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澹也是有意的。
蒋夫人与蒋老爷一早谈过这事,蒋老爷虽然对穆夫人的出身始终有疑虑,但是对华滋还是颇满意,遂交给蒋夫人,由蒋夫人决定。
两年前,蒋夫人暗中跟穆夫人提了求亲之事。当时穆夫人担心华滋年纪太小,说等两年。如今,华滋十六已过,云澹也快二十了,这真是不能再等了。
蒋夫人瞧着云澹自打放假以来,就天天往孟府跑,想着孩子到底大了,遂决定找个吉日向穆夫人提亲。
碧云难得与蒋云澹单独见一面,这天下午是借口出门买点胭脂水粉来得以脱身。她一早约了蒋云澹在城外碧水江边见面。
还是蒋云澹先到,坐在江边河滩上。河两岸种满了树,浓翠的枝条直垂到水里。日照正烈,这树荫下到凉爽。
蒋云澹想起那一年,华滋说要骑马出城去玩,结果半路上遇到了碧云。华滋就这样将路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回了家。论起来,自己认识的这些姑娘,几乎没有能够出其右者。
碧云说华滋钟意自己,这倒是意外,多年来都未看出,华滋的心思倒也深。
华滋不像碧云。似乎即使华滋钟意自己,也不一定需要自己。她总是能够好好的。他相信即使没有他蒋云澹,孟华滋依然是孟华滋。而碧云不一样,她只要娇娇弱弱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拱手河山讨她欢,而自己能够让碧云的世界更华彩璀璨。
碧云远远瞧见蒋云澹正在发呆,于是悄悄行至背后,准备出其不意吓他一吓。不想蒋云澹已经听见碧云的脚步声,反而回过头先吓了碧云一回。
碧云双手抚胸,蹙着眉头道:“吓死了。”
蒋云澹笑着揽过碧云来,低声哄她。
碧云遂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没什么,不过是些课业的事情。”
蒋云澹这一面幽会着碧云,那一面蒋夫人见了穆夫人,道了提亲之意,穆夫人爽快答应了。
晚饭以后,穆夫人叫了茜云和碧云过去,说蒋家已经来提亲,要两个人尽心准备一些刺绣之品。
碧云如遭雷击,浑身瘫软,双足几不能行。
茜云听了欢喜无限,一面满口说好,计划着要做哪些刺绣,又要怎样恭喜华滋。
跟茜云和碧云交代完以后,穆夫人差人请来了华滋。
华滋心里默默盘算了一回,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华滋接过茶,轻轻喝了一口。
“蒋夫人跟我提了云澹和你的婚事,我已经应准了。”
茶水的热气尚缭绕在华滋的舌尖。微苦而清香的气味顺着鼻子涌进身体里,华滋倒不知作何反应了。这不是多年来一直笃信的事情么?却为何仍然让人如此惊喜?那一年的初会,那一年的萤火,那一年的落水,这些年的耳鬓厮磨。
华滋缓缓放下茶,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穆夫人对华滋的态度是满意的,不扭捏,亦不期盼。
华滋的心似乎都要飞起来了。她热烈期盼,那鲜红嫁衣,那一声“夫君”。可是回念一想这孟府,又生出些牵念。华滋想以后还是要经常回来看看的,父亲的头上似有了根白发。弟弟尚且年幼。
碧云知道这是短暂的幸福,可是从未料到竟如此之短。蒋云澹的表白似乎还在昨日。他的怀抱,他的手,他说话时的样子。碧云尽力稳住心神,才随茜云进了房间。
一时,华滋回来了。茜云迎上去,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深深福了一下:“恭喜小姐。”眼睛里全是打趣的神色。
华滋倒被瞧得不好意思了,遂道:“同喜同喜,我嫁了茜云也好赶紧寻婆家。”
茜云闻言,涨红了脸,挽着华滋:“茜云真心恭祝小姐,小姐反倒拿我取笑。”
“怎么是取笑了,这可是大实话。”华滋心里的欢喜这才完全表露出来。
茜云自是也知道华滋自小钟意蒋云澹:“小姐和蒋公子真是天作之合,登对得紧,碧云,你说是吧?”
碧云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是啊是啊,只是下聘,大婚的日子到底定了没有?”
茜云奇怪道:“这丫头,刚刚夫人不是说正式下聘在五天之后,大婚之日倒还没定。”
蒋云澹回家之后,看见蒋夫人一脸笑盈盈的样子,奇怪道:“今日娘这样高兴。”
“为娘的这是为你高兴。”蒋夫人遂把去孟府提亲,穆夫人已经应准之事详述了一遍,只说五天之后就要正式上门提亲下聘。
蒋云澹听了却不喜反怒:“娘,您怎么没跟我提一句就草率行事哪!”
“怎么,你还不满意?你跟华滋青梅竹马,我瞧你对华滋上心得紧,再说了,放眼整个梧城,哪里还有好过华滋的世家小姐!”
蒋云澹倒语塞了:“我还在念书,如何成婚!这事万万不可!”
说毕,蒋云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心下担忧碧云不已。
碧云睡在床上,一夜辗转难眠。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湿了半个枕头,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直哭了一夜。
第二天起床时,茜云过来唤她。碧云把头埋在被子之中,说着了风寒。茜云一摸碧云额头,果然烫得吓人,又见碧云双眼红肿,似是哭了一般。
“昨晚就不舒服,涕泪横流,我又担心大半夜扰人清梦,躺了一晚到没睡着。”
茜云赶紧去跟华滋说了。华滋跑来亲看了一回,差人赶紧去请医生:“这病也奇怪,大约是最近时气不好,忽冷忽热。”
碧云没有说话。大夫看过之后,留了几服药,嘱咐每天按时走,自然见效。
府中大事将近,茜云忙得不可开交,加上碧云病倒了,更多事情压在茜云身上,自然没有时间来照顾碧云。华滋安排了一个小丫头给碧云服侍汤药,可是小丫头见府中热闹,不时偷看,自然也难十分尽心。府里其他人更是,有谁能把一个丫鬟记在心上?
蒋云澹又往孟府来了两回,现在情况特殊,也不好单独来,是跟宋致朗一起来的,本是想见碧云,结果碧云病了躺在床上没见到。
蒋云澹听说碧云病了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碧云倒是听小丫头说蒋云澹来过了,只道蒋云澹一心一意要和华滋结婚,想起以前的海誓山盟,心碎不已,病势更为沉重。
宋致朗听说蒋云澹和华滋定了亲。独自跑到码头边,喝得酩酊大醉。也无人开解,他对着漆黑一片的碧水江,想着过去十来年的生活,三个人从小到大,心里苦涩不已。那酒喝下去,冷彻心扉。醉了,宋致朗就在码头边睡了一夜。
蒋云澹急得没办法,就到了提亲这天。蒋云澹跟在蒋老爷、蒋夫人身后。一路浩浩荡荡,四十个人抬着二十只大箱子,还是仆妇端着礼盒。引得城中人人围看,万人空巷:“这蒋家、孟家联姻到底不一样,定亲已是这样隆重。将来结婚必是热闹非凡。”
孟府摆了几十桌筵席,请了两家至亲好友,犒赏了蒋府的家人。只听锣鼓喧天,只见人来人往。
小丫头早已经跑出去,碧云听见外面热闹异常,知道是蒋府来提亲了。心里气恨不已,想红颜薄命,恨不能速死。
没想到,蒋云澹却在这时跑了进来。他趁着府中上下忙乱不已,就自己找了过来。碧云看见蒋云澹,还以为是做梦,强撑着坐起来。
蒋云澹急走上前,扶起碧云,轻得像片羽毛。
碧云说不出任何话,眼泪双流,半晌才道:“我只道再也不得见你了。”
蒋云澹心下凄楚:“定亲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求。我蒋云澹这一生只求你伴我左右。”
碧云心中更是凄惨:“我们就此断了吧。”
蒋云澹一听,如被摘去心肝一样:“碧云,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可真舍得下这梧城,舍得下蒋家?”
蒋云澹紧紧抱住碧云:“十日后,亥时,码头边,不见不散。”
担心被人发现,蒋云澹说完话马上走了。
宋致朗正四下里找蒋云澹,见他入席来,就说:“云澹,今天不醉不归。”酒一杯杯敬过来,蒋云澹推辞不下。众人不断说恭喜,眼神中真有艳羡之色。
碧云有了蒋云澹的盟誓之后,认真调养起来,恨不能一日就养好身子。暗中将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点算了一番,倒也够几年花销。
、私奔
不过三四日,碧云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整个人回复如初。
她已经记不起对华滋的愧疚。她只知道蒋云澹与华滋定亲那几日,她生无所恋。华滋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即使没有蒋云澹,日后也不乏东床快婿。而于自己,蒋云澹意味着整个世界。像那些古老情诗里描述的一样,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几年前,在静谧的夜晚,华滋曾跟她说过一样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碧云想大概自己与薛涛一样,如果离开蒋云澹,如同镜离台,竹离亭。如泣如诉十离诗,道尽婉转女子意。
华滋心里欢喜无限,这欢喜让她看不见碧云的悲伤,也看不见宋致朗的失落。
私奔本是蒋云澹一时冲动之言,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却仿佛只有这一条出路。
他知道对不起华滋,负了华滋的深情,亦背弃了提亲的诺言。他甚至考虑到自己一走了之,华滋可能万劫不复。
可她到底是孟华滋,她一定可以承受。
而碧云是脆弱的,他知道碧云无法承受这种失去。自己与碧云之间,那才是男欢女爱。
蒋云澹打点了一些财务,都是轻便易于携带的。蒋夫人近来格外高兴,只有对着父母时,蒋云澹已经下定的决心似乎又动摇了。他一直要求自己忠孝悌义,可是今天,走了这一步,他蒋云澹就是不孝不义,再无回头路。
几天后,他去孟府,看见碧云已经痊愈,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这个人。临走前,碧云拿了一封信给蒋云澹。
是十离诗。
最下方写着:自初见君,菱歌情根深种。昔日碧湖水深,得君所救,菱歌惟愿一生相随,红袖添香。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蒋云澹的心一瞬间又柔软了,眼前似乎已经出现碧云与自己齐眉举案的情景。
八月初十,还有五天就是十五,月上中天。
蒋云澹站在码头边,他已经雇好一条小船,就等着碧云前来。
碧云买通了守门的仆妇,说自己要外出一趟见一个流落在此的亲人,天亮前就回来。仆妇看见真金白银,哪管那么多,放了碧云出门。
碧云一路急走,心里既恐惧又兴奋。她想自己终于朝着幸福而去,也许多年前的变故不过是为了遇上蒋云澹这个人。
在码头边,蒋云澹终于看见了碧云。他扶碧云上船,催船老大赶紧开船。
船桨划开阵阵波浪,蓝色的水离开蓝色的月光。船渐行渐远。蒋云澹知道自己大逆不道,他甚至不敢想后果如何,只能紧紧抱住碧云。碧云亦紧紧抱住蒋云澹。她离开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地方。他们放弃了一切,只剩下彼此。
她想,自己终于跟华滋说再见,带着华滋最珍贵的东西。她比蒋云澹更清楚,于华滋而言,蒋云澹意味着什么。可惜华滋不清楚,于碧云而言,蒋云澹又意味着什么。
碧云连一封信也没有留下,她只不过想得到幸福。
阳光洒进院落中,孟府与蒋府中都已充满了声音。厨房里做早餐的声音,砂锅里的粥咕咕冒着泡。蒋老爷早餐喜欢喝粥。
孟东早餐喜欢吃米饭,放一把厚厚的辣椒,一层红色漂浮在汤水之上。
茜云想今早上要叫小厨房给华滋预备一晚牛乳。记着华滋的早餐,她换洗完毕赶紧出了门,顺口叫碧云赶紧起床准备,甚至不知道床已经空了。
蒋云澹今儿早上没有如往常般推开窗户诵读,下人们自然没有在窗前看见那个往昔和煦的笑容。可是亦没有人敢进房去催,少爷要睡觉就随着少爷咯。
茜云去小厨房里嘱咐了一回,又来到华滋的房间。华滋刚刚起床,还拥被坐在床上发呆。听见声响,随口问道:“碧云么?”
“是我,小姐。”茜云回答。
“今儿个怎么是你比较早了。”华滋说。
茜云回身帮华滋准备衣服:“大约碧云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吧。”
华滋有些闷闷的,点点头,向茜云到:“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穿着红嫁衣,花轿已经到了蒋府门口,可是没有来迎轿,我坐等又等,一个人都没有。本来你和碧云都跟着我,可是后来你们也不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穿着一身鲜红嫁衣,在梧城街头。”
“呸,呸,梦都是反的。”茜云赶紧说道:“蒋公子早就急着娶您过门哪。两年前,蒋夫人就和我们夫人提过的,但是夫人当时说您年纪小,没答应。”
华滋不知道还有这一段。起身换了衣服。茜云梳头时,华滋说道:“碧云怕是又病重了些,你饭后去看看她,把我喝的牛乳端一碗过去。”
茜云应了是。华滋吃过饭,茜云也下去吃了饭,见吃饭时碧云还没过来。遂于饭后叫人盛了粥,带了牛乳去房间。
茜云放下东西,走到碧云窗边,伸出手,却摸到一张空的床。摊开的被子里只是一个枕头。
茜云惊异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华滋房里,上气不接下气:“小姐,碧云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房间里没人。”
“是不是出去了?”
“可是枕头放在被子里,看上去好像有个人。”
华滋的心里也急了:“你先去叫人找找,问一下。”
茜云半晌才回来,“小姐,四处都不见哪,守门的也说没看见,不如告诉夫人吧。”
华滋想了想,往穆夫人房里走去。穆夫人一听,又叫人请来了李夫人。
李夫人款款走来,华滋请了安,说了前因后果,“已是一早上没见碧云。”
李夫人吩咐下去,叫下人查问。守门的张妈一看这阵势慌了,更是不敢说昨晚自己私放碧云出门,心里恨恨道:“死丫头,等你回来有你好看!”
李夫人见无人承认,叫人带了几个守门的仆妇来厅堂。
李夫人缓缓端起茶:“府里走失了人,你们大约是不知道了。”
几个人跪在地上,连连摇头。
砰的一声,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那要你们守门上夜作何用,带下去,每人先打二十棍子,这一天没结果,责任就都在你们四个身上!”
穆夫人似有不忍。李夫人假装没看到穆夫人求情的神色。
四个人连连求饶:“夫人,真的与我无关哪。”张妈更是神色慌张。
“纸是包不住火的,等我打听出门,谁知情不报,那就不是今天的二十棍了。”李夫人又喝到:“打!”
几个小厮上来,一人举起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