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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很快就击碎了敖云的本能感觉。
认识长谷川秀和超过三天以上的人,都不会认为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趣的人,甚至说他无趣都是一种表扬。
居住在几乎无人问津的山野小屋,吃着可以长时间存放、烹煮方便的微波食品,每隔七天出门采购一次,一次性买足一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每日里睁开眼睛便是坐在棋盘旁研究布局和走法,眼睛看累了,便阖上双眼,打开收音机,倾听录制的棋赛分解,对于长谷川秀和而言,棋艺彷佛就是他人生的唯一挚爱,他可以废寝忘食的研究,乃至全然忘我。
敖云在观察了秀和三天之后,便完全了解了这个男子为什么会在飞机上如此的沉稳,如此的从容,或许对于他来说,除了黑子和白子之外的东西,都是不需要被记忆、被关切的。
为了认实这一总结,敖云甚至装神弄鬼的忽而在房间里制造诡异声响、忽而打开电视、忽而隐身在小屋的木质地板上奔跑、诡异的大笑等等试图干扰秀和。但是秀和很干脆地完全忽略了身外奇特的变化,甚至又一次敖云在连续的打开电视机后,不堪其扰的秀和直接把屋子的电源给拔了,令措手不及的敖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秀和的这种对外界的“麻木”,敖云开始渐渐得寸进尺起来。
最先遭殃的还是秀和房间里的电视机,不过为了防止打扰秀和,敖云很乖巧地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小,或者在秀和睡觉的时候再观看。
这个小小的匣子倒是和仙界的因果镜有着几分相似,不过里面的内容倒是丰富多彩,从各种无厘头的综艺结目到经典的电影故事,让没有接受过这种电讯文化的敖云痴迷不已,几乎成为一个电视龙迷。
有了电视起头,敖云很自然地开始使用秀和家的所有电器,当然闹出一些小问头是难免的,比如敖云使用那台在洗手间的洗衣机时,就曾经发生过水漫金山的小插曲。
不过为了掩盖事实,敖云很无耻地用自己的离火之气把弥漫在走廊和房间里的水分都给蒸干了,顺便还把秀和放在厨台上的一盒便当给蒸热。
对于这种小乌龙最初每天总要有上那么三、四回,但是一周之后,随着敖云对于房间里的电器设施的日益了解,逐渐地减少了很多。
倒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秀和每天都会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便当放在厨台上,而敖云每次都会顺手帮他弄热,为秀和节约了一点电费,不过这点电费对于被敖云每天霸占电视机的耗电量来说,也仅仅只是填补一个零头而已。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无论是敖云的日益嚣张,还是秀和维持的视而不见,这一明一暗的两人,隐隐的磨出了一点点小小的默契,彼此似乎都心知肚明了对方的存在,但是谁都不去揭开这其中的最后一层薄纱。
一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棋弈世界,而另一个享受到了现代科技的便利之后,心安理得的开始享用起自己难得的假期,每天抱着电视看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敖云发现自己留在厨台上的热好的午餐已经有一天多没有被动过了,才将注意力放到了坐在大厅上的秀和身上。
他一如过去几天,静静地坐着,微扬的双眼默默地注视着星罗棋布的棋盘。只是苍白中带着点点阴影的微尖脸庞上不时划过一抹诡异的暗红,而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告诉傲云秀和此刻正濒临极限崩溃的边缘。
敖云对于这样的表情并不陌生,他曾经看过很多仙人在面对瓶颈时,都会露出同样的近乎狰狞的表情。
敖云不能理解秀和的执着,但是他却知道这种执着的珍贵,只有全心全意去执着的人,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
从那个被称为电视机的小窗口里,敖云对于这个幻境构筑的世界有了足够多的信息,所以他也对于秀和的职业有了些微的了解。
将自身的一切奉献给面前这张方方正正的棋盘,一生的悲欢离合都紧紧地与棋盘联系在一起,可以为了一手妙棋而欢呼兴奋,也可以为了一手错招而悔恨垂泪。在这个幻境世界里,棋士不再是仙界那般爱好休闲,而被视为一种战场,一种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方寸险地,这让令敖云不由得想起当年在仙界轰动一时的棋仙人。
那名仙人和秀和有着同样的执着,凭着这股执着,他对于仙道的参修几乎达到令人仰视的巅峰,但是同样由于执着,硬生生地将这位罕见的棋仙人害得粉身碎骨,魂魄无存。
敖云还很清晰的记得,棋仙人的逝去令龙王叹息了很久,那句充满了痛惜的“强钢易折”的评述至今还在脑海深处回荡,没想到眼前的男子居然无声无息中,正重复走上棋仙人的那条不归途。
深深地叹息着,敖云慢慢地在昏黄的夕阳下将身形显露了出来,收敛起一身闲散的气息,缓缓而庄动的端坐在秀和的对面,此刻的敖云恢复到了那个从容指挥军队的龙族殿下,彪悍、冷漠以及绝对的无情。
毫无表情的脸庞上看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只有偶尔间微微挑动的浓眉下,那双淡红色的眸子悄悄地泄露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若说平日里的敖云是淘气而跳脱的橘色火焰,只会玩笑般让人感到灼热和温暖,但是那不是敖云的本质,火焰的本质是于无声无息中焚化万物,那种静静的蓝色,却带着深沉的威势以及无法抗拒的压力。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棋盒中摸出一枚棋子,沉稳而坚决地拍在了棋盘之上,那清脆而冰冷的落子声,如同迷雾中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秀和的心田之上。
无路可寻。
那一刻秀和全然迷失在棋局中那深不可测的陷阱里,自己彷若被逼入死角的小兽,在四方涌来的无形压力下,无助而徒劳的挣扎,秀和彷佛能够听见自己二十五年里建立起来的棋风和棋术轰然倒塌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在秀和的心底冷笑着、嘲讽着。
完了,终于都完了,你终究是一败涂地。
秀和很清楚,只要自己此刻放弃那无谓的执着,承认自己的失败,那么心头上的压力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是相对的,此生此世他都无法再进入棋盘的世界,体尝这黑白纵横的乐趣,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选择。
即便是就此死亡,自己也要以一个棋士的身分死去,宁可为了执着而死去,也不要因为怯懦而退缩。
而就在他最临近死亡的那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却乍然在耳际响起。
“啪、啪、啪……”
原本逐渐蒙眬的视线中,一颗颗白色的云子不合规矩、不符规则的出现在棋盘上,没有章法、没有计算,如同顽童在嬉闹扰乱一般,原本整齐的布局,在霎那间搅得粉碎。
“棋是战场,亦是人生,强钢易折,柔水难固,天地万道皆是天途,逆流而上是为莽夫,顺流而下亦非通途,痴子既然迷途,何不从头而起,舍弃过去如此的固难吗?”敖云的声音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响起,冷冷的音域却散发著灼热的味道。
“舍弃过去?”茫然的秀和抬起双眼,空洞的眸子望着眼前这道红色的身影。那失魂的模样落在敖云的眼中,没来由的让敖云心头一阵不舒服。
自己若是在这里动用自身的力量……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很大的问题吧?敖云暗中微微思忖了一下,便探出了手指,轻轻点在秀和的额前。
随着一股几乎能够把人的肉骨全数融化为灰烬的热量,秀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再知道,因为汗水浸湿了衣襟的躯体,缓缓滑落在敖云的怀中,那柔弱纤细而冰冷的躯体,令敖云的心房忍不住又是一阵紧缩。
“这个该死的幻境,该不是药效有变吧?”敖云对于自己的反应如是怀疑着,手中却没有停下,一线热脉迅速地融入了秀和体内的同时,敖云将自己记忆中关于棋艺的那一部分缓缓种入秀和的脑海,日后这个男子醒来便能够接受到龙族对于棋艺的记忆,虽然敖云的棋艺并不怎么好,但是这并不影响敖云对于棋艺的记忆。
当年棋仙人逝世后,很多棋谱都是被龙王给收揽了起来,现在正好便宜敖云当作现成的礼物。
“这算是我三个月来借住你家的房租好了……”敖云轻轻地说着,为自己这破坏规矩的行为,寻找到一个适合的理由,而随着他的力量渐渐消融在秀和的体内时,敖云自己的身体却如同风化一般,在淡淡的月光下化为满天的星芒,随风飘散。
秀和的身躯静静地卧倒在棋盘上,孱弱的身躯不再因为寒意而颤抖,平静的脸庞上,长长的睫舒展着,在敖云残留的温暖中,安详地沉睡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个全新的美丽人生就将在晨曦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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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云,你这个混蛋,居然在幻境里都不太平!”
耳际回荡着相曦那老鬼跳脚的怒骂声,敖云不用睁开双眼就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那虚幻而神奇的世界,只是停留在手心的微凉似乎还残存着秀和那特殊的温度。
“云小子,你别给我装死,你自己看你做的好事!”似乎不愿意给敖云更多沉淀心情的时间,相曦一把抓住敖云的衣襟,使劲地晃荡着,彷佛要把满腔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一般,“我绝对要去上奏龙王,把你这个混蛋丢到魔界虫窟去,你好胆,居然敢把行军的军帐给烧了……”
骤然听闻这句,敖云顾不得再去回味什么,猛然睁开双眼,入目的却是满地的灰烬,严整而肃穆的中军大帐,此刻已经是一地的尘埃。帐外站满了满脸诧异和苦苦忍耐着笑意的部属和士兵。难得看到相曦大人发飙,大家自然是要围观上一圈,好好欣赏。
“出了什么事?我不是喝了你给我的药水之后睡着了吗?行军帐怎么烧了,是谁干的?”
若是说有什么特殊技能是龙王家每一个孩子都牢牢掌握的,那么“装傻”无疑是最优先的一部分,分辨和解释对于眼下的情况都不是最佳的反击,唯有装傻才是最好的,当然必要的脱责和嫁祸行为是不可欠缺的。
只是这一句话,硬生生地阻止了相曦发飙的趋势,这个老狐狸突然用一种崭新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敖云,彷佛突然看到了一匹会说话的驴子。
半晌后,相曦突然回头,对着角落里某个正在窃笑的蒙面人物,很愤怒的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有后遗症吗?这只猴子居然没有闹翻天,还知道倒打一耙,你还说没有后遗症!”
“哈哈哈……”这下,围观的大夥儿不再是窃笑了,看着相曦夸张的动作,和敖云那一脸的黑线,大夥儿无不笑得捶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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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藤九段望着眼前被云子占满了的棋盘,心房一阵紧缩。
无论是最初的布局,还是初盘的进攻;无论是中盘的绞杀,还是官子的计算,自己几乎是完美的惨败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里,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完美的对局,每一步都带着七分的谦和却也隐藏着三分的杀意。
抬眼看着自己的对手,加藤感到自己老了,日本新一代的棋手已经成长到了足以取代自己的地步了。
黯然地将棋子放回了棋盘,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彷佛是要将全部的失败和悲伤隐去,缓缓向对方鞠躬致意。
“二○○六年日本本因坊战,加藤九段对长谷川九段,长谷川九段以一又四分之一子领先获胜,获得本因坊战的胜利。”坐在棋盘边的主持人,庄严的宣布本年度日本围棋赛最古老的本因坊战的最终对决告终。
如雷般的掌声在对局室外响起,人们惊叹着日本最年轻的本因坊诞生,那是无数棋士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但是长谷川秀和却在年仅二十七岁便摘下了这个桂冠。
“长谷川阁下,请问您对获得本因坊田的胜利有何看法和感受呢?”从容的走出对局室时,无数长枪短炮在闪烁的灯光下,递到了秀和的嘴边,所有的日本围棋迷们都期待着这位新晋棋圣的感慨致词。
“其实,我还很不成熟。”秀和谦和的笑了笑,平实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被媒体夸张为“神圣”的光泽,其实比起几年前的冷漠,这几年来秀和气质上的改变是令日本棋院的各位大老们啧啧称奇的一部分。
“曾经有人对我说,棋是战场,亦是人生,我想我现在仅仅只是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最浅显的表层意思,我还要更加深刻的去理解、去认知,然后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在前面等待着我,还有更多的高山在等待着我,我的人生也只是刚刚起步而已……不需要为了眼前暂时的胜利而欢呼,我还需要做好更多迎接挑战的准备……”
应付完那些如狂蜂浪蝶一般的记者,秀和找了个藉口独自回到了自己乡间的小屋。
推开紧闭了三年的门扉,玄关极厚的灰尘扬散不少,秀和慢慢走入这个充满了记忆和神奇的小屋,回到三年前那个棋盘前。
如今棋盘上依旧散乱的放置着当年那局没有章法的棋局,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红色的身影。
秀和静静的望着棋盘那空无一人的另一边,缓缓地低下头去。
“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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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解释,我只需要结果。”
站在乙太精灵之一九渊眼前的黑衣青年,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对一连串事件的看法,语气中听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但是身在冬季暖暖阳光照射下的九渊,却感受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眼前青年宛如化身为地狱最深处的厉鬼恶灵一般,夹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强悍怨念降临人间,那往日里在脸庞眉宇间的和蔼与宽厚,彷佛就像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寒风中崩溃。
九渊——太古时代起从创始之神手中接过守护人界之命、拥有强大力量的乙太精灵,如今却只能畏畏缩缩地躲在旁边岩石的缝隙口,一边努力地将自己原本就只有三个苹果高的纤细身体藏进阴影处,一边努力地低头认错,试图用自己的委曲求全换来对方的同情。
当然这种没有面子的事情换作其他时候,九渊绝对不屑如此放低姿态,大不了自己耍无赖就是了,反正乙太精灵的身分摆在那里,没有什么人会真的追究他的责任,但是这一次,九渊却怎么都不敢把自己的无赖手段施展出来。
毕竟自己口口声声的以人界安危作要胁,逼着眼前这位乖乖地把金龙宝宝抱回龙王界,免了人界一场无形的天灾,但是自己却没有做到昔日信誓旦旦的保证——那尾喜欢闹失踪的小龙敖彦,还是很令人无力地从自己的“监护”中消失了身影。
如今人家哥哥找上门来要人,自然让九渊在郁闷之余,又陷入了无比的头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