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害怕。”
蒋云澹心里亦是苦不堪言,既心疼碧云,又为没有孩子失望遗憾。他当然希望自己儿女成群,况且虽然有个弟弟,与自己却非同母,若自己无后,与家中关系怕是无法修复了。
而碧云现下这副模样,蒋云澹自是丝毫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忧虑与顾忌,遂说道:“明天我休息,陪你去河边走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河边。”
碧云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秋意一天比一天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华滋与茜云对坐窗前,一人手里拿了一副刺绣。华滋做的是一件衣服,尺寸小小,一看就是小孩衣裳。针脚倒也细密,只是细心看还是有两处图案走了样。
她伸了个懒腰,拿起衣服细细看了一回,看到走样处不禁皱了皱眉,幽幽叹了一口气:“唉,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下头对着肚子说:“你以后出来看到可不要介意。”
茜云听着呵呵一笑:“我不信他就能听懂了。”
江承临正好走进来,见华滋神色娇慵,不禁心神一荡,却假作严肃,对茜云说:“我那里有些上好的茶叶,他们刚从外面带回来的,你过去取一下。”
见茜云出去了,江承临走过来,拉住华滋的手,脸上倒是笑意盈盈。
华滋正对上他的目光,见他双眼凹陷,眼睛里有红血丝,想来数日没有睡好。大约是因为蒋云澹培植羽翼让他不得安眠。
“近日劳乏了?”
“连日来事情是多些,疏于看望你了。”
华滋不动声色想抽回自己的手。江承临神色微动,嘴角似笑非笑,紧紧又扣住了。
华滋索性让他握住:“城内也无事,你手握重兵,无人敢忤逆你,想来不应该如此劳累。”
江承临微微皱了眉,表情有些冷峻,自是蒋云澹不让他省心了。自从让蒋云澹管理新军的粮饷之后,他倒好,整天扎在新军营里,与新军打成一片,更私下成立了自己的护卫队。
自己虽然有意让马副将与蒋云澹内斗,无奈马副将整日花天酒地,早已没了往日雄心,偶尔暗中使绊子,却只让新军更加爱戴蒋云澹。
看来一个马副将是不够牵制蒋云澹了。江承临最近思索在新军中引入几个梧城的世家子弟,分薄蒋云澹的权利与威望。
只是这人选不好抉择。他私下里接触过宋致朗,但是一来宋致朗本身与蒋云澹交好,二来无意于军队之事。倒是可惜这么一个人才。他也曾打听过与蒋云澹不睦的人,李同严不足为谋,封黎山又太过狡猾。他真是苦恼。
虽然想了这么多,江承临却不肯在华滋面前透露半点,只是说:“俗务缠身,哪及你在此逍遥。”
江承临找了张椅子坐下,整个人往后一靠,顺手想把华滋带到自己腿上。华滋转了一圈,躲开了。
江承临也未计较,只是说:“我听说你买了块地,打算迁家。”
华滋心中一紧,没想到江承临对梧城各家动向了若指掌,赶紧回答:“二娘跟我说,如今家中困难,生意难以为继,不如买块地以农耕为生,虽然清苦些,到底安稳有保障。”
“你若有难处,只管跟我说,我说过,要照顾你的。”江承临的声音软软的,有几分温柔。
“我倒觉得这样甚好,平淡安稳。”
江承临斜睨着华滋,嘴角微微上扬:“你可别向往,你总归要留在这里,陪我一世。”
华滋没说话,只是两只手藏在衣袖里,紧紧握了拳。
没多久,就来了人请江承临。他掏出一只镀金怀表,看了看,已是六点过,抬头对华滋说:“今天不能陪你了,有场宴席要赴。”
华滋的心里才舒了口气。
用完晚饭,华滋和茜云一道在院子里散步。天越发黑得早了,池子里剩了些残荷,虫叫蛙鸣都已消失。
“小姐,凉不凉?要不要拿件大衣来?”
华滋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轰隆一声,夜空里突然炸开了一朵烟花。
两人都赶紧抬头去看,只见一朵朵,一片片,夜空剥落,烟花盛放,亮如白昼。
梧城之内,家家户户,人们推门而出,或聚集在街上,或围在庭院里。小孩子的欢呼伴随着烟火炸响。大人们议论纷纷。
“好气派的烟火,不知谁家这等费心。”
“哇,快看,快看。”
“奇怪,今天不是什么节日,谁家这样隆重的烟花?”茜云自言自语了一句。
华滋倒是突然想起小时候。正是春日迟迟,院中桃花盛开,远看如粉色烟霞,艳丽无双。宋致朗、蒋云澹、华滋倚着栏杆。华滋突发奇想:“好想看烟花。”
蒋云澹敲了一下她的头:“刚过完年,你又想看烟花,等明年吧。”
华滋不服气:“平常就不能看烟花嘛?”
“你想看,等我弄了放给你看。”宋致朗倒有兴致。
华滋又雀跃起来,指着楼下桃花:“你们说,有没有烟花像这桃花林一样灿若云霞?”
那天空中,一朵连着一朵炸开,粉色轻盈,华灿如霞,夭夭灼灼,开满了整片天空。
茜云兴奋地指着天空:“小姐,快看哪,像不像一片桃花林!”
宋致朗站在山顶,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盛世美景。
华滋拼命睁大了眼睛,不想错过一寸风景。桃红色映在她的瞳孔中。她的脸亦如桃花盛开。
心里就一寸一寸软了下来,原来,终究有人愿意舍身相伴。
蒋云澹怀抱着碧云,亦站在这华美夜空之下。烟火似要从头顶落下。他也记起了那个风和日暖的下午,那一句桃林戏语,竟有成真的时刻。他当然明白,这烟火是致朗给华滋的承诺。
、芳时
华滋的衣裳越发宽大,为的是遮住越发明显的身子。她正微微靠在椅子上,一旁坐了蒋夫人。
“伯母若是有此想法,亦是为了云澹,为了蒋家打算。”华滋悠悠喝了口茶,这事自然不是简单能成的。
“还是你识大体,明白我的苦心。”蒋夫人叹了一句。
“只是……”华滋故意不说了。
蒋夫人见华滋神色隐秘,欲言又止,急忙问道:“怎样?”
“云澹与碧云感情深厚,伯母心知肚明。当年他不顾一切也要娶碧云为妻,心中自然将碧云看得极重。”说着,华滋看了蒋夫人一眼。
蒋夫人却被这一眼打量得略有些心酸,继而心头火起,当年云澹在蒋家和碧云之间,可是择了碧云的。自己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将云澹养了这么大,到头来却……蒋夫人的眼睛里不禁起了怒火和恨意。
“云澹专情,多年来只有碧云一人,他是否愿意纳妾,还是未知之数。”华滋收回眼神,慢慢说完这句话。
蒋夫人完全顾不得风度,恨恨说道:“眼下碧云是无子,搁以前这就是犯了七出之条,现在只是纳妾,亦是为子嗣考虑。难道云澹还想为了她让蒋家绝后不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谁都要站在您这边的。只是,情却与理不一样。”华滋见已经完全点燃了蒋夫人的怒火,便说出了自己的主意:“我倒是有个办法兴许能说服云澹和碧云。”
蒋夫人一听,望着华滋如看救命稻草。眼光迫切又信赖。
“伯母先不要和云澹说,只是找碧云来商量。无子,碧云肯定有愧,伯母只要恩威并施,不怕碧云不答应。然后再让碧云自己跟云澹商量,既然碧云已经答应,不怕云澹再反对了。”
蒋夫人一听莞尔。她自来不喜碧云,当然不会不忍心逼迫碧云。
这中间曲折倒也简单,以蒋夫人阅历不会想不到。只不过事关儿子,慈母之心哪顾得上计较这许多算计。
“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可为了云澹打算,伯母也要给他挑一个德行端庄的才好。不如伯母自己先挑几个人选,到时再给碧云瞧瞧。一来她见木已成舟不好推脱,二来到底她是正室夫人,也要她瞧着顺眼才好。”
华滋神色端庄,完全是一副为了伯母,为了蒋家劳心劳力的模样。
蒋夫人连连称是,不住口夸华滋,说道动情处不禁又感叹:“当年,当年云澹怎么就那么糊涂。”
华滋面色一冷,又飞速换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华滋和云澹无缘,伯母无需介怀。”
“伯母与碧云面谈之事,华滋怕是不宜相陪。说到底这是家事,华滋毕竟一个外人,怕驳了碧云面子。若不是伯母自来疼华滋,视如己出,华滋也断断不会说这些肺腑之言。”
蒋夫人拉着华滋的手:“我懂,我懂,难为你了,自然我亲身去跟她说。”
送蒋夫人出去以后,华滋见天色有些阴沉,朔风又紧了些,拉了拉袍子,时日竟过得这样快,又已入冬了。自大夫看过,药也吃了不少,可碧云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
胡大夫微微摇头,简直摇碎了蒋夫人的心。她隔几日就来华滋处诉苦。华滋趁机模模糊糊说了些,总归有办法的。蒋夫人倒是参悟得快,立刻来找华滋商议给蒋云澹纳妾之事。
司令府里只有松树仍是郁郁葱葱的,华滋回头对茜云说:“成了亲又如何,不得夫家欢心仍是日子艰难。”
碧云狠命去忍才忍住了眼泪。
蒋夫人犹自说着:“你是云澹结发的妻子,他若无后都是你的责任。纳妾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你亲自跟云澹说,才显得你识大体,有风度。”
碧云垂着头,只能说是。
她的顺从让蒋夫人有几分满意,遂又补充到:“你也不用担心,云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总归要叫你一声母亲。”
“碧云不敢,碧云亦希望蒋家有后,云澹有子,婆婆膝下孙辈成群。碧云自己身子不好,还能得婆婆宽容体谅已是碧云的莫大福气。”碧云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
蒋夫人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笑容。
而碧云柔肠寸断。她跟云澹可是盟过生死,许过一生的。她还记得云澹跟她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碧云伸手去抚摸他的眉毛,那样英俊的一张脸,那样出众的一个人,单单只恋着自己。
华滋的爱情有多残酷,碧云的爱情就有多美好。而此刻,碧云终于明白将心头好拱手让人的滋味,如用利刃剜下心尖。
蒋夫人不是没有看见碧云的凄楚,她只是选择性忽略了。她不想过问碧云的悲伤。她知道自己将碧云逼得退无可退,有委屈还要假作欢喜。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她的怜悯与同情,一丝一毫也不想给碧云。
蒋云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碧云微微笑着,在月光里竟散发出圣洁的光辉:“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想看到你的孩子,流着你的血液的孩子。只要是你的骨血,我不在乎是不是我所出。我只在乎你。”
蒋云澹沉默了。他的沉默像刀直直捅进碧云的心里。
茜云在灯下数着日子,锋义离开已经七天了。那趟去省城,他带回来整整一船的种子,还有好几封信。小姐重重赏了他。他回头就上街给茜云买了一套新首饰。
华滋嘱咐许锋义将种子都带回孟府先放着,再找几个人在山地上盖几间简单屋子,将来给工人们住。
“你先去找人,开春了立马就要来种地。这人选上,你要费点心,挑些谨慎不多话的,还有你自己的行踪也要保密,切不可被人知晓。”
许锋义点头应是。自那以后,许锋义便三天两头外出。
茜云摸了摸肚子,自己要做娘了呢。
“小姐,一顶小轿直接抬过来的。”茜云去门口看了一回,告诉华滋听:“碧云在门口接的,穿的倒喜庆。”
这新嫁娘,华滋和茜云都是见过的。才十六岁,柳枝般身条,一双眼睛如两颗葡萄。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倒也念过点书,识得些字。她初次来到司令府这等地方,乍见到蒋夫人、华滋这样的贵妇小姐,华丽端庄,又是拘谨,又是好奇。
华滋想任谁见了这样的姑娘都难免心生好感。
“等会你随我去看看碧云,带点清火的汤水。”
茜云噗嗤一笑。
“这红灯笼看上去真是喜庆。”华滋笑盈盈跟碧云说,回头望了茜云一眼。茜云赶紧将食盒拿过来,一层层打开。
“今天是云澹大喜,我特意叫人做了些点心,还炖了汤来恭贺你,都是清热降火的。虽说眼下是冬天,可是动了气也可能上火的。”华滋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情。
碧云涨红了脸:“多谢费心”,都命人收了。
华滋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直直盯着碧云瞧。
碧云调整好心绪,义正辞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你还是输,无论怎样你都改变不了云澹娶了我的事实。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眼中亦只有我一人!”
华滋都没有动怒,仍是笑容满面,只是突然凑到碧云近前,一字一字问到:“你猜,他们现在做什么?”
碧云的伪装瞬间就崩塌了。做什么?当然是做自己曾经和云澹做过的事情。揭开盖头。云澹会一件件除下她的衣服,她露出惶恐而娇羞的表情。云雨巫山,鱼水之欢,如胶似漆,郎情妾意。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将在云澹身上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你看,他们就在那处,多近。”华滋在碧云耳边,手指着门外。红色灯笼如诡异的眼睛。
“你不要再说了!”碧云捂住耳朵,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已然崩溃。她跪坐在华滋脚下。眼泪如决堤一般。
华滋亦蹲下去,拉长了声音,幽幽念到:“日黄昏而绝望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这切肤之痛,不过刚刚开始。
、朝露
镜中映出碧云的容颜。面如芙蓉,眉似柳叶,只是剪水双瞳里勾着淡淡红血丝。她细细地扑上粉隐去眼下的青黑色,一支艳红唇膏让整张脸活了起来。
连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茶。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直直看着碧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脸。她在心里倒抽了一口气,真是宛若仙人。
碧云笑意盈盈,她当然知道连翘的容貌没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只是那样年轻的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时时提醒自己是否粉太厚,反而显得憔悴?
她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余光看见连翘对上蒋云澹的眼光,匆匆低下头,脸上却泛起一片潮红。碧云只觉万箭穿心。
“连翘年纪还小,碧云以后多提点、照顾她。”蒋云澹示意连翘站起来坐在一旁。
蒋云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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