这里清理一下。所有人不论死活都带回府。”
荣府的人动作麻利,很快就打扫好了战场,就连地上的血迹都不见了。
荣府一行人刚离开,阿凝先时靠着的那棵高大的七叶树忽然颤动了一下,“唰”的一声,一个月白色的颀长身影从茂密枝叶处忽然飞出来,双足稳稳落地。
月白的衣袍不惹尘埃,伴着墨黑的长发,在夜色中愈显清寂。如兰如芝,卓然而立,若非他衣裳上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这倒更像一位独立尘世之外的翩翩佳公子。
四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玄色衣裳的佩刀侍卫,随之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真如鬼魅一般。
“主子!”
男子并未回头,只接过其中一人递过来的雪白丝帕,轻轻擦了手,声音不疾不徐,“你们出来做什么?”
男子将丝帕往后随意一放,陆青山双手接过,又答道:“皇上的人快要搜到这里了,您看……”您要不要回原地方躺着?
他没敢说出口。这本是制定好的计划,可主子忽然被人“救”了,而且还出手和不相干的人大打出手,实在让人费解。
主子很少出手,他只要出手,便不会有任何人生还。这倒怪不得他残忍,为了自保,没有知道他真面目的人能活在这个世上。
当然,今日最让陆青山费解的是,主子竟然……竟然主动捏了另一个人的手!
这对于从不让人近身的他家主子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赵琰低头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血迹,“不用。今日大局已定,无需再做什么。”
说着,他三两下将身上的外袍扯了,随手丢给陆青山。里面又是一身雪白的衣袍,质地光滑,纺织细密,一看就是最上等的云州锦缎。
男子身形愈显清隽舒朗,如皎皎明月。他没再说什么,双足一点,倏然一跃,雪色融入暗夜之中,不见了踪影。
陆青山捧着染了血渍的衣袍,有些无语:您其实就是嫌那地方脏所以不愿意躺了吧……
☆、第 4 章 东临侯府(一)
上京城,天子脚下,昌明隆盛,富贵繁华。城东长宁街尽头,有一座金玉满堂的公侯府邸,内中重重朱楼碧瓦,间有绿荫翠柳掩映,正是当今荣贵妃的娘家,东临侯府。
东临侯府历史已久,祖上出过开疆拓土的将军,也出过权倾一时的宰相,传到如今这一代东临侯荣成田的手里,却是个不温不火的模样。荣成田在国子监任了个闲职,日日只去国子监应个卯,余下的时间听琴读诗,品茶斗棋,好不优雅闲适。倒是其同母胞弟荣成辉,如今任正三品吏部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说起这东临侯府,就不得不提如今已是靖北王世子妃的安惠郡主荣宓。五年前,荣宓在锦花台中以一曲“盛世烟雨”一舞动天下,成为上京城无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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