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卷入战事,语气里就有了些自责:“若不是我向逸君提起,你也不会让致书进入军队。”
宋致朗摆了摆手,又指着自己的大腿示意华滋过来。他将华滋紧紧搂在怀里,头靠在华滋胸前:“这是男人的职责,梧城里谁家儿郎没有去?若是战事艰难,只怕我也要去。”
华滋的身子突然一僵,好像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好像苍天造化露出狰狞表情。她的下巴抵在宋致朗的额头上,轻轻说:“我们盟过誓的,许过今生的。”
宋致朗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要把两个人融在一起,似乎这样,才能透一口气。华滋问:“我能帮你什么?”
宋致朗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冲华滋笑了笑,那笑容一层层在黑夜里晕开:“你等着我带一个平安回来就好。”
华滋看着宋致朗身后自己受伤的手指,缓缓道:“总归有些事情是我能做,是女人能做的。筹集钱财,缝补军衣。我想和你一起,保护我们能保护的一切。”
那些声音,都掉进了回忆里。
钟明琴隐在黑暗里,她看着宋致朗走进华滋的房间。于是呆呆立在廊檐下,等在寒风里。“吱呀”一声响,她又看着宋致朗走出来,看着他一步步离开的背影。她的身体发僵,却不觉得冷,目光直直的,这样一个让她昭思暮念的人。
宋致朗出了院门没多久,就撞上急匆匆的许锋义:“这么晚,什么事这么急。”黑暗中,宋致朗看见许锋义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东西。
“有人送信给小姐。”见是宋致朗,许锋义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宋致朗倒有些奇怪,这时候来送信,“什么人送来的?”
“是,”许锋义抓了抓头:“省城的李老板。”
宋致朗一听就明白了,曾向华滋买过鸦片的老板:“你把信给我。”
许锋义迟疑了一下,却被宋致朗一把抓过信。他赶紧拆开,提起手中的灯笼照了一下,字迹下倒映着火光的黑影,不太清楚,却让他触目惊心。
他的语气都不自觉变得严厉:“送信的人呢?”一面问,他一面狠狠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一团,恨不得捏得粉碎。
“在门外候着,他说昨天刚到的梧城。”
“跟我出去,什么都不要问,一个字也不要向你们小姐提起。我要带这个人回去。”宋致朗的声音像是刀一个个刻出来的。
来人在寒风中搓着手,还想着一会能够好酒好饭招待,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的天气,冻死人了。”远远看见两个人提着盏灯笼过来了,于是迎上去:“怎么样?没错吧,该请我……”话还没说完,眼睛突然睁大,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宋致朗蓦地掏出枪,指着来人:“闭嘴。”他示意许锋义将这个人捆上。
钟明琴立在门后,黑色的瞳仁与黑夜融为一体。
设想的结局应该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倒下。
关于鸦片有话要说,这个故事以民国为背景,但是又不完全一样,算是架空的民国时代吧。那个年代对于鸦片和我们对于毒品的概念应该不一样。前几章有一个细节是大妈给自己的女儿吃鸦片,这是取自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地方真的产鸦片,家家户户都种的有,后来新中国啦时代巨变,还有人家里藏着鸦片,遇到家里有人生病的,直接给鸦片抽。
当然我不认同这种做法,当时听说的时候也很震惊,才记了这么久,最终写进故事里。这是那个时代才能发生的事情。
、因果(二)
男子穿了一件灰白夹棉长衫,双手被缚在身后,被宋致朗推搡得踉跄几步,嘴里尤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是谁?老子可是季老板派来的。”
宋致朗紧抿双唇,回过身示意许锋义回府,走到门外才小声叮嘱:“切记,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能透漏给你们小姐。”
许锋义的脸上有些犹疑。宋致朗见状说道:“为了你好,你也不要知道这前因后果了,记住,说出去就是大祸临头。这件事只能烂在你的肚子里。”
许锋义见宋致朗一脸凝重,只得点点头往外走去。
咯吱一声,宋致朗推门而入,掏出洋火点燃了桌上的灯。火光亮处,男子只瞥见一张冷峻的脸,长眼眯起,竟然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多少?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宋致朗举着灯,一步步逼近:“我不愿为难你,你只要回答清楚了我的问题,就放你走。”
男子咽了口口水,嗫喏道:“我只是个送信的。”
宋致朗一声冷笑,将灯往旁边一方,掏出枪在身上擦了擦:“你说这样是不是让你太爽快了?”
男子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宋致朗的脸有一半在阴影中,被镀上了一层凶恶之色。男子竟然感受到杀气,突然而来的恐惧踩在心尖上,唰得一声抽紧。
他不由自主张开口:“我都说,求你留我一命。”
黑得如被墨汁浸染过的夜。寒风发出呜呜之声。
咯吱一声门又开了,宋致朗缓缓走出来。他擦着手,胸前,脸上,一片飞溅的红色。血腥味在他身后弥散开来。他跟华滋的未来,如此得来不易,岂能容任何人染指破坏!
用过早膳,钟明琴挽着玉珰的手一直走到玉珰房里。
她四处看了看,才与玉珰一同在桌旁坐下。“我有事求你,你应承我好不好?”
玉珰微微一笑,犹自倒着茶:“什么事?说得这样严重。”
“我想去致朗长大的地方看看,他的家,他念过书的学堂。”说着,钟明琴低下了头,搓着手帕,“就当是最后的纪念。”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像凉透的心。她一直都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那一草一木因着他而意义非凡。他的那一段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人生留有哪些物证?好像走着一趟,那些回忆就能留下自己的气味。
玉珰一时有些怔怔。
钟明琴又接着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习以为常的他的过往对我却是完全陌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而且我不想让他知道。”
玉珰以为这是一个告别的姿势,以为钟明琴总算是想通了,遂说道:“那我找逸君姐,叫她领着我们去看看,可好?”
钟明琴重重地点了点了,只是在玉珰回过身的一霎那,她的表情笑得有些扭曲,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两人坐车去封府。车帘外行人稀少了很多,飘进来的话多于打仗有关。
钟明琴突然问玉珰:“你是不是也对致朗有意?”
玉珰猛然一惊,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红了一张脸。
钟明琴轻轻一笑,说道:“我觉得你们俩倒是比华滋和致朗相衬多了。”
玉珰的眼光黯了黯,低下头:“亲姐姐说笑了,大姐与宋大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向来很好。而且宋大哥一直待大姐很好。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没有痴心妄想过。”
“嗤。”钟明琴冷笑一声:“你也是堂堂孟家小姐,她孟华滋有的,凭什么你就不能有?你哪一点比不上她?况且如今她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梧城里声名狼藉,致朗喜欢她,宋家也喜欢她?”
“你不要这样说我大姐!”玉珰动了怒,圆睁着眼睛看向钟明琴。
“我不过是替你不值,也替致朗不值而已。”钟明琴说着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对他有意,就算他不喜欢我,可我总希望他能幸福。”
“大姐很好,待宋大哥也是真情实意。”玉珰小声说道。她极力为华滋辩白,可是心里却不是不羡慕的。小时候,宋大哥每次来家里,她都欢欣雀跃。只是每次宋大哥都是来看姐姐的,她喜欢着,可是也觉得那样的他们才是自己心里的一对。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宋大哥喜欢,她就祝福他们。如今是华滋,那就更好了,那都是她爱着的人。
可是她一点也不要让华滋知道,她不要姐姐觉得内疚。她不觉得自己退让过什么,因为那个从来不是属于她的故事。
玉珰紧紧拉着钟明琴的手:“你不要跟我姐姐说,我对宋大哥,也从来没那个意思。”
钟明琴冷哼了一声,抽出手,说道:“我倒是觉得致朗值得更好的。”她的眉毛扬起,语气里有无法掩饰的骄傲。
宋逸君细细打量了钟明琴一番,倒是个标致人儿。自家哥哥倒还真是风流成性,又招惹了一个。她承认大哥长得是还不错,可是一点都不让人放心哪。
她还是熟练地堆出笑容:“没问题,跟着我去就是了,一定给你讲解得头头是道。是从八岁还在尿床开始呢?还是从小时候最爱挖鼻孔开始呢?”
玉珰捂着嘴吃吃笑起来,钟明琴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宋逸君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说道:“你们小姑娘就是容易被皮相迷惑,哪个男神不是挖鼻抠脚的汉子?”
进入书房之后,钟明琴看得尤为仔细,甚至去桌上翻了翻。
宋逸君见状奇怪,不由自主说了一句:“你这架势比我哥当年对这书房的感情都深厚。”
“致朗是真坐不住。”钟明琴接了一句,又低低说道:“我想找一张他写过的字,能够留存下来。”这些话半真半假,若是真有这样一张纸,写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倒也值得保存。可是她真正想找的不过是昨晚宋致朗截的那封给孟华滋的信,那信里必然有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内容。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紧张,偷眼看了看宋逸君和玉珰,生怕她们瞧出什么破绽。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趁宋逸君和玉珰不注意,将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那一晚,整个梧城陷入不眠之中。
隆隆炮火声震得地动山摇。小儿啼哭,大人哀嚎。光着脚的人从屋子里急忙跑出来,面色惊惶,牙齿打颤。漆黑的夜空被震得红一块,白一块,你看得清每一个仓皇逃命的人脸上拉出的惊怖与凄凉。
而战场上的情况更为惨烈,如修罗场。
交战的战场是碧水江沿岸的一座山头。夷寇的火炮如同地狱来的催命符,炸开处,血肉横飞。夷寇可以一枚一枚地发射火炮,梧城将士却只能一个一个用血肉之躯去填这填不满的窟窿。
整座山都飘散着血腥味。有人颤抖,有人怒吼,有人流着眼泪走向死亡。恐惧比火炮提前炸响。死亡在眼前张开血盆大口,恐惧让头发丝都在发麻。
钟明琴在炮火声中打开带回来的信纸。
“如果与夷寇合作……”
“鸦片特权……”
“你也看见,炮火之下无人幸存……”
“梧城、孟府的存亡就在你一念之间……”
她仔细将信纸叠好,贴身收起来,脸上浮现出诡异笑容。
炮火声逐渐远去。宋致书看到第一缕日光,恍如隔世,没想到自己竟然活下来了。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昨天尚叼着烟。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湿。他摸摸自己的脸,冰凉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泪。握枪的手已然麻木。
更多的人从林间走出来,宛若地狱里逃出来的游魂。
、因果(三)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苍凉的歌声弥散在碧水江上。老先生立在江畔,巍巍白发在风中颤动。他的双眼浑浊,脸如被寒冷冻住了一般。
大街上有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人手里握着伤亡名单。
朝代更迭,天下兴亡,谁的野心将苍生卷入战争?谁有资格说正义?怎样的仇恨和盲目让素昧平生的人以命相搏?
生而为人,他只觉得卑微和渺小。他的悲悯像一场笑话,是上苍对着世人的一声冷笑。
战争到底是什么?是梧城儿郎对这片土地的偏执,他们或伤痛或欢喜的过往,他们或喜欢或憎厌的人,让他们宁愿舍生取义,不问值不值得。
夷寇呢?简单的两个人如何概括那些有妻有子有家的人,如何概括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听信了谁的许诺和野心,宁愿空了春闺?
只是,最后,他们都变成几笔写就的数字,两千人战,五十人突围而出,余者皆亡,尸骨如山。
如今他站在这里,无能为力,满腔悲悯是否足以告慰亡灵?
宋致朗走进孟府大门,穿过回廊,抬头看见华滋在楼上倚着栏杆站着,正出神。
“想什么?这么认真。”他揽过华滋的肩。华滋顺从地靠在他的肩头,眼前是几根枯枝,房檐之上的天空泛着白。
“听说军队里伤亡惨重,致书可好?”
“受了伤,已经抬回来了。伤员太多,司令府里住不下,我打算和慈宁寺商量一下,将一些伤员转到那边去。”
“这仗,我们能赢么?”
宋致朗轻轻笑了一下:“背水一战,若是不赢,梧城如何?梧城妇孺如何?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只能走上去。”
华滋心中只觉酸楚满溢,眼泪一行行滑落:“你也要去了么?”
宋致朗搂着华滋的手更紧了些,没有正面回答:“被叫了这些年的公子,如今危亡之际,自然要多担些责任。”
华滋几乎站立不住,却不敢哭出声来,咬着牙站着,好像这样就能成为致朗的后盾。这一去,死生莫测。
“晚上我就不过来了,家里有个小宴,要钱要粮,都需要城中富户的支持,请了他们。”宋致朗亲了亲华滋的额头,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做这个动作,心里似有无限牵挂,只得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回来娶你。”
说不了几句话,宋致朗就要离开。华滋依偎在他身旁,一直送到大门口,仍然站着不动。宋致朗不断回头:“天冷,进去吧。”
华滋迈不开步子,看着宋致朗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回了几次头,宋致朗就不敢再回头。他知道华滋站在身后,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舍不得离开。这么多年来,四大家族在梧城备受尊敬,这尊敬背后亦是数代人倾尽心力的付出。
几十年前,华滋尚未出生的时候,一场旱灾绵延千里,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饥荒在即。华滋的爷爷联合其他几家捐出仓库里所有粮食,那一年,户户食粥,却也没有饿死一个人。
宋致朗也好,蒋云澹也罢,他们是各自家族的公子,更是这梧城的公子,城之兴废,人之所系。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荆棘遍地,他也必须第一个站出来。
说是宴席,气氛却沉重得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