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薄雾自山林间漫起。清晨的日光扫过山巅,渐次落到大小宅邸的窗前,庭院中。
孟华滋逐渐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每天在她耳边都要响起的声音。吊桶被扔进水井里的声音,水泼洒在井沿上细微的声音。仆妇们的裙角钗环撞击摆动的声音。
华滋也就该起床了。
茜云来给华滋梳头,衣服都早已准备好。
华滋是家中长女,出生的那一年,庭院中一棵新树长得特别好,于是母亲给她起名“华滋,源自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父亲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不甚感兴趣,只希望华滋一生富贵喜乐就好。
三岁那年,华滋的父亲又娶了一房平妻,是同城李家的二小姐。
家中人唤华滋的母亲为穆夫人,很少人记得她的名字展清。
她是家中遭难流落来此。华滋并不太清楚母亲的往事,只知道,奶奶因为不喜欢母亲,对自己也不甚在意。
而华滋的父亲孟东对穆夫人的好则是府中无人看不出。几年前,为了娶穆夫人,孟东与华滋的奶奶闹得鸡飞狗跳。
孟东要明媒正娶穆展清。可是穆展清不是当地人,只随着一个老妈妈流落在梧城,赁了一个小房子,靠变卖首饰,做些针线来度日。
梧城僻处深山之中,定居于此的多是异族之人,虽然已经汉化,但是居民心底多认为自己仍是蚩尤的后代,与汉人不太一样,尤其是大家望族更是较少与汉人通婚。
展清是个汉人,而且来自遥远的江南之地。弱质纤纤,精通文墨。
那天,孟东刚好在自家的当铺查账。前面伙计拿来一块上好的玉佩来,说是来了一个老妇人典当此物。孟东一看,此玉非寻常人能够所有,而遥遥望见那个老妇人衣衫甚是朴素,不像是能够拥有此物的人,担心是赃物,因此甚是踌躇。
于是,孟东走出来,询问老妇玉的来历。一番解释之后,孟东出了个好价收了玉,也就得知东边大街上住了一个穆展清。
数月之后,孟东路过东边大街,正好遇见穆展清拿针线出门,一眼之下,风流婉转。孟东就上了心,回想之下,断定是上回老妇人所说的小姐了。
寻思之后,孟东一面请媒婆去探听小姐的意思。一面回家与母亲商议。没想到先是母亲极力反对,认为穆展清来历不明,且是异族。若是实在长得好,等孟东娶了亲之后再纳为小妾。
另一方面,穆展清的老妈妈告诉媒婆,小姐已有婚约,断然拒绝了。
没想到是这样后果。虽然孟家家资巨富,且在当地极有势力,孟东结交的多为豪杰辈,但是强抢民女的事情孟东倒是做不出。
而见了那一面后,孟东却着实动心。自此之后,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想,一年之后,来了一个年轻人找孟东。后来不知为何,穆展清退了婚,答应嫁给孟东。
孟东回家之后声称非穆展清不娶。孟东的母亲,老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想起前一年儿子的消瘦,无奈之下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孟东答应日后娶一位当地小姐作为平妻。大概于男人而言,爱从来与忠贞不二无关。
然而,自从孟东娶了穆展清之后,当地世家大族对此事略有耳闻,也就没有人愿意将自家小姐嫁来做平妻。
李家二小姐是庶出。李家人丁繁盛,正室子嗣多,作为庶出的二小姐,也就没有人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考虑到孟家富饶,于是李家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孟家老夫人之前也曾打听过,李家二小姐虽是庶出,但是行止不在正室小姐之下,只是受母亲之累。于孟家老夫人而言,也是差强人意的一个选择了。
李夫人嫁进孟家之后,先是协助老夫人持家,两年之后,老夫人不再管事,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李夫人。
虽然李夫人不甚得丈夫欢心,但是有婆婆做靠山,而且又是家中掌权人,风头也就渐渐盖过了穆夫人。孟东始终是男人,只管家中产业的经营,对家里的花费不多过问。于是,穆夫人的饮食起居都不如李夫人。
看不出穆夫人是否喜欢李夫人,只是客气,也不计较月供的多少,饮食衣饰的朴素。李夫人不喜欢穆夫人倒是明显的。李夫人性情一如当地女子,直爽泼辣,喜欢不喜欢都从不掩饰。
红烛高烧,尽管已经夜深,孟家大院里却并不安静。华滋早已睡下,三岁的她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何事。
李夫人躺在雕花拔步床里,帐幔一层层都被打开,房间里站了一屋家人媳妇、婆子。老夫人在间壁的房间里坐着,穆夫人也不好意思不闻不问,陪着一起等。孟东时而坐下,时而起来走两步,两只手不自觉得握紧了些。
早先算命的都说这一胎定是个儿子。有了一个女儿,孟东与老夫人都希望赶紧再有一个儿子。
汗珠从李夫人的额头一道道滚落。她从未试过如此疼痛,像是一只粗糙的手在腹部里狠狠地揉搓。
稳婆一面吩咐再剔亮些火烛,一面查看李夫人的下半身,然后不断重复着“用力”。
李夫人的尖叫似乎穿透了屋顶朝着九霄而去。一双手紧紧扭住被单,筋条一根根鼓起来。啼哭声终于响起。
李夫人绵软的身子深深落回被褥之中,如释重负般吐出几个字:“把小公子抱来我看看。”
仆妇们已经将新生儿穿好衣服。奶妈抱着小孩近前来,李夫人一眼瞥见还没长开的小孩,皮肤皱巴巴的,倒是与想象完全不一样。然后听见:“夫人,是个小姐。”
李夫人的眼神就灰了灰。过了一会,孟东、老夫人、穆夫人相继过来看了看小孩,嘱咐李夫人多休息,尽早养好身体,就鱼贯而出。
老夫人叫丫头事先准备的那只祖传玉镯到底没有拿出来又原样带走了。
、初见
第一场雪落在枝头,华滋记得那是年幼不知愁的颜色。当绿色一层层褪尽,屋顶山巅都被白色覆盖,屋檐下挂了红色灯笼,木门上油了新漆,换了崭新的对联。春节就又到了。
华滋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仆妇们比往常更尽心地打扫府中各个角落,家中越发明亮起来。她有时候去玉珰房里看看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小小的手脚,透明的笑容,或者毫无来由的嚎哭。
吃年饭前,照例先放爆竹。响声震天,李夫人搂紧了小女儿,可是穆夫人一贯端庄,华滋抬头看了看穆夫人,很多年以后,她想这一生都再未见过那么平静的一张脸,似乎对这世间无牵无挂。
过了春节以后,家里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穆夫人从不出去会客,她在梧城没有亲戚。李夫人的娘家总会派人来走动。李夫人自己也要回去娘家看看。
李夫人自己也喜欢回家的时刻。曾经不被重视的二小姐眼下是李府众人争相奉承的对象。李夫人的身后跟着丫头,家人媳妇一大群人,吃饭完放赏又是上上等,李府中伺候的下人们纷纷说二小姐真是嫁了个好人家。
李家大小姐嫁进了省城,夫家是书香世族。无奈丈夫不读书,又不交朋结友,只跟一些帮闲混在一起眠花卧柳。一比较,不由人不感慨命运难测。
除夕夜晚,家家户户放烟火。墨兰的夜空里开开败败,一朵连着一朵。华滋被这瞬间的景象惊呆了,那么璀璨的一刻,却比刹那还短,前一刻尚无限舒展盛放,下一刻却已成灰。华滋一直记得那一粒烟火从空中滑落的线条,光华背后拖着一条灰色烟雾。
元宵过后,穆夫人问华滋愿不愿意去学堂。八岁的华滋不是很明白其中意义,只知道学堂不在家里,可以去外面逛,就赶忙答应了。
华滋出生以后,穆夫人并未再有其他孩子。其实华滋六岁的时候,穆夫人生了一胎,是个少爷,可惜未过百日就夭折了。穆夫人本就冷淡的脸更像是被抽了魂一样,只剩了个空壳子。孟东与老夫人也都惋惜异常。
倒是李夫人生了一胎之后又生了一个,只是又是一位小姐,取名叫玉琤。
上学第一天的一早,茜云就来唤华滋起床。洗过脸之后,华滋坐在镜前,茜云站在后面梳头发,只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然后戴上冠,耳饰、钗环一概不用。拿来的一套衣服也是男装,竹青底莲花图案。
换好衣服,去跟娘用了早膳,再去一一拜辞了老妇人、孟东、李夫人,华滋带了一个小丫头,扮成书童的样子去了学堂。
华滋已经跟着穆夫人念过几本书,《诗经》也能背出不少。先生带着她给祖师上了香。先生年纪不小,听说是中过秀才,满腹诗书,可惜时运不济,中了秀才之后,于功名上再无前进。老先生自己也看得开,来了这个当地望族合资建成的学堂,当了一个先生。
先生的住处就在学堂背后,种了蔬菜瓜果。院里有一道葡萄架,夏天时满枝绿色。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老先生有时候带着学生来架下乘凉。
虽然打扮成男孩子模样,老先生知道华滋是个女孩,对于功课也不甚苛责。
课室里约有二三十个学生,年纪都不大。先生介绍了华滋,便指了一处空位让她坐下。甫一坐下,华滋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孟华滋”。她转过头,看见身后两张书案后坐了两个少年公子,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真是来了个雪娃娃。”华滋讨厌他语气轻薄,忍不住说:“比起你自然是雪娃娃了。”
宋致朗本就比常人黝黑一些,如此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另一边的少年闻言微微一笑。
这是孟华滋第一次见到蒋云澹。
少年的脸还有圆润的线条,清秀的五官稚气未脱。孟华滋见他眉是眉,眼是眼,笑起来似有清风拂过。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下学之后,蒋云澹过来问华滋:“你是孟世伯的女儿?”华滋点点头。没有人跟她说起过蒋家、孟家、李家、宋家是梧城的四大家族,关系紧密,往来频繁。
老先生起先担心孟华滋的课业跟不上,结果发现,还可以,尤其在吟诗作对上颇有些才情。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又早已出嫁,自己跟老伴一起生活。对于这个女弟子,老先生很满意,闲暇之余,还教华滋下棋,把自己一本古棋谱给了华滋演习。
宋致朗对课业不甚上心,很是羡慕华滋,不被老先生严格要求。
夏天到了,灼灼日光倾斜在树枝上,像流火一般。屋外蝉鸣不已,老先生给大家提早放了学。院里的葡萄逐渐成熟,枝叶间露出一串串绿色转紫色的果实。老先生叫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还有华滋他们一起去葡萄架下喝茶,谈功课。
老先生回过头来,像对着自己孙女似的对华滋说:“华滋,摘点葡萄给大家尝尝。”当华滋身量还不足的时候,老先生就把华滋举高,让她可以摘到葡萄。后来长大一些,华滋站到石凳上去摘葡萄。
华滋又站上石凳,大片如银的日光被繁盛的葡萄藤蔓割碎,华滋在上面看见众人浸在绿茵之中。她抬手去摘葡萄,碰到纠缠的枝叶,细碎的阳光扎进她的眼里。年少时的快乐,透明而丰沛。
终于,十岁那年,华滋的母亲再度怀孕。老妇人对着穆夫人,亦难得露出了欢喜和关切。十岁的华滋记得了很多事情。月白衣衫下,母亲的肚子是如何一天天变圆,鼓起来。母亲仍是不多话,对着父亲没有太多话,对着华滋亦没有太多话。
孟家少爷出生在冬天。厚雪压弯了树枝,清晨,一缕阳光终于划破数日的阴暗,飘飘扬扬的大学停了。初晴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一阵绵软的温暖,似乎身体也要化了。华滋仍不住把脸颊去蹭灰鼠袄,似乎整个世界都这样软而温暖,像蒋云澹的眼睛。
府中人都忙来忙去。华滋不知道穆夫人的指甲在手心里抓下深深的印痕,又一次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老夫人听到一句:“恭喜老夫人,是个小少爷。”老人家先就念了一声佛:“抱过来,看看。”老夫人一把接过小孩,看着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小婴儿,不住说:“真像,跟东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脸上五关都有了笑的弧度。
百日那天,孟家大宴宾客,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女客在后花园里,男客在前厅上。一早,穆夫人去给老夫人请安,李夫人正坐在一旁喝茶,听见老夫人徐徐说:“这只镯子孟家传了几代,今天就给你吧。”
穆夫人双手接过桌子,道了谢。茶太烫,李夫人暗暗咬了一回牙。
宴席开始前,蒋云澹和宋致朗穿花拂柳来找华滋。华滋正在自己绣楼前的庭院里扑蝴蝶。绣楼前本种了几株桃树,华滋出生那一年,有一株开得特别繁盛,后来,孟东又叫人多种了些。如今,隐隐一片小桃林的样子了。
恰好春天,桃花开,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粉色的轻云。蒋云澹和宋致朗虽然来过孟府几次,但这倒是第一次来这个庭院。宋致朗冲着华滋说:“没想到,你住在这么个神仙洞府里。”
穆夫人刚好推门出来,宋致朗抬头看见,“华滋,你这里真有神仙啊!”蒋云澹和宋致朗都是第一次见到穆夫人。
穆夫人款款下楼,蒋云澹和宋致朗请了安。穆夫人着下人请他们进楼下厅堂喝了一回茶,赠了见面礼。因为要陪其他女客,就先走了,嘱咐他们玩一会也赶紧去前面看戏。
华滋的五官与穆夫人倒是相像,无奈经历、心境都不一样,华滋没有养成穆夫人那云淡风轻的气质,不超然,也不看淡。
十一岁的华滋正是贪恋的时候,爱吃新鲜的野猪肉,生恐楼前的一片桃花凋谢,也惦记着先生的葡萄架。她没有缺失,也没有奢望。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什么是得不到。
三个人聊着一些学堂的闲话。耳听着外边戏堂上传来的喧天锣鼓,宋致朗就要拉着二人去看戏。他一向喜欢热闹。
华滋知道今天正是府里忙乱的时候,大人们都一时看不过小孩子来,于是说,“我想出去逛逛,去城外。”
宋致朗一听这话,勾起了他的兴趣,忙不迭说好,“城外不远处有个仙鹤观,树木葱茏,景色很好。”
蒋云澹却反对到:“万一路上出了差池可不是玩的,而且叫了轿子就一定会被孟伯母知道。”
华滋转头微微一笑:“我已经学会了骑马了。”
闻言蒋云澹不禁
:“你怕是早就计划好了吧。”
三人从后院的侧门偷偷溜了出去。蒋云澹和宋致朗的马是自己骑过来的,他们又给华滋找了一匹小马。
三人就骑着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门之后,华滋舒了一口气,在马上说到:“这是我第一次出城呢。”
渐行渐远,路上几乎没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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