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口是心非。可洛遥心底暖暖的,就去握他的手,他正把着方向盘转弯,眉头也不皱,“别闹。”她更放肆,索性把头靠在他手臂上。
“你放心啦。我去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就是去见识见识。”
他专心致志的开车,仿佛没听见她的解释,可是却在不经意间侧过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洛遥想着想着,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车子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没说再见,径直推开门就下车了。展泽诚一低头,后座满是零落的纸巾片,因为被她出去时开门的气流一带,落得到处都是,像是一场将下的飘雪。
他如墨的瞳孔轻轻一缩,又远远的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怕冷似的瑟缩着,在如水月华中简直缩成了小小的一点。
OVL。墓地
易钦集团。
小李走过秘书室,听到里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推开门张望了一眼,故意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喂,老板的门你没关严实。”又顺手指了指那扇门。
几个秘书慌做一团,第一反应是站起来,顺便把报纸塞到了桌下。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笑:“你就吓人吧!”
小李哈哈大笑:“我从底楼跑到这里,人手一份啊!”
人手一份报纸,不论早报晚报都市报,却都有类似的照片,角度不同,可是展泽诚,确实在微笑。尽管笑容清浅,可是眉梢眼角,他从未笑得那么舒心。照片里,他的面前就是那一尊青铜酒器,可他眼中的光芒璀璨如星,分明望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几个秘书又开始低声说:“你说他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啊?”
小李才想插话,手机响了起来。
“是,我知道了,汪医生两点会准时到。”
他不敢再留着开玩笑了,转身就走。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他跟了展泽诚三年的时间,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情绪不稳和难掩的恍惚。于是对昨晚宴会上的那个女生愈加好奇,他知道,他的老板在笑的时候,的的确确望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展泽诚办公的地方其实面积并不算大,可是任谁跨进来,总会觉得扑面的冷厉,就像他招牌似的表情。抿着唇角,即便是直视,依然会让人觉着他在冷冷的俯瞰。他看了看时间,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把手里的报告继续下去了。
小李出门的时候,门微开了一丝缝隙,隐隐有笑声从屋外传来。在他看着,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隔音做得好,而他向来心无旁骛,从来不会让外边的喧杂影响到自己。他猜得到外边在讨论什么,因为今天整幢大楼,上上下下,全在传看报纸。
各家的报纸,都有他的照片,昨晚的自己,在给文物揭幕的一刹那,确实是心情极好的。因为想到了要带她去吃素斋,因为想到了完成的许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要和她一起,连干什么都不重要。
他可以容忍她继续恨他,甚至拳打脚踢、大声哭闹,就像她以前做过的那样——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见到了她这副样子。一想起这个,愈加的焦躁起来,看看时间,一点五十。两点的邀约还没有到。
三点.
他耐着性子、一字不漏的听完了汪医生的说明。
内线打进来,是提醒他三点一刻的会议。展泽诚接起来,简单的说了句:“推迟。”然后抬头望向汪医生:“您继续说。”
汪医生喝了口水:“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根据你描述的情况,我不能断定你的朋友是患了恐惧症,或者广泛焦虑症,或者强迫症。”他顿了顿,“我只能说,你的朋友情绪不稳定是确然无疑的。并且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是遗传因素,受后天社会因素影响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不管怎么样——虽然不礼貌,我还是要问一些问题。”
展泽诚点头,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五官都隐秘在阴影中,他的表情叫人看不清虚实。
“你朋友平时看起来怎么样?”
“很正常。”
汪医生问得小心翼翼:“也就是说,是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有这些症状?”
展泽诚一怔。
“或者更具体一些,她可以克制自己,除了在特定的场合,或者遇到特定的人,才会这样?”
展泽诚的眉峰轻轻皱在一起,刹那而起的凌厉和不快。他沉默了良久,反复想起了洛遥的话,她说:“我没病……可是我见到你就紧张……我害怕……”
仿佛屈服于医生的询问,他有些不自然的放低了声音:“好像是的。”随即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头轻轻一偏,脱离那一片阴影,目光深处燃起了光亮,“那又怎么样?”
“某些重复动作和行为往往是强迫症患者为了减轻内心的紧张不安。所以……”汪医生沉吟着,“看起来你的朋友情况并不算严重,可是具体怎么样,还是需要我亲自和患者谈。展先生你看,方便么?”
展泽诚没有答话,只是站起来,微微欠身,向他伸出手去:“我知道了。谢谢你。至于我的朋友,我会征询她的意见之后再和你联系。”
洛遥知道昨晚自己太失控了,而他想必留心到了自己的异常,才轻易的放过了自己。
她曾经对着他发疯一样又打又骂,歇斯底里的连自己认不出自己了,最后把他逼急了,也不过抓住自己的手腕,表情深处是一种冰冷的怒火:“你闹够没有?”就像那一晚自己甩了他一巴掌,他只是不避不让。
可是再包容再忍让,都不可能回到彼此深爱的时候了。
如今的自己见到他,竟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刚分开的时候,她想念他向来冷冽的眉眼,于是勉强自己做别的事,实在无事可做,就躺在床上数着数字。她心里知道自己可以看书,可是看书太需要花费精力,她宁可单一的、乏味的去做一件事。
这也不过是在独处无人的时候罢了。白洛遥可以容忍它存在,是因为她总是有着绝佳的意志力,可以在人前掩饰得这么好。充其量别人会说一句:“呦,洛遥还在看讲解词呢?”她就笑笑,内里却暗暗的绝望,她想,哪天她真的在人前都藏不住了,她才会真的承认她病了。而和展泽诚在一起,她不想去看他的样子,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于是拼命的擦那件衣服,强忍着不让崩溃的情绪蔓延。
他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的,可以毁了她最珍视的东西。
茶水里加了几片薄荷叶,有几缕清新的蒸雾水汽钻进了呼吸深处。她蜷着手指捧起马克杯,近乎贪婪的喝了一口。有人敲了敲门,年轻的脸庞从门后探出来:“白老师在吗?”
洛遥放下杯子,向林琳招招手:“什么事?”
她蹦跳着走进来,还没说正事,眼睛倒瞪圆了,仿佛是小巧精致的铃铛:“哇塞,李之谨工作室的演出邀请卡?”
洛遥随着她的视线,目光停留在那封信函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
林琳点点头,愁眉苦脸:“我是学艺术的啊。怎么会不知道?那票好难拿啊,我们学生会统共也就分了三张,我手气不好,就没拿到。唉,上次他来我们学校,就见了一面……”
洛遥疑惑的打断她:“李之谨看起来很年轻啊,和你们差不多大吧?”
“年轻有为有什么不可以啊?白老师,你怎么认识的啊?”
洛遥简单的说:“他来过几次博物馆,工作上有联系。”
小姑娘的表情像是记起了什么,她慢慢的说:“上次我们来面试,我好像在排队的人群里见到他了……是不是啊?”
她也记得,那次就是李之谨第一次来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对,那天他是在这里。”
林琳差点没跳起来:“我就说是嘛!当时她们都不相信。”
洛遥想起李之谨,忍不住有些好笑:“是啊,他人挺好的,老老实实的和人民群众一起排队。”
“他没介绍自己吗?李征远是他曾祖父。”
洛遥可以肯定,林琳的眼睛刹那间成了红色的心心眼,仿佛听到了爆炸性新闻。
“真的啊?出身名门啊?”
她败给最近的小姑娘了,就像之前的小助理,就像林琳,于是微笑着把邀请卡递给她:“喏,里面有一张票,送给你了。”
并不是她不想去,可是演出是在冬至那天,而冬至那天,她真的抽不出时间来。偏偏这几天李之谨的电话总关机,她联系不到他,只能擅做主张。
林琳美得都快笑傻了,洛遥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办公室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她接起来还没开口,先对着小姑娘比了个手势:“嘘,轻点。”
那个声音里有久违的温柔,顺着看不见的电流传到了另一端,让展泽诚沉默了良久。
那边又疑惑的“喂”了一声,他才说了句:“是我。”
彼此的呼吸可闻,仿佛能席卷起一切情感的严冬至寒。
洛遥没说话,听见他问自己:“后天有没有时间?”
她下意识的去看日历,周六,日历旁还注明着:冬至。
“后天?”她笑了笑,仿佛是冰凌间正轻轻的撞击,“冬至是扫墓的日子。你说呢?”
她不用多说一句话,倏然挂了电话。
冬至那天,洛遥早早的就起来了。天气就像是预报里说的那样,寒冷,阴涩,老天爷不想给人痛快——连痛痛快快的冻人一场都不愿意,只是在湿冷中继续着手脚被冻僵的麻痹。
喻老师的墓地是在很远的地方。算算路程,两个小时,几乎要赶到另一个城市。
吴越山,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烽火诸侯,乱世红颜。总叫人想起西施、范蠡、夫差的故事,三个各自痴心的人,各自无悔,各自精彩,可到最后,总是有一个会伤心。
洛遥在车站下了班车,伸手拉了拉大衣的衣襟,拦了一辆出租车。
墓园其实一直在半山腰,司机很熟络的对她说:“小姐,今天车子都只能开到山脚下。”
她愣了愣。
师傅说:“今年交通管制了,山路就那么点,扫墓的又这么多,年年堵塞,今年规定只能到山脚了。都得步行上去。”他又好心的说:“要不我先在这里放你下来,去买束花,到了山脚下买就贵了。”
洛遥两手空空,确实不像去扫墓的。她只是笑了笑:“不用了。人到心意到。”
司机也随着她笑:“是啊,现在年轻人想得开。我们家昨天去扫墓,糕点、香烛、纸钱带了整整三袋。”
果然到了山脚下,就已经见到了很多交警在严阵以待。其实还早,人还不多,洛遥下了车,就顺着山路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幸好今天穿的是厚实的夹绒棉衣和跑鞋,走起来算是轻便。
满山的雪松,初寒的日子,整个山头似是天地间唯一的绿色,流丽悠长的颜色,如翡翠般光滑而名贵。有风吹来,那些枝叶就仿佛是碧水缓缓淌过,将双目洗得清凉而舒怡。
山道上并没多少人在走,她每年都会来上几次,对这里也是熟悉,绕过前面的路口,山势会豁然开朗,被分成了数片陵区。
身后有汽车开近的声音。洛遥往路边靠了靠,果然一辆轿车从身边擦过。最是稳重而典范的黑色奔驰,牌照是文岛市的,洛遥不由多看了几眼,不过片刻,已经从转弯处消失了。
洛遥想起司机的话,虽说是交通管制了,到底也会有人有些特权的。她加快了脚步,山风拂起了额发,因为走得快了,微微发热的脸颊觉得有一分凉爽。又因为快要到了,油然而起的亲切,仿佛即将见到恩师。
这块墓地是喻老师自己选的。虽然并不是最高档的那一片,可拢着青山绿水,也是风景宜人。
洛遥站在老师的墓前,照片上的人总是带着淡淡又温和的微笑的,眼睛是标准的凤眼,细长,微微往上翘,即便年纪大了,也总是显得风度优雅。这样的冬季,泥土里还有了几根细细的青草。她从背包里拿出了日本清酒,缓缓的撒在墓前的泥土上。
有轻薄至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闻在鼻子里,就是微醺的快意,可是洛遥鼻子一酸,低声说着:“老师,那本书再版了。出版社给我打电话了,不过还没拿到样书,不然我就给你捎一本来看看。”
她又抿着嘴唇,不知道再该对老师说什么,可是偏偏舍不得走。是啊,说什么呢?说她这半年又没看什么书?顺便把以往学的都忘得干干净净?还是说她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最终极的美?因为再终极的尽头,再圆融通透的大师教导,都不能让她再寻回平静。
不远的山头被淡淡的烟雾笼罩。这一片地方分外的清冷,可能是因为路不好走,远没有东边的一片陵区密集。而再过去小半个山头,是最高级的陵区,据说风水也是最好的,洛遥看见那辆黑色的车子就停在那边。也只有那一片,地势空旷,会有停车的车位。
洛遥终于还是转身准备离开。她下山的脚步不算快,和人流逆着,低着头往下走。忽然两边的人群都慢慢往旁边散开,她下意识的往后看了一眼,还是那辆车,占据了路上大半的空间,也缓缓往下。
开到她的身边的时候,后座车窗以均衡的速率打开了。
她看见坐在后座的人,嘴角轻弯,以莫名复杂的神色看着自己。
其实相隔很近,洛遥半边身子都挤在了路边的灌丛里。她自然是认得方流怡的。她们见过面,那时候展泽诚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母亲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
此刻她看着自己,毫不掩饰的冰冷,或许还有厌恶,比这天气还让人觉得心底发寒。洛遥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车窗放下来,如果这么讨厌她,大可以走开,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互相面对。
洛遥慌忙转过了眼神,车子还在往前,那么华贵的侧影,渐渐的消失在了远处。她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心底却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她怎么这么傻?难道那一瞬间,车窗落下的时候,指望着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刹那间窥见了自己的软弱,竟隐隐有些丧气。
她其实早就明白的,他不是她的救世主,她更不是他的天使。
若是有不恰当的期望暗暗的在心底萌芽,就要及时的把它掐灭。就这么简单。
她默数着下山的步伐,早就不知累积到了几千几万,直到见到前边长长的出租车队伍。
洛遥叫了出租车在附近的小镇上逛了逛。她并不急着回去,就在临河的一家小店点了碗最寻常的雪菜肉丝面,不急不慢的吃着,的
暖意一直延绵到了指尖,雪菜总有一种有别于其他菜色的鲜美滋味,很朴素的味道,却叫人觉得舒服。洛遥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名字,嘴角带了微笑:“你好。”
李之谨的语气很直接:“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