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朗也好,蒋云澹也罢,他们是各自家族的公子,更是这梧城的公子,城之兴废,人之所系。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荆棘遍地,他也必须第一个站出来。
说是宴席,气氛却沉重得紧,人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没有一个人的眉头是展开的。
这气氛随着华滋的进入骤然降至冰点。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都没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穿着素色衣衫,不施脂粉,身后跟着十来个仆妇,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箱子。
宋致朗没想到华滋居然来了,迎上去:“怎么过来了?”
华滋微微一笑,尚未来得及说话。封黎山突然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孟大小姐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议筹款事宜,孟小姐如此会挣钱,想必也愿意慷慨解囊。”他语含讥诮,看见孟华滋就想起自己被骗走的地,还有听说她日进斗金的富贵日子,凭什么老子们在这里大出血,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她。
华滋扫了封黎山一眼,又看向众人,然后转身将仆妇们手上的箱子一只只打开,堆得慢慢的全是银钱,还有一只里面是首饰珠宝,璀璨耀眼。
“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道敌未灭,何以家为。我既不能上阵杀敌,但愿尽绵薄之力。只要能换来梧城安宁,我就是倾尽家财也不足为惜!”
华滋话音刚落,大汉将手上的箱子全部放在地上,金光闪烁映着烛火竟有些晃眼。她又转向封黎山:“我已表明态度,不知封公子有何表示?”
封黎山没想到华滋竟然出手如此阔绰,一时有些讪讪,半天没说出话来。
众人都大吃一惊,看着地上的银钱,又转眼看看华滋,心中感叹好大手笔。
一片沉默中,却有一人拍着手走了进来:“真是慷慨!”
莫不正是钟明琴?
她走上前,抓起地上的钱放在手中掂量了掂量:“这得几辈子才能有这些钱财!不过反正你也不用担心,千金散去还复来,眼前不就有富贵的机会了。”
华滋听钟明琴话里有话,却不知到底是何意思,却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钟明琴站直身子,盯着华滋看了一眼,又环视了室内一圈,高声说道:“你们如何能与她比?她捐再多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夷寇已经向她许诺,只要她能帮助夷寇进城,往后梧城地界的鸦片生意都由她一人掌管。”
说着,钟明琴掏出信纸,展开在众人面前。
一时众人哗然,立刻就有人凑上前去看个分明,目光如利剑般再次聚在华滋身上,群情激奋,而华滋手足无措,大为骇异,反反复复地辩解:“胡说!我根本从未收到这样的信。”她心中错愕不已,不知怎会有这样一封信在钟明琴手中:“你为何诬赖我?”
宋致朗几步上前,就想夺过钟明琴手中的信,却被她躲过了。宋致朗只得面朝众人,高声说道:“我可以作证,华滋从未看过这封信。信一早已被我扣下。”
“我可是在她房里看见这封信的。”钟明琴指着华滋,大声说道。
“致朗你一再维护于她,到底是何用意?”蒋老爷敲着拐杖,质问道。
“众位听我说,我发誓华滋对这封信毫不知情,至于钟小姐所言,”说着,宋致朗狠狠瞪了钟明琴一眼,“绝不可能是真的。试想,若华滋有意出卖梧城,何必捐出全部家当?”
“也许只是为了骗取你们的信任,好行不轨之事。她有什么做不出来?”钟明琴不待宋致朗说完,立刻插到。
人群中顿起附和之声。宋致朗心中如被火烤,焦急得面色失常。华滋一张脸已然铁青,知道众人认定自己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眼下已是百口莫辩,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想着我再作恶,从未想过伤害城中之人,即使卖鸦片,也从未在梧城卖过,你们不过是嫉恨交加,竟将我逼到如斯境地!
钟明琴看着华滋一张脸纠结得变了形,眼睛泛红,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心中没来由一阵畅快,想到终于撕下你的画皮了,就你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人凭什么值得致朗那样对待!
只是一瞬间,华滋冲到钟明琴面前,“啪啪,”狠狠扇了两耳光。钟明琴脸上登时红了一片,她捂着脸,惊诧不已,就想还手:“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两个人即可扭打起来,满屋老老少少尽是男人,眼见两个女人打了起来,一时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跟华滋来的人眼见自家小姐动了手,都围上去,决计不能让大小姐吃亏。
宋致朗反应快,立刻叫人又叫了一群仆妇进来。一时几十个仆妇挤在一处,拉头发的,吐口水的,扯衣服的,场面混乱不堪。
宋致朗趁人不备,绕到一边见华滋果然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遂拉着她赶紧跑了。
两人一口气跑回孟府。
“你不要多待,我连夜送你出城,去乡下避避风头,等事情平静了再回来。”宋致朗一手拉着华滋说道。
华滋面色凄苦:“可是,我如何放心的下,家中,还有你。”
宋致朗帮华滋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你家中我自会派人看顾。我们不是说好的,我一定从战场回来,我要娶你。”
、何欢
宋致朗与华滋的马车刚驶出没多久,蒋老爷等一干人就气冲冲赶到了孟府。
厅堂里吵吵嚷嚷闹成一片,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在封黎山撺掇下叫嚣着一定要孟华滋给个说法。
李夫人不知道事情经过,急得手足无措,只是重复华滋临走前交代的话:“我们毫不知情。”
众人诘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李夫人不禁红了眼圈,颤着声音说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府中上下皆不知情,况且华滋也不可能做这样事情!”
蒋老爷见李夫人孤立无援,又被众人这样逼问,心下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只听见“哒、哒、哒”,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大晚上的是要拆了我这孟府?”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在场其他人皆是老夫人的晚辈,众人不敢造次,声音渐渐低下来。
“怎么,来找我孙女儿?她出门了。”老夫人走到人群中央,一字一字说道。
又有人急了:“她这不是心虚是什么?大家在外头拼死守城,怎能放她一个内应在城里?”
老夫人就着灯光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你们有何真凭实据?凭着夷寇一封信,你们就咬定华滋投敌,那若是夷寇给你们人人各写一封信,那岂不人人都是内应?”
老夫人突然提高声音:“你们不就是要个说法嘛,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华滋,或者我孟家任何人卖城求荣,莫说你们,就是老太婆我也不会放过他!”
长夜未央,马车颠簸。掀开窗帘,连绵群山融进黑暗之中,如同交错的犬牙。华滋的怀里抱着孩子,茜云、挽春依次坐在她旁边。许锋义在外面赶马车。尽管寒风扑面,他挥鞭起落,面色惶急,额头上竟隐隐起了汗珠。
借住的地方是宋致朗的远亲家里,房舍虽然不多,也能匀出两间给华滋一行人住下。
安抚孩子睡下以后,华滋和宋致朗走到外面。
一钩残月挂在树梢,漫天繁星璀璨,天空低垂似乎触手可及。华滋依偎在宋致朗怀里,想起即将到来的分别,不知为何隐隐有不安之感。
“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华滋轻轻说道。
宋致朗偏过头来盯着华滋笑:“怎么,终于肯承认了?”
华滋轻声一笑,压在心上的重云似乎散出一道口子。
“叫念之好不好?”宋致朗的手挽上华滋的腰:“不枉我念了你这么多年。”
华滋悠悠叹了一口气:“我也许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活到今天才知道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是何等深重的现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过人。”说着,华滋冷笑了一声,似是在嘲讽自己:“却原来不过是自作聪明。以前,我以为只要狠下心,没什么办不到,可现在对这天,真有几分敬畏之心。他愿意给我的,不用我强求。他不想给我的,我费尽心机也筹算不到。可是,有些东西,我放不开手,孩子,还有你,这样,算不算所求不多?若是连这点希望也不给我留下,那要这天何用?”
“我有时候想,你若待我坏一些,老天就不会嫉妒我,会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所以我也不要待你太好,因为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宋致朗摸着华滋的头发,手指不禁有些颤动:“我曾经让你孤身犯险,怎么算得上待你好?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空中烟火璀璨?我找了好多师傅,所有人都摇头说造不出桃林一般的烟花。其实到点燃烟火前,我们都没有成功过。当时我就想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漫天烟火烧成灼灼桃林,我就非你不娶。后来,那也许真的是奇迹,夜空烟火宛如桃花盛开。你看,我们果然是被神祝福的。”
夜色由浓转淡,天光微亮。宋致朗骑上马,手里抓着缰绳。华滋立在下面,想笑,却弯不出弧度,只能借着浅淡日光,一遍一遍去看宋致朗的脸,看他眉眼的深意,看他玄色大衣在马鞍上的褶皱。她要永远记得这画面。
宋致朗扬起鞭,却轻轻落下,终究从马上俯下身,吻了吻华滋。
蜻蜓点水的一碰,两个人的嘴唇都有柔软的凉意。
那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是长久不衰的鲜明记忆。
宋致朗戎装上战场,华滋留在山里过起了农家生活。
时日突然变得简单。不再有算计,不再有忧愁。山风微甜,华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人,只要照顾好孩子,等待良人归来。
岁月归于安静,等待缓缓流过。
因为战争,一切在悄然改变。肉从饭桌上消失了,五道菜变成三道,最终只剩下一碟咸菜。柔软的绫罗开始发白陈旧,粗糙布衣与皮肤逐渐相合。
战争的獠牙终于咬到每一个人头上。
夷寇被挡在大山和碧水江外,一步不得前进。浓荫覆盖的山林被炮火轰得光秃一片,江面上时常泛起血红。
尸骨,尸骨如山。
梧城人悍勇。新军从两万到五千,又被补充回两万。他们的猎枪与弓箭在夷寇的炮火前化为齑粉,他们的血肉之躯堵住了每一条前进的路。
于是户户挂起白幡,因为家家都有英灵。
那日午后,华滋在树荫下坐着,低头补一件衣服。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些酸,于是将衣服顺手放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四处走动走动。
顺着土路往前还有两三户人家,平日也曾见过。今天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形远远走来,等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落拓的中年男人。
由于甚少看见陌生人,华滋不禁多大量了两眼。只见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裳,走路略有些佝偻,大半张脸都覆在面具之下。华滋思索这人怪异,倒是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那人却迎了上来,对着华滋鞠了个躬:“姑娘,讨碗水喝。”声音如被烧焦的琴弦,只觉沙哑难听。
华滋克制住心里的异动,微微一笑:“先生进来坐,我去拿点喝的,吃的。”
中年人感激涕零地看了华滋一眼,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了。
也没有丰盛的食物,华滋拿来的只有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盘小菜,那人却如同见了珍馐美食般,狼吞虎咽起来。
“不是有意简慢,只是如今各家过的都是这样日子。”
中年人喝了一大口水,摆摆手,一副明白的神情,继续大口吃起来。
华滋也笑笑,拿起衣服继续补。
那中年人吃得随快,可是丝毫不闻碗箸吞咽之声,并不让人觉得粗鲁。吃完以后,他诚心诚意说了一句:“多谢姑娘。”
华滋收了碗筷进去,又端出一壶茶。
中年人再次道了谢:“看姑娘不像这山林中人。”
“来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先生如何到的此处?”
中年人指了指远处群山:“翻山越岭而来。”
“为何要来这里?”华滋心下有些奇怪,而且从山路进梧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
“战火绵延,天下哪里不是一样?”
“先生从外面来,可知道如今战况到底如何?”
中年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天下,十之j□j已落入夷寇手中,所以梧城抵抗这么久,却没有一个援兵到来。各处皆在打仗,谁能顾得上这个偏居山林的小城?梧城有天险可据,易守难攻,加上士兵悍勇,是以夷寇攻不进来。可是这城能守多久?不过我听说,梧城久攻不下,牵扯了夷寇一部分兵力,省城那边的战事可能是要胜了。梧城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于武器不够,动不了夷寇筋骨。”
华滋突然心神一动,又打量了中年人一眼,禁不住落了两行泪:“先生颇似一位故人。”心里的酸楚简直让她不能呼吸,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公子怎会变成如斯模样?那曾经是她心中不惹尘埃的神。
中年人却连连慌乱摆手:“在下容颜丑陋,为人粗鄙,想来姑娘多心了。”
华滋添上茶:“这茶叶不好,他最爱春天第一次摘的毛尖新茶。”
中年人的手抖了抖,没接话。
“他负过我,我亦伤过他。现在想来,这些仇恨都可以放下了罢。”
中年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狠狠闭了一下,再睁开,泛起了红血丝:“若是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若是有来生,我情愿不遇着他罢。”华滋轻轻说着,心底那面湖荡开一层层水纹,这是我心里最后关于你的风景,深情无关风月。
中年人偏过头去,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当华滋对着众人说,他杀了司令。当他被迫逃亡,骨肉分离。当他听闻梧城战火,亲手毁了自己容颜声音,只为了改头换面再次回来。他恨过华滋吗?也许他宁愿恨自己,怎会让彼此如此不共戴天。他们,剜过彼此的肉。
“今日遇着姑娘是有缘。”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哆嗦着递给华滋:“若我遭逢不测,请姑娘转交。”
龙飞凤舞的笔迹,那么熟悉,熟悉得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黑色字迹像要烧了华滋的眼,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
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那是云澹教她的词。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他跟她说男儿马上建功,征战沙场自是别有豪气。
如今憔悴赋招魂。可如今,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华滋接过信:“她们都很好,各生了一个儿子。”
中年人点点头,伸出污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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