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离对那老仙人道:‘来到人间,痛快淋漓地爱了一场,就算要死,我也不後悔,只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留给他,我就能瞑目了。’老仙人见她意志难移,只好唏嘘著离开了。”
宋艾听著听著,不免对那青狐末离起了几分欣赏之意,便道:“好一句痛快淋漓爱一场,这份勇气决心,世间能有几人?”
傅郁含了薄笑,淡淡看著他:“客人是否觉得老仙人太不近人情?”
宋艾横他一眼,道:“王母隔绝牛郎织女,玉帝强行分开董永和七仙女,就连嫦娥也饮下不死药,从此碧海青天夜夜心……在我看来,神仙们向来面目可憎,从来没有讲究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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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面色稍稍一变,青青掩著口,抑制不住地坏笑起来,连带著木莲和满园的小狐狸们都窃窃笑了。
宋艾不知缘由,探寻地望著傅郁。傅郁无奈,只得摆摆手叫他别问了,道:“客人的感想让我受教了,还是接著听故事罢。”
宋艾见他脸上显露少有尴尬颜色,心里觉得有趣,有心调侃,却还是点头应允,放过他了。
傅郁道:“不久之後,书生──不,该称他为秦大人了,给末离捎信要接她去帝都。末离欢欢喜喜地动身了,她其实对名利毫无机心,只是小秦离家许多,相思磨人,一路上欢欣鼓舞,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麽开心过。”
宋艾像未卜先知一样,手心凉得透彻,克制不住地惊问道:“她,她该不会……”
“多情女子负心郎,自古有之。”傅郁不再微笑,“只不过我们的秦大人干脆把事情做得更绝。其实论起来也不能怪他,谁让丞相之女看上了这位文采风流,形貌更是一等一的状元郎呢。朝政黑暗,若不能找人扶持,他就算是个状元郎也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
“人那,过一世清苦日子没有什麽。最怕的,是从贫困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才得希望,又要被逼著回去。末离既然没有办法替他扭转命运,如今却有旁人能够做到了。”傅郁淡淡道。
“末离虽然是一介女流,到底修炼千年,总是足够自保的吧。”宋艾更加关心这位女子的命运。
傅郁无言叹息一声,“秦大人也知道他这位仙妻并非凡人,因此暗中定下了七重狠毒的杀招──可见好人若是学起坏来,真是连坏人也要自叹弗如。”
“末离姑姑後来到底怎样了?”青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末离,末离,身体上的伤口不过表层,心上的伤却是再难愈合。死里逃生之後,她曾经有多爱秦大人,现在就有多恨他!”傅郁仍旧保持著淡淡的语气,“秦大人听闻她竟然留得一命在,连日心惊肉跳,终於想起当日老和尚临别赠言,思索一番──现在可不是到了极其危急的境地?於是什麽也不顾了,当即备下车马,日夜兼程向曾借住过的寺庙赶去。”
宋艾嗤地一笑,讽刺道:“他自己做下丧尽天良的勾当,那老和尚除非眼瞎了,才肯帮他!”
傅郁没有表情,清越嗓音低沈又温柔,吐露出的话语却是令人绝望的:“客人竟然料不到吗?秦大人赶到时,老和尚就在那破败庙宇中等著他,等著帮他。”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青青一马当先叫嚷起来:“为什麽?为什麽?这样对末离姑姑也太狠心了吧!”
小狐狸们连声附和道:“太狠心!太狠心!太狠心!”
宋艾虽然也义愤填膺,还是静默著,他想亲耳听傅郁究竟要做何解释。傅郁垂了眼看手,久久不言语。
宋艾还是充满耐心地等著傅郁的解释,一瞬间,他有种错觉,好似有生之年都是虚妄,都是徒然,仅仅为了等待而存在……他已经等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长得看不见尽头,就为了那个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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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终於抬头,环视一圈──青青瞪大了眼睛看他,眼圈已经红通通的了,其他小狐狸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来你们都认为老和尚是狠心人了?”傅郁眸光极淡,却极深澈,似耳语般轻声问道。
“主人以为呢?”宋艾反问他。
傅郁微微愕然,似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禁不住低头看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老和尚是否狠心,他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我相信,即便时光重新追溯到那时,他也不会犹豫。”
四周都是不解的目光,唯有宋艾淡淡垂了眼睫看他,目色里一片宁静,傅郁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好像又有了几分勇气一般,陡然昂首道:“末离遇见书生,本来就是命里不该有的,他们的一切情缘都是孽缘,缘起无踪,如露亦如电。然而秦涧月注定一生无妻无子,指点江山,名留青史,无论留的是芳名还是骂名,都称得起一代名臣。如果真让末离报仇成功,秦涧月必然是要死在她手上,家国百年,河山万里,有多少无辜人的命数因此而改动?在座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们,没人能担得起那样的责任。”
傅郁的嗓音一向是清越如泉水叮咚的,这一番话说下来,竟然有气势如虹,力贯长空的撼动力。
满座皆寂,傅郁抿一口茶水,话锋一转道:“秦大人见老和尚仍旧在自己曾经住过的禅房里入定等待他,有种重归故里之感,然而物是人非,凄凉苦楚不可名状,不免心里一阵唏嘘。老和尚却无声无息睁开眼睛,对他的状况不言自明,还是像当年一样如此这般指点了他一番,终究没有告诉他末离已有了他的骨血。”
宋艾淡淡道:“如果他说了,结局也不会改变。”声音没有起伏,然而傅郁在其中品出了一丝安慰之意,心里猛地一悸,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老和尚教给他什麽样的方法?”隔了许久,听宋艾徐徐问道。
傅郁呼吸一滞,眸光暗淡下去,低声道:“长安郊外蓝田县,除了盛产玉石之外还生有一种荆棘草,老和尚告诉秦涧月,须采集十斤荆棘草,细细研磨碎了,加泉水拌成糊状,按一定形状涂在家宅墙壁上。那便是狐类的克星,莫说碰不得,就连接近也接近不得。”
宋艾微微一笑,手指扶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捏著:“老和尚是想叫末离知难而退。”
傅郁深吸一口气,手指忽而攥紧,忽而又颓然松开:“老和尚早该知道,末离不可能知难而退,哪怕拼上性命不要,她也要找到那个人,挖出他的心来看看。”
宋艾瞧著傅郁难得失神模样,蓦然涌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人明明刚刚才认识不到半日,却好像有一种魔力,能牵动自己一颦一笑。
宋艾接了他话茬道:“若然换做是我,也不可能屈服,毒药又怎样,刀山火海照样闯进去!不抓住那个人问一个清楚,怎麽能甘心,怎麽能瞑目?”
傅郁听得,仿佛宋艾的字字句句皆是敲打在自己心头上,偏偏是往最不堪的那个部分狠狠地刺了过去。
夜谈到了这个份儿上,就连粗枝大叶的三三也能看出来两人言辞气氛流露出的不对劲。他是素来知晓他家公子脾气的,此时不由默默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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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离怀著秦涧月的孩子,然而一步一步踏著最爱之人给他铺设的毒药走了进去,每一步,都离死亡更近。秦涧月脸色惨白地望著她,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末离睁著眼睛看著他,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气去看他,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指责他。二人对视,末离的生命将要到尽头,突然探手入腹,五指抓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婴孩来,登时血流如注。秦涧月见了那个虚弱瘦小的婴孩,无需言语,凭著直觉就知道是自己骨肉,当下面白如纸,嘴唇不停颤抖道:‘我对不起你,我愿死……’”傅郁半合眼睛,似又沈浸到了故事里。
“末离双手捧著那个孩子,对秦涧月绽开一抹微笑,也许秦涧月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笑容,她道:‘我要你死有什麽用?’她一步一步挪到秦涧月跟前,痴迷的眼神凝视著掌中那个小小的婴孩,道:‘我将我的孩子交给你,我会死得很干净,你带著他好好活著。’这是秦涧月所听见的,末离的最後一句话。秦涧月毫不犹豫将孩子抱在怀中,她在犹自鲜血淋漓的孩子脸颊上印上一吻,然後便去了……”
“此事过後,秦涧月依旧娶了丞相之女,然而好景不长,新婚妻子过门不到半年就病死了,他独自一人带著末离留给他的孩子,再未婚娶。宦海浮沈几十年,生前官拜右相气焰滔天,死後却落下千古骂名。”
傅郁慢慢将那故事了结了,宋艾长叹一声,似是无意道:“这位秦涧月,原来便是明启年间权力滔天势绝伦那位秦相爷……说来我倒是记得,他是有一个儿子的,名唤小川。当年长安坊间多有流言,说他的这位儿子形貌如幽兰,举止倾天下,可惜却是青狐之子,专事魅惑,据说连励精图治的明启帝都曾是他的入幕之宾。”
傅郁惨淡一笑,笑里藏著为不可见的讥诮之意:“是这样的吗?原来历史竟然是这样记载的?”他好像记起了什麽不可追思的往事,刚想开口说话,眼光一暗又轻轻摆手道:“罢了,该尘封的过往就让它静静尘封吧。”
宋艾蓦然起身,星子一样的目光瞬也不眨地盯在傅郁脸上,居高临下道:“有些过往不应被尘封,也不该被忘却。”
这回轮到傅郁心里一晃,转而又稳住语气道:“本来就是百年遗事,真真假假谁又能知,客人权当笑谈,听听便忘记吧。”
“既是百年遗事,真真假假,为何你不愿提及末离?”宋艾这回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步一步逼近傅郁心里的秘密。
连青青以及蹲在院子里的小狐狸们都察觉到了氛围危险而玄妙,有什麽东西藏在暗处一触即发,一个个睁大了迷惑的眼睛瞧著这两人。
庭院之中无人说话,宋艾逼得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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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直愣愣地仰面看宋艾,眼眸里一片波光粼粼,却不知焦距落到了何处,然而里面倒映出了宋艾自己的影子。
宋艾想,自己此刻的神色该是万分可笑的。
“末离是位伤心人,她的事自然也是伤心事,客人趁兴而来,怎好败兴而归?”傅郁的声音婉转动听,带著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
是了,宋艾慢慢退了回去──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罢了。
宋艾重又坐回了藤椅,方才千钧一发的气氛好似瞬间就消失无踪了,他又露出那个宾主尽欢的笑意道:“我有件事不太明白,还想请教主人家。”
傅郁神色微变,却早料到他不肯善罢甘休,因而道:“客人请说吧。”
“老和尚从一开始是否就得知了末离的真正身份?”宋艾轻轻问他,目光透著全然真挚的疑惑不解。
“自然是……不知道的。”傅郁回答得略略犹疑,一双弯弯眼眸探寻似地在宋艾脸上来回。
“既然不知道,如何便告诫书生以後若有危机,可来求助?既然不知道,如何便知那就是一段孽缘?既然不知道,为何说自己与书生缘分已尽?”宋艾连珠炮似地抛出了三个问题,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
傅郁下意识躲开他直刺而来的目光,嘴里轻轻道:“或许……”他微滞,又张开嘴想辩解,然而还是徒然咬住了嘴唇。
傅郁又露出一丝极凄哀的苦笑道:“客人可是想说什麽,直说吧。”
宋艾徐徐道:“你答不出来,是因为老和尚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他慢慢让自己仰倒在椅背上,声音凝散如高山云朵,道,“所谓的老仙人点破末离的身份,老仙人劝阻她,根本就是杜撰。老仙人从未存在过,从头到尾都是那个老和尚,从头到尾都是你!”
最後七字说出口的时候,傅郁的脸色变了三变,他几乎是同一时间便脱口低呼:“你,你都知道了?”
宋艾闻言蓦然直起身,清凌凌地反问他:“我,我还应该知道什麽?”
傅郁自知失言,猛地咬住嘴唇,头稍稍向左一偏,接著又转过来与宋艾对视,道:“不错,老和尚便是我又怎样?”
宋艾忽觉嗓子里干涩酸楚,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意包裹了他的心房。
为什麽,为什麽自己会对一个百年前的旧事如此在意呢……
不知何时,青青发出低低一声呼哨,已经带著满院子的小狐狸们悄无声息地遁去了,就连木莲也踪影全无。院墙灰蒙蒙的伫立在眼前,荒草蔓蔓的庭院只剩下三三,傅郁和宋艾。
三三是早就被他家公子的反常举动给吓得六神无主,至於傅郁和宋艾,则是默然相顾,相顾无言。
宋艾心头像燃著了一把怨忿的无名火。
他迫切想要窥见那个人心里头最秘密的事,急不可耐到甚至想干脆扒开那副皮囊瞧一瞧他的心……然而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里面寻找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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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像层冰,冻住了夜色冻住了月光。
宋艾淡淡眼眸瞧著如水月光,忽然出声道:“主人讲了个好故事,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有兴趣听我也说个故事?”
傅郁发现这人真是越来越难预料了,只好答道:“夜还深长著,客人既然无心休息,我自当奉陪。”
宋艾脸上浮上一层淡如月光的笑意,手指捏住白瓷杯,来回碾压著──傅郁看得心里一悸,也不知道是出於无意还是有意,宋艾所捏的,居然,居然是傅郁的杯子。
“大约是在个一地萧杀的秋夜,京城里有一户极其富贵的人家,家里的老父亲去世了,仅仅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由於两个儿子年幼失怙,所以家中的权力旁落到了伯父的手中。”宋艾说到这儿带一丝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的故事没有主人家那麽精彩,实在抱歉。”
傅郁回他一个毫不在意的表情道:“无妨──”他又道,“所以那两兄弟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
傅郁深澈如幽潭的眸子里微微显露一点疼惜的意思,宋艾看了,禁不住心里一跳。
“没有很难过。”他道,“伯父待他们极好,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因为忙碌家中生意而东奔西走的伯父每一次回家来,都不会忘记给两兄弟带他们喜欢的礼物。”宋艾沈思一会,似在回忆著什麽,“像是洛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