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他开始试着努力让自己对得起这份信赖。尽管他依旧不明白小王爷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为什么前一刻亲密如兄弟的下一刻却毫不犹豫的刀剑相向。
不管他有没有做得很出色,至少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住本性中的懦弱和恐惧,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小王爷挡住了那些致命的冷箭飞刀之后,小王爷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的温柔而深刻。
每当他身受重伤,在昏迷了许久后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却都是小王爷孤独地站在自己房中,望着自己默默沉思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微弱灯火下修长的身影,他都会觉得从心底泛出一丝甜甜的味道。
“下次不要这样不顾性命……”小王爷的开场白,几乎从来没有变过,而回答小王爷的,也永远是他憨憨的笑容。
“你这个……傻子……”小王爷红着眼眶,狠狠地在他的脑袋上砸下一个不算痛的爆栗,“你若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傻子能听我说废话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愿景有了最根本的动摇。
“种田、盖房、娶妻、生娃”似乎都比不上让小王爷平安快乐,心满意足。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地位在王府里似乎也越来越重要。
王爷只让他经手自己最隐秘的消息、也只让他去完成不能告人的任务,于是他又慢慢的学会了如何杀人,尽管每次杀人后,他都忍不住频频作呕,觉得自己的双手彷佛沾染上某种永远洗不净的污秽一般。
但是小王爷那英俊的脸庞上愉悦的笑容和安心的表情,却令他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重复这可怕的行为。
他从来都不曾辜负过小王爷的期许,哪怕是再怎么困难的任务,他都能够专一的完成,他也没有拂逆过小王爷的意志,哪怕小王爷的决定再怎么荒谬,他都会完成所愿。
直到若干年后,在暗潮汹涌的都城内,无论男女老少都知道,在王府里身手最厉害的虽然是侍卫统领,但是最可怕的却是小王爷手下的“农夫”,一个看似憨厚淳朴,却又将他人的生命视若田间稻谷,肆意收割的冷血屠夫。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能够令小儿夜啼的杀人者,其实在自己的床铺下藏了十一把金丝的折扇,普普通通的山竹材料制成的扇子,只是扇面上用金丝镶嵌其中,乍看似乎平凡如常,但是在阳光下,却能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这是农夫为他的主子挑选的寿辰礼物,可惜十一年来,他从来没有机会把其中的任一把送给他的主人……
而十多年后的小王爷,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拉着别人喝沌高歌的轻狂少年,勾心斗角的宫廷斗争早已经磨去了最初的纯真、朝堂上的云诡波谲斩断了善良与慈悲。
如今一路从普通的闲散宗室升至代君执政的摄政王爷,距离那真正的九五之尊的御座也仅仅只有最后的半尺之遥了。
所以当那些自命清流君子的朝臣们以除掉“农夫”这个杀人者,作为向小王爷投诚的条件时,小王爷似乎也别无选择。
“这些年来,也只有你一直这么沉默的站在我身边……”
小王爷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摆下一坛美酒,彷若当初那夜一般,换上便服,拉着他无限感慨地回忆着初见时在那满园桃花下计算着拿桃花树去烧炕取悦妻子的傻小子。
他也憨憨地笑着,一边饮着那味甜的陈酿,心头泛起的是欣然、是慰藉,昔日淳朴的愿景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改变,只愿生生世世守护着眼前这英俊脱俗、威仪天成的男子,哪怕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之中,他也甘之如饴。
“我可听说,你这小子最近正打算娶内院的小桃红……怎么?终于打算要实现当年盖房娶妻的生心愿了?”
小王爷口中笑侃着,但目光却远远的投向星光灿烂的夜幕之中,这彷若不经意之间的询问,却让陪坐一旁的他措手不及。
“没……没有的事……”
在别人眼中杀人如麻的他,只要对上小王爷,就会不受控制地回复到最初那个有些懦弱、不曾见过世面的傻小子,结结巴巴地急欲表示自己的清白,不过小王爷却没有打算让他有机会表白似地。
“别在那说什么没有,小桃红家里的表叔都找上门来了,你这家伙手脚倒是快得很,小桃红肚子里都有了……”小王爷笑着说道,“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难道还怕我会拦着你,不让你娶妻生娃不成?”
“我没有……小王爷,我、我是冤枉的……我……”
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成为这种绯闻的主角,他急忙忙站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小王爷误会自己。
只是,在站起来的刹那,一片漆黑便笼罩了全部的神志。
他甚至还来不及为自己分说一二,再醒来时,一抹孤魂已经在这遥远的黄泉路上。
“小王爷……我是冤枉的啊……”
冷泉里的小鬼喃喃自语着,失魂般地一遍又一遍向不在身边的某个影子诉说着谁都不明白的冤屈。
“喂,小鬼,你是今天最后一个了,快说你姓什么!”
上下眼皮已经快完全合拢的鬼差在不远处询问着。只是这该死的小鬼还是颤动着嘴皮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倒是冷泉边上的鬼卒听了个三四分,便急忙代替回答,他也赶着收工回家呢。
“大人,他说他姓小。”
“叫什么?”
“叫阎王。”鬼卒皱了皱眉,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名字?
而昏昏欲睡的鬼差根本就没有注意,大笔一挥,便在冥界登入册中,写上了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小阎王。
“把这小子带到望乡台去,让他了结了前世的因果……终于可以收工回家了。”
鬼差打了大大的一个哈欠,挥手卷起书案上的名册,如风般迅速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望乡台,了断孤魂野鬼们对人界这一世的牵挂,无数亡灵在望乡台上哭泣、痛悔,叹息今天蹉跎,而只有那个被鬼卒领上来的小阎王,那呆滞的表情在看到了人界旧景之后,慢慢变得沉默。
昔日的王府,如今已经是赦封的将军府,满园都是雕梁画栋的精致房舍,唯有那夜的花园,却杂草丛生,彷佛很久没有人进来修缮一般。那原本美轮美奂的林园庭阁,如今却破败得犹如山间废弃的土地庙。
那夜对饮之地,早已不见了曾经的身影,只有一身尊贵黄衫的君王,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原地,默默地饮用着美酒。
只是同样的美酒,如今喝来却已经淡然无味。
“朕这一生,只对你一个人说过信赖,所以朕这一生也只负了你一人。黄泉路远,这些年来,你都不曾入过朕的梦境,是你太痴傻,还是朕太无情。”
举杯对着桌案对面空无一人的虚空,君王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黯然,但是也仅仅只是黯然,“朕说过,朕志在天下,在这天地江山,唯一心愿便是君临大地,比起你那种田的心愿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至少朕是和你一样,一心一意的去完成。
你在地下也许会怨朕辜负了你的忠义,但你可知道,那些个逼着朕杀你的清流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吗?因为他们发现你是朕的棋子、也是朕的情劫。”
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君弄的眼角微微泛红,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允许自己放下那堆积如工的政务,来到这见证了他的最后蜕变之地,凭吊逝去的孤影。
“朕喜欢你,可是为了这江山、为了这御座,朕只能选择辜负了你。但是朕不会后悔,因为无论如何你都只会属于朕一个人,是恨是怨,若你泉下有知,就化为厉鬼到人间来找朕吧。”紧握着酒杯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这是情殇还是情劫,已经无所谓了。
“你的遗骨朕已经亲手焚化,等朕百年之后,会与朕同葬皇陵,此生你我无法相守,但朕也不会允许你来世会有机会去实践你那可笑的愿望、生生世世你都休想找到女人给你暖床生子,你只能是朕的、永远只属于朕……”酒意熏染之后的帝王,低声咆哮般向着虚空宣誓着自我的占有欲。
深情得令人震撼,但同样冷酷得令人恐惧。
“万岁爷,三更了,该是起驾回宫的时候了。”庭院外的内府总管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半醉半醒的君王。
君王没有回应,只是半眯着阴冷的眼神看着这打扰了他的奴才。
“要不万岁爷去看看大将军的寝室?”
能够做到皇帝的贴身太监,内府总管对于这位君王每年必然发作一次的怪癖,自然有着对应之道。
这座官邸的主人,在民间朝堂上毁誉参半的大将军早已不在人世,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上会如此的牵挂。
“嗯,去看看也好。”这个世上,也只有这败落的花园和那积满灰尘的屋子还留有那人的余韵。
那人的屋子还是简简单单的,按照吩咐,屋子外墙壁房瓦每年都会妥善的修缮一番,而屋内的东西却不被允许动上分毫。
脚步跄踉地坐在那硬邦邦的床榻上,经久未先的被褥床铺散发著一股霉味,提醒着参观者,这间屋子的主人早就不在了。
“傻子,我来看你了。”皇帝醉醺醺地傻笑着,拍了拍床铺,彷佛又回到当初,那个痴傻的家伙为了替自己挡开刀剑,而身受重伤后傻傻的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发呆。
“你这小子,下一次不要这么不顾性命啊……”皇帝的笑声却在手掌定摸到床铺的时候,戛然而止。
藉着灯火,掀开满是灰尘的床铺,映入眼帘的,是十二把放得整整齐齐的折扇。
轻轻拿起其中的一把,朝堂上叱叱风云的帝王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甚至险些连扇子都无法打开。
彷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去打开那扇子,那扇子一开,就会引来毁天灭地的结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恨弃,不能羞!
白底金丝的扇面上,古朴的小篆优雅地排列着,煽情的诗词跃然其上。
只是昔日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家伙,欺负扇子的主人目不识丁,听说是要送给喜爱之人,便恶作剧般写下这首〈思帝乡〉。
未料想,到今日这礼物才被交到真正的接收人手中。
这本是打趣男女情爱的题诗,到如今却成了最锥心刻骨的恍然、也成了最为恶毒的预言……
小阎王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床前,口吐鲜血的男子,初时冤屈枉死的委屈、后来得知真相的震惊、再后来听到小王爷赤裸裸的独白的深沉、到现在那昔日自己珍爱的折扇上撒落点点殷红后的再无情绪起伏。平静成了他此刻唯一能够做到的,无论是脸上或者是心底。
“看完了没?”鬼卒在身后催促着。
没有说话,小阎王点了点头,便跟随着鬼卒往台下走去。
“看见前面那座桥了没有?”鬼卒伸手指着不远处横跨黄泉的独木桥,“你若确定对人界没有了牵挂,便从这桥上过去,桥后有孟婆守着,你过去喝上一碗孟婆汤,便接着往前走,过了轮回城后,便能转世投胎而去了。”
说罢,鬼卒便转身离开,要知道如今冥界人手严重缺乏,鬼卒们也忙得不可开交,既然这个小鬼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心事没有了结,那么自然应该可以自己跑去转世投胎,用不着自己一路押送了。
只是鬼卒走得太快,所以没有看到小阎王欲言又止的样子,等小阎王再三思量决定开口询问时,鬼卒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没法子,小阎王只能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能帮上忙。
“小家伙在看什么呢?”突然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飘然而至,“是不是在找引魂桥?”
“这位大哥……您是冥府的差官吗?”小阎王看来人的打扮似乎不像是来冥府的幽魂,便开口请问,“小子想问,是不是有办法不转世投胎的呢?”
“嗯?”书生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小阎王一番,嘴角露出莫名的笑意,“你前生为君王所负,转世投胎后必有补尝,怎么说至少会是投胎一个大户人家,一生荣华富贵不少,为什么还要待在冥界呢?”
“我有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清楚,所以暂时不想转世人间。”小阎王淡淡地回答着,却不知自己这不卑不亢的模样,更是对了某人的脾气。
“要在冥界不转世的话,你至少要成为冥界之民,而且还要承担起维护冥界之责,看看那些鬼卒,那可是忙得整日没有空闲的差事哦。”书生笑着提示道。
“无所谓,我本就是个庄稼人,多干活不觉得累。”
“既然如此,那你随我来吧,冲着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绝对不会亏待你。”书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抓住小阎王的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飘去——直到很久之后,小阎王才知道,这个温润如玉的书生,便是主掌着冥界的最高权力者,阎君。
临走时,小阎王静静地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望乡台,彷佛要将什么东西永远的斩断切离。
小王爷,你的情、你的爱到现在我才知道,也才明白这份爱需要付出的代价很高,这不是我这种庄稼汉能够去希翼、去承受的。
所以这一生将是我命运的终点,此后即便是魂飞魄散,我也永远不会再转生人世,你我的孽缘也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看在我们这一生相交一场的分上,请容许我为自己任性这一次。
我只愿,我们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完—
转章
放下手中薄薄的信纸,龙王敖君泽抬头断着坐在客厅下首,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的冥界特使,深邃的目光中闪烁着令人颤栗的冷森。
冥君这封迟到了N年的坦白书,说实话对于敖君泽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无论是曾经差一点统一各界的神王窖鑅,还是宣布放弃了龙形,遁入人界的梦蛰敖离,对于如今的龙族君王而言,都只是一个比较耐人寻味的故事罢了,哪怕这个故事中所涉及的,是龙族历史上最神秘的敖离。
毕竟,那段曾经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恨情仇,已经随着太古时代的覆灭而永久的成为了无人了解的历史尘埃。
敖君泽或许会因为敖离那被永久保留在神殿里的绝世容颜,而在闲暇时去翻阅那些尘封的记载,并当作与妻子闲聊中的一则话题。
就像是人们一边听着王菲的《明月几时有》,一边感慨着苏东坡的伟大;或是妄想一下,要是苏东坡穿越到现代后,会不会活活饿死之类搞笑情节。
哪怕是众多的龙族之王,在流逝的岁月中,对于敖离的传说已经从怀疑、困惑,因无尽的等待却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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