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慕容正卿哪还敢有什么办法,太子年纪轻轻,城府不浅,有些想法连他这个老官场也摸不大透。他磕头在地,然后正色严辞道:“老臣无能,管教不好自己的女儿,愧对先人,愧对朝廷,心中别无他念,只求太子与皇上从严降罪,以清朝纲,正典范!”
党熙之道:“慕容大人误在疏忽,错不至罪罚。”
慕容正卿一愣,静等他说下文。
过了片刻,党熙之叹了口气,忽道:“竟王爷遗有一孤女,秀外慧中,品性俱佳,慕容大人认她做个女儿如何?”
慕容正卿想不到党熙之竟会立刻提出这种办法,而且连人选都已定好,他面上不敢显露,心中却不禁感叹后生可畏,他能如此不动声色谈笑决断,何事不成。口中忙说道:“若能认郡主做女,实是老臣高攀之福,只是……”犹豫之间,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向郡主提出此事。
党熙之道:“这一节慕容大人无需操心,我亲自去向郡主讲明便是。”
慕容正卿面上恭敬顺从,心中感激涕零。
党宁芝被禁足在王府之中已足两个月了,只有在最初之时,太子大哥来看过她一回,从他口中得知二皇兄已匆匆赶赴了前线。
她虽对养父七王爷的事情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可骤然接受这样突兀而震惊的消息,以及紧随其后的噩耗,纵使她再聪慧通达,可到底只是十#八#九#岁的年幼姑娘,身体里的悲伤和无助,就像这空荡荡的王府里彻骨的冷寂,一个从外一个由内,无声地侵蚀着她。
敞开的府门已许久不曾有人进来过,而她也无法走出去。
党熙之再次出现时,已是新年伊始。竟王府别说过年的迹象,连人烟气息似乎都很少了,若不是门口的守卫和院内偶尔晃过的人影,这里就像一座人去楼空的废宅。
党宁芝坐在清冷的书房里,面前一杯清茶已放得凉透了。整座王府里的东西几乎原封未动,可如今能叫她打发时间的,也只有这满满一屋子的书了。
她已太习惯身边的绝对寂静了,党熙之叩门进来的动静吓了她一跳。
“大皇兄!”党宁芝连忙站了起来,脸上是惊讶的神色,眼中却是无比的喜悦。
党熙之走了进来,几乎感受不到室内与室外有什么温度的变化。冬意正浓,寒气料峭,而这偌大的书房里竟连一盆炭火也不烧。他走上前来,声音温和关切:“这么冷,怎么也不叫人生火?”
党宁芝淡淡笑了笑:“我只是随便过来坐坐,平时懒得打理这些事了。”
党熙之已走至她的面前,忽伸出一只手握了握她的手,触手是一片柔软的冰凉:“宁肯把自己冻成这样?”
党宁芝未能想到他会这么做,顿时一阵窘迫,变得更加手足无措,而内心之中,却是一阵突袭而来连自己都反应不及的惊喜,她不敢看党熙之的眼睛,苍白而冰冷的脸颊似乎也突然之间变得温热起来。
“你等一下。”党熙之说着便折回门口,吩咐人马上生好炭火送到书房里来。
不一会儿,炭炉被端了进来,就放在书桌旁边,他们的脚旁。炉里的炭块还是漆黑的新炭,红色的火光越来越亮,越烧越旺,随之而来的,是慢慢扩散开来的一片温暖区域。
党熙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党宁芝也默默坐了下来。两人就似闲来围炉,却是一时无话。
良久,党宁芝望着他火光映照下清寂的容颜,徐徐问道:“大皇兄,你有心事?”
党熙之抬头看她,而后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手掌向上摊开,修长的手指微曲,空空的手上仿佛承载着对她温柔的等待。
党宁芝慢慢伸出一只手,犹豫不决,终于递了过去,搭在他的手上。党熙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熟悉之后,她只感到渐渐的习惯与心安。幸福的感觉不知从何处升起,就像一支看不到的箭簇突然射中了她一般。
党熙之开口说话,声音平淡之中带着萧索,就像一声叹息:“宁芝,慕容雅她不要你大皇兄了。”
党宁芝大惊失色,诧异和疑问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空间,还未及开口,却又听党熙之的话悠悠传来:“什么也不要问……”
党宁芝愈发惊讶于他眉宇间的疲惫与伤神,这种神情让她恍然以为,他心中对慕容雅深情缱绻。可是,他们不是从未见过么……
她起身蹲在党熙之身前,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党宁芝仰起脸来,看着她大皇兄微垂的清朗面容,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你很难过……”
党熙之没有出声回答她,也没有点头或摇头,他闭上了眼,将自己的脸颊更贴近她的手掌,仿佛十分眷恋。
党宁芝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快要跳出来了。
“宁芝,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突然低声呢喃。党宁芝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听觉出了差错,她呆呆地看着他闭着的双眼与安睡般的神色,几近痴迷。
党熙之蓦然睁开眼来,清静而略带询问的眼神凝望着她,让她明白,她并没有听错,他真的是这样问。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整个心都罩于他的目光之下,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甚至是连静心想一想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她连想也不用想了,她一定会答应,她愿意,无论如何她都愿意。尽管她从不曾稍存奢望,有一天能和他在一起——就连在静夜无人时想象一下也未曾有过。
她在党熙之的目光注视之下点头:“我愿意。”
党熙之继续看着她,缓缓吐出又一句话:“以慕容雅的名义。”
党宁芝微微一怔,心里似乎很快地了解到了什么,她几乎没有停顿和犹豫,声音依然柔缓而坚定:“愿意,我愿意。”
党熙之微笑着抚摸她的脸:“你真好。”
党宁芝摇头,眼神切切地看着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要你是她的损失,是她犯傻。大皇兄……”
“叫我熙之。”他止住她接下来的话,把她抱在胸前。
党宁芝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轻颤。这个怀抱里的哪怕片刻温暖也足以抚慰她多日以来的寒冷孤寂,而他的几句话,足以让她不怨不悔地付出一切。
她感到自己已站在生命的最顶端,她拥有了自己最强烈的幸福,并且今后的日子里,这种幸福将长伴。
、46。捷报(下)
三月底,太子殿下与慕容千金大婚。
婚期虽一再延迟,然终于在朝野上下的翘首以盼之中低调完成。虽说低调,但一切皇家规制与礼节当然并不敢稍有折扣,只是在慕容家与太子本人的合力建议之下,不尚奢华富丽。
然而,朝中人人心知肚明,如此急切地为太子完婚,甚至不等南海战役平定,不等太子殿下最为亲近的二弟赶回来参加婚礼,不过是因为皇帝大限将至。
朝臣已多日不见皇帝露面。太子大婚当日,帝后相携而出,黄袍皇冠全副整齐,精神状态似乎也比众人所想要好得多。但这也只是回光返照的一瞬。
皇帝当夜便已病危,皇后太子陪侍一旁,太医束手而跪,众皇室宗亲与满朝文武默然跪于皇帝寝宫长垣殿之外。
龙床上躺着的人已气息薄弱,形神涣散,浑浊虚晃的目光隐隐越过众人,似乎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殿内并不存在的黑暗虚无之处。皇帝的嘴微微张开,却已无力发出清晰的声音,他含糊嘶哑的嗓音发出生命的最后一次慨叹:“我已尽心尽力了啊……”
良久之后,御医上前检查,而后哭声宣布:“陛下已经去了……”
殿中太监宫女不禁低泣,皇帝近身的太监总管出殿向群臣宣布:“皇帝驾崩!”
顿时殿外一片哀号痛哭。
党熙之跪于床侧,悲声道:“母后请节哀,保重身体。”
皇后病容缱绻,面色憔悴,低声说道:“你父皇走得并不痛哭……可惜,你兄弟他远在天涯,连见你父皇最后一面,扶棺送孝,也是不能……”
党熙之也不禁动容,黯然无言。
殿外哭声震天,忽有一外廷传讯侍卫疾步而来,至殿前见此情景不禁猝然跪倒。总管肖公公悄步上前,侍卫呈报:“有南海军情急送入宫!”
肖公公接过急报转入殿内呈于党熙之:“太子殿下,南海传来军情。”
党熙之急忙站起身来,接过信函,飞快打开。书曰:
南境列臣下言,于三月二十四日大破倭寇全军,杀敌三万,俘虏一万,后全歼。大战告捷,此患已灭,倭国元气大损,此十数年内,不足为忌。敌寇于大败之际,出死士突袭,与我一主舰玉石俱焚。全船军士阵亡,督战使二皇子殿下殁,诸逝者俱尸骨无存。
党熙之将书函又从头看了一遍,而后眼睛在最后一句上字字缠磨,似是要将这些字个个拆解开来,看看它们里面是否还藏着别的意义。
皇后神情殷切地望着党熙之,却见他微露喜色的脸上突然变得煞白,尖锐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手中墨迹斑斑的信纸,仿佛这一纸薄书上承载惊天秘辛。
“皇儿,发生了什么事?”皇后难免揪心,既为连天战事,更为她深入战火之中的小儿。
党熙之却充耳不闻,仿佛定了身一般,动也不动地保持着从那一刻起就没有变过的姿势。
皇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神失态,心中不禁大为惊慌,颤声命一旁的肖公公:“把他手中的信拿给我……”
“殿下……”肖公公称呼了一声,便轻轻从他手中取信,党熙之仍是不动,任凭信纸滑落般从手里离去,眼睛却怔怔地看向他的母后。
皇后抖着手接过信笺,似乎连移过去的目光也在轻颤,而后顷刻间身如抖筛,泪如走珠,难以自持的低哭痛彻心肺。
肖公公大惊,看着身受巨震的两位主子,冒昧从地上捡起了飘落的黄笺。他抬眼含着泪花看向皇后娘娘,生怕她伤心过度,昏厥过去。
只有皇后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的身体已经衰弱不堪了,连渐近的死亡都已看淡的心不会再给她制造天翻地覆的情绪波变,她已没有力气去承受这种损耗了。她只感到难以遏制的心痛与哀伤,如此清醒而强烈地占据了自己病体的每一处,吞食着她最后的生命。
殿外呼号声不止,人人皆知,他们都在痛哭先皇,更在呼唤新皇。肖公公出殿看了看,慕容正卿跪在当首,问道:“肖总管,太子殿下呢?”
肖公公默然转回殿内,轻声唤道:“殿下,外臣们都在候着呢……”
党熙之面色僵绷,喉头发紧,腿脚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知觉,无法挪动。
皇后再次开口,声音之中仍带着浓重的哭腔,伤心欲绝:“皇儿,你去罢……等来人将消息带到时,让他立刻进宫来禀……”
党熙之喉咙动了动,嘴唇轻启,一个“是”字说得艰涩无比。
肖公公领着党熙之走出长垣殿,众大臣停止了哭声,都跪直了身体望着他。前排重臣正欲开口,忽见太子殿下苍白隐忍的脸转向一旁微微垂首的肖公公示意了一下。
肖公公开口又向群臣宣布:“南海战事大捷!连王殿下殉难!”
大殿内外一时噤声,片刻之后,慕容正卿率先开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殿下登基!”
群臣高呼:“请太子殿下登基!”
寅时发丧,沉重的钟声在暗寂的长空鸣响回荡,侵入整个京城内每一个人的睡梦之中。
晚清被悠长渺远的钟声唤起,明明是由睡眠中醒来,听着这钟声,却反而觉得像是恍惚入梦了。
她打开门时,院中已站满了下人,每个人都在寒夜之中静立不动,向着皇宫的方向,侧耳倾听。晚清初时觉得奇怪,刹那便明白了过来。鸣钟暂停,三十六声,皇帝驾崩。
第二日满城皆白,家家闭户。朝廷下诏于天下,万民皆守孝三月。
连王府也阖府上下换上孝衣,各厅房里挽起白纱,府门上挂起了白灯笼。晚清也换上了白衣,心中甚为党羡之忧虑,不知他何时会得到消息,又或是他已经快要回来了。上次来信说到,决战在即胜券在握,他不日便可归京了。
晚清看着王府里里外外的丧仪装扮,心中隐隐觉得是不是太夸张了。可她不懂得这里的规矩,见了也只能默然接受。
直到黄昏时分,耳边丧钟之声依然阵阵响起,似乎永远不会有完全停下的那一刻。晚清站在院中,忍不住问管家:“这钟要敲到什么时候呀?”
管家叹了口气,说:“按制,这京城内的大小庙寺,要鸣钟三万次啊……”
晚清正在惊讶,却见管家眼圈一红,竟流下泪来。
她见女人哭倒还无感,就是见不得男人哭,尤其还是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管家,相处日子已多,彼此还算熟稔。晚清心焦地说:“管家大人你别哭啊……你一哭,我觉得我不哭都不好意思了……”
管家听了她的话忙擦着眼泪说:“不哭不哭,我没哭……”眼泪却一时止不住。
晚清完全是被他的模样勾红了眼眶,心里正在暗暗感叹他的衷心与情切,忽从府门闯进来一高个男子,莽撞急切,风尘仆仆。
他一路奔至两人跟前时,晚清才看他觉得有点眼熟,想起来也许是以前跟在党羡之身边的亲随。管家一见到他,登时一激:“江声!”
赵江声对管家说道:“向阳已去宫中传讯了。”
晚清忽然想到,他是不是跟在党羡之身边的?那党羡之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她心中一喜,念头刚动,还未及问得出口,忽见管家睁着红红的眼圈,眼中含泪看着她,颤声道:“姑娘,殿下他,殿下薨了!”
晚清顿时懵住,怔怔地说:“你什么意思?”以她一知半解的理解,这句话实在是个不怎么好的意思。
她问完之后,不理管家了,又转向赵江声,声音已突然哽咽起来:“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赵江声面色大恸,声音悲昂:“王爷他殉难了!他死了!”
晚清不相信他,可还是忍不住哭,泪眼模糊,气息颤乱,声音也被哭意割得七零八散:“你骗我,前几天他还……给我写信,说马上就能打胜仗了,他就能回来了……难道你们……你们打败了吗……”
“是打胜仗了,王爷就是在胜的那时死的!”
晚清已看不清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像句魔咒一般钻入自己的耳朵,她眼前一片朦胧地对着那个方向争辩:“胜了怎么会死呢,你胡说!他是受伤了吗……他伤得很重吗,他还没死对不对?”
“他没有受伤,他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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