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海勉强对林思申笑了笑,然后示意他背上书包,“这里没有工具,不介意的话,去我宿舍吧。”
林思申咬了咬唇,不知道这位李老师到底要怎么样。但他脸上的笑给人的感觉是真诚的,一如从前,不像师长,更像朋友。于是,林思申只得迈开了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已经再想不动其他,他听见或者没听见,全听见或是只听见了一点点,也许并没有不同。林思申忽然觉得那是宿命——天底下所有暗不见光的东西,都一定会有被揭露的那一天,在众人注视下,形容丑陋,无处循形。
林思申跟着李清海来到了他的宿舍,那其实是一棟离教学楼不远的两层筒子楼,二中的一些单身教职工住在里面,条件并不算好,但因为住的人不多,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单间。
李清海的这间在过道的最东面,门一打开进去,是间只有十坪左右的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正对着过道,然后便是一张床、一个帆布衣柜和一张书桌。因为没有书橱,所以那桌上堆了许多书,不过看得出来,李清海是个整洁的人,那些书被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只是这样一来,书桌上的空间略显狭窄,而那整个房间,也因为本身的面积而显得更加拥挤。
“不好意思,房间有些乱。你坐这儿吧!”李清海将铺在单人床边缘的毛巾毯拉了拉平,示意林思申坐在上面。然后他又为林思申倒了一杯水,装水的杯子是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的一次性纸杯,显然,他这里并不常来客人。
“我大学时学过一点修理,还在一家小店打过工,所以,应该能把你这机器修好。”安顿好林思申后,李清海径自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工具盒,开始干起活来。
林思申局促地坐在床沿,机械性地喝着李清海递来的水。他手脚冰凉,借着那纸杯传来的热水的温度,稍稍取暖,而环顾四周,除了这简陋的小房间,就只有李清海专注修理的背影。
他想,李清海大概是要跟他谈谈的,在修理完之后。
于是,他只能默默地等,心里越来越忐忑。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除了螺丝起子碰撞到磁带插槽的金属声音,林思申觉得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粗重。他不敢先开口对李清海说什么,只得略略转了转头,再次看向自己坐着的地方。
李清海的床不大,和林思申家里的单人床差不多,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纹床单,一床厚实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枕头叠在了被子上,上面还铺着浅蓝色的枕巾。
物似主人形,这位老师的“家”和他本人一样,普通得乏善可陈,却又多少透着些令人安静的气息。林思申在心里安慰自己,李清海顶多也就是教育教育自己吧,他从来不是严厉的人。
“这个walkman你用了很久吧?转轮都有点磨损了,平时会缠带吗?”李清海似是不经意地问林思申,并没有回头。
“恩,初一时就开始用了,不缠带。”林思申简单答到,他更想从李清海的话里找到一些情绪的信息,知道了学生这样的秘密,他是不高兴的,还是生气的。
“听歌吗?还是听英语磁带?”李清海继续问,像是只是在和他聊天。
“都听,”林思申答,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床单,犹豫着是否该由自己先开口,“李老师……”
“应该差不多了。”李清海转过了身,将walkman朝林思申的方向递来。
林思申只得起身去接,walkman拿到手里时,那东西令他感觉像握了块烙铁似的,尽管在李清海的维修下,插槽又完好地归了位,整个机器一如从前一样小巧规整,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勇气再原地按下那个play键,去看看李清海是不是真的把它修好了。
林思申匆忙地将walkman放进书包,然后对李清海说了声,“谢谢。”
李清海笑了笑,坐在转了向的凳子上,并未站起身。
林思申立刻意识到,也许对方要进入正题了,于是不得不低下了头。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和强磊的话……我听见了一些。”李清海开口,声音里带了些歉意。林思申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喜欢男生?”
李清海的声音很轻,却听在林思申的耳畔清晰有力,他不得不再次点了点头,微微抬起眼睛,去看眼前的人。
“其实这没什么。”李清海却没有看他,目光投在了林思申脚边的地面,语气里有刻意的轻松。
林思申不知该说什么,显然,李清海想表现得“开明”。
“你喜欢他吗?”李清海又问。
林思申有些惊讶,他看向李清海,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喜欢强磊吗?”李清海困难地解释。
这一次,林思申听清了李清海的问题,尽管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仍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其他男生了。”李清海朝他笑了笑,换了个自然一些的坐姿。
“李老师,”林思申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是想要教育我吗?我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很……变态,但是,我没有做任何违反校规的事,也没有真的和男生在一起。强磊也是,我们没有做坏事。所以,请您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学校。”
林思申说完,定定看向李清海,只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太差,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很变态?”
李清海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开口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思申的跟前,“喜欢男生,或女生,都只是人的情感选择。其实,我想对你说的是,实在不需要为这个而有压力。你知道,在国外,同性间甚至可以结婚。”
林思申有些烦躁地连连点头,自己何尝又不知道这些,自从确定喜欢陈б岳矗兔簧僭谕际楣莘夥矫娴淖柿希墒牵窍衷谡馐窃谥泄谄У腁城,说自己是正常人,林思申觉得那实在是自欺欺人。何况,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他抬头看向李清海,想要得到的不过一个答案,“李老师,你会替我保密的,对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隐私。事实上我很抱歉,不该在教室外听到你们的谈话……”李清海有些犹豫,似乎后面的话很难开口。
“谢谢你,李老师。”林思申却因为得了他的承诺而安下心来,说完谢谢,他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卑微与怯懦,在听到李清海说“当然”二字时,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又有了重新呼吸的能力。
“可是,我记得,王鹦枝是你的女朋友。”李清海终于又道。
林思申不得不再次看向眼前的人,才获得的稻草仿佛又兀自被风吹走,他艰难地点头,再不敢去揣测“老师”的开明态度。
“其实,怎么说呢,我也不是要指责你。”李清海似乎也在苦恼遣词用句,他又坐了下来,努力将语气放到最和缓,“我觉得……这么说吧,我觉得,喜欢谁或不喜欢谁,这都是一个人的自由,是一个人情感的自由,抱歉……作为数学老师,也不是你的班主任,我好像没什么立场跟你说这些,不过,我想在感情方面,即使我们做不到忠于自己,但至少,不应该伤害别人,你觉得呢?”
林思申茫然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大概明白了李清海的意思。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或者说,不可能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和对方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了,那么就是欺骗,对吗?欺骗的结果是到头来只会让对方受到伤害……这样,很没必要。”李清海又道,讲这些话时,他并不看林思申,似乎也在为自己充当了“爱情专家”而尴尬。
“李老师,你的意思我懂。”林思申低下头来,声音轻不可闻。
“说实话,我真的不太会讲道理……我自己明明处理这些事情也糟糕得很。就是,我觉得你喜欢谁,就勇敢地去喜欢,因为那些是你控制不了的。但还有些是你可以控制的,比如,你可以默默地喜欢,不让对方知道,不给对方的生活带来困扰,又比如,你也可以明确地拒绝不喜欢的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去伤害到别人……唉,我说着说着好像又说教了。”李清海摇了摇头,无奈道。
林思申勉强对他笑了笑,心里渐渐生出些感激来。
无论如何,对方算是宽容的师长了。
“李老师,你也是吗?”林思申问。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来安慰、开导呢……感同身受,所以才同情垂首吧。
他的问题让李清海怔了怔,却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曾经在大学时,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后来才知道,对方有家庭,甚至有孩子……”隔了很久,李清海才开口,“因为不能控制自己不喜欢,所以放任自己喜欢,但因为知道不能喜欢,所以能做的只有控制自己不再去见那个人。其实道理是相通的,喜欢归喜欢,但不要去伤害无辜的人。我这么说,你了解吗?”
林思申慢慢点下了头,李清海把这么私密的事用来劝慰自己,他不是不动容的。
“李老师,谢谢你。”林思申再次道,这一次,比之前要诚恳许多。
李清海叹了口气,也对林思申笑了笑。这天他戴着眼镜,眼镜下的眉眼舒展开来,笑得竟也清新好看。林思申看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师,忽然觉得,其实他也只是个大男孩而已。
当然,是比自己的成熟的大男孩。
“赶紧回去吃饭,想通了就别再为难自己。高中学习任务很重的,要把精力放在功课上,知道吗?回去吧!”临走时,李清海拍着林思申身后的书包,又回归了老师模样,一脸严肃地将他“赶”了出去。
林思申也只得朝他笑,默默走出了那栋筒子楼。
回到租屋的这晚,林思申自己一个人坐到了书桌前。
他将李清海修好的walkman试着揿了揿快进和倒带键,机器果然运转得正常,他插上耳机,又按下了play键,里面强磊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林思申,你不觉得这样对王鹦枝不公平吗——”他惊得迅速按下了stop,触电般将那机器扔进了抽屉。
台灯下,他再次回想起李清海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像套数学公式一样将自己那混乱的感情套进李清海给的公式里,他喜欢陈В挥邪旆ǹ刂疲敲此湍ハ不逗昧耍牵辽俨荒苌撕Ρ鹑耍荒芤蛭燮撕ψ约河涝恫豢赡芟不渡系哪歉雠ⅰ
可是她是知道的,自己并未欺骗,如果拒绝,她会告诉陈В
心底又有声音在否定。
你可以请求她不要告诉陈В颅'未必会因为你的感情而困扰,你顶多……只是失去一个朋友,何必那么自私,用未必会有的困扰去伤害势必不会被喜欢的女孩呢?
林思申又对自己说。
那样,强磊也不会再有说辞。
可王鹦枝仍会难过。
那也比以后再说,伤害更大好啊……
这一晚,林思申的脑中像有人不停在拉扯,反反复复车轮拉锯,令他完全没了清净的余地。
终于,勉强完成了作业收拾好了书包,他将台灯啪地一声关了个干脆,自己闷头躺进了被子里。
60。
周一上课,林思申踏进教室时心情有些异样。
面对王鹦枝,他比平时更多了一份犹豫,有些话,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在那女孩如往常一样对他微微一笑问他中午准备吃什么时,全部咽进了肚里。
而强磊,林思申一天都没有见到他。
他没来上课。
尽管看不见那人林思申轻松不少,因为不用去想着是不是该道个歉,或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避免目光的交会。但是那人自始至终不出现,却又让他心里不免忐忑。
是因为他所以不来的吗?因为太过生气,所以不想见到他?或者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比如真的去找某人,“直接告诉”云云……林思申又在心里迅速地否定自己——那人势必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根本不会再花心力在他身上,他未免太高看自己。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伴随了林思申一整天,以致放学的时候,王鹦枝絮絮在他耳边叨扰着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你说我弹什么曲子好呢?”身边的女孩又问了一遍。
“恩?”林思申茫然看她。
“你在想什么啊?”王鹦枝稍稍板起了脸,语气里带了些嗔怪。
林思申抱歉地朝她笑了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女孩,央求她再说一遍。
“马上学校的元旦庆祝晚会啊,我是学生会的,要出节目,你说我弹什么曲子比较好?”王鹦枝努了努嘴,征求林思申的意见。说是征求,事实上,那表情完全是“你想听什么曲子”的意思。
“名曲之类的吧,钢琴里这个大调那个大调的曲子,你随便弹一首好听一点的,大家就都折服了。”林思申胡乱回答。
王鹦枝不满意,低头看脚下的步子,隔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比如你喜欢哪首歌,我可以努力练一下,改成钢琴曲弹给你听。”
话已说得如此直白,林思申却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喜欢的歌?他喜欢的歌全都是和陈в泄氐男那椤
他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女孩仍兀自向前走去的背影,咬了咬唇。
“好了,我只是让你帮我想想,过两天再告诉我也不迟,反正那晚会还有十来天时间。”意识到林思申的停滞,前面的人回过头来,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到。
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之前的一次晚会,王鹦枝弹的《雪人》,她总是想让他了解一些什么,而他却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便选择逃避,那些是他即便了解也无法给予的东西。
到了他家的巷口时,林思申几乎松了口气般,急急与王鹦枝道了再见。
有时一个想法一旦生成,就会生根发芽,搅乱心绪。林思申原本以为,自己就这么坚持着坚持着,便能和王鹦枝一起一直走下去,可现在,这“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