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温墨峥急得快哭出来,声音也变了调。
听温墨疏咳声不似往时那般连续有力,言离忧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待到温墨峥带着哭腔的呼声响起,她再顾不得什么御前礼节,转身就要奔到温墨疏身边。
在言离忧提步欲行的瞬间,一道身影蓦地挡在她面前,熟悉嗓音几不可闻在耳边迅速低道:“站着别动。”
温敬元比渊国历代帝王都重视礼仪,未经允许在他面前乱走就是御前失仪,是大不敬之罪。言离忧的身份于温敬元而言已经相当敏感,再有什么触犯龙威的举动,别说离开皇宫,能保住这条命就不错了。温墨情为温敬元做事不是一天两天,深深了解温敬元喜怒无常的性格,是而在言离忧行动前便将她低声喝止住,以防她再进一步激怒温敬元。
被温墨峥和温墨情一左一右搀扶,温墨疏连忙挤出一丝笑容,暗暗向温墨峥使个眼色:“没事,老毛病了,不必担心。”
“既是老毛病就该多注意些,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宫里都有。”温敬元假意关心,应付两句后便把话题扯回言离忧身上,“刚才是朕语气失当,二皇子别放在心上,朕只是好奇你和言离忧的关系而已。在朕印象中,你和她应该没什么往来才对,怎么会……”
“言姑娘精通医术,儿臣现在所服药都是言姑娘开的方子,大夫与病患之间少不得有许多交流,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温墨疏坐回椅中,开口叹道,“起初儿臣也对言姑娘身份有所怀疑,慢慢接触中才发现她善良温婉,与青莲王截然不同,也因此逐渐倾心于她。只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儿臣本想等时机成熟再找个时间向父皇禀明,不料连丞相快人快语先说了出来,还望父皇不要怪罪儿臣故意隐瞒。”
连嵩浅笑,微微躬身:“如此,是我多嘴了,请二皇子见谅。”
温墨疏一笑置之,并无他话。
在温敬元传召言离忧之前他就有坦白的打算,但这打算是要放在言离忧摆脱身份罪责之后的,倘若言离忧还背负青莲王身份,那么他与言离忧的感情很可能被温敬元解读为两股势力的结盟标志,只会招来更深戒备。而今连嵩算准他的顾虑抢先说破,温墨疏再也没法继续拖延,索性和盘托出,幸而就在片刻前言离忧已经得到温敬元认可,除去对青莲王的忌讳,温敬元应该不至于太过抵触反对。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提出,连嵩到底是算计好的,还是仅仅是个巧合?
被几道目光不善打量探寻的连嵩面色不改,发梢卷在指尖,掩在翠**滴的扳指下:“二皇子与言姑娘两情相悦、彼此珍惜,不失为一段佳话,但是以言姑娘的庶民身份,想要当嫡妻成为皇子妃,似乎又与我大渊惯例不符,这该如何是好?”
“是啊,历来皇子妃都要从二品以上朝臣或者皇族之中挑选,除了品貌端正外更看重出身教养,言离忧外貌无可挑剔,但身份……”温敬元顺着连嵩的话接道,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为难之色,“虽然对皇子妃出身从无条文规定,沿袭数百年的老规矩还是不方便改动的,就算是墨疏你主动开口,这件事朕还是不好破例。”
从古至今皇族都自诩天子血脉、高贵纯正,从皇后到一品以上嫔妃再到皇子妃、王妃,凡是王族嫡妻都要求背景干净、身世显赫,既是为了后代血统着想也是为了皇族那薄薄一层面子。温墨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地位还没到能够让积累数百年的习惯为他改变的高度,想把言离忧娶进门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温墨疏对温敬元的刁难早有准备,正了正身子低声道:“这个问题儿臣早有考虑。北方夷华、粱止两地与蛮族领地相接,自古多灾患骚动,至今没人愿意去打理。儿臣身体虚弱无力为父皇分忧前朝政事,早想找一处僻静之地安心调养,不如父皇就随便封儿臣个郡王去管束这两地,到了那边远离纷杂耳目,儿臣娶什么人做妻子自然也就没人关注了。”
以皇子之身去边塞不毛之地做个郡王么?温敬元沉思半晌,竟有些心动。
第137章 安身立命
渊国分封制度中,皇子历来都是加封亲王留住帝都或者封往富庶之地,当年定远王被太子排挤也不过是逼到贫瘠的定远郡,借口在朝廷有官职不便享双份厚禄才没加封亲王。
与定远王不同,温墨疏身无官职却在先帝在世时为前朝出过不少力,就连征军军饷也是他费力筹集的,温敬元一直很头疼要如何削他势力又不教旁人指责不公,如今温墨疏主动提出远离权势中心去一个偏远混乱的地方做郡王,温敬元怎能不动心?
看了看一脸认真的温墨疏,温敬元故作惋惜:“这……不太好吧?朕一直以来最信赖的两位皇子就是你和墨峥,你去了边境,朕手边哪还有几个可用之人?”
“墨峥虽年轻,在朝中历练却不比儿臣少,评断决案之果断公正也是文武百官和百姓们公认的,父皇有什么事大可与墨疏商量。”目光微微倾向连嵩,温墨疏轻叹口气,“再说父皇现在有连丞相从旁辅佐,大概也不需要太多其他人意见了。”
“左丞相自不必说,凡是都为朕深思熟虑,有他在,朕确实轻松不少啊!”温敬元长笑一声,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劝阻温墨疏的言辞。
自打连嵩入渊国被温敬元拔擢为左丞相后,一向主张广开言路的温敬元越来越少询问朝臣各种观点意见,许多人都私下说他被连嵩蒙蔽,温墨疏这番话本是想旁敲侧击给予温敬元警告,却没想到,温敬元毫不犹豫地把这当成了对连嵩的赞扬。
尽管对连嵩与芸妃二人勾结当道抱有隐忧,温墨疏还是在细细思量后放弃继续提醒温敬元的打算,忽而变温柔的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
看温敬元的高兴状态,似乎问题不大。
言离忧这会儿正在紧张关头,见温墨疏望过来,不停地以眼神询问他病情。温墨疏浅笑摇头,意外被公开关系的二人眼神交递如若旁侧无人,惹得温墨情挑着眉一脸不悦。
温墨疏的存在是温敬元心头重压之一,此时重压有消除的机会,温敬元自然乐得痛快接受,然而多疑性格令他不敢过于草率,迟疑少顷仍是将询问目光投向连嵩。连嵩接到温敬元眼色,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妥,二皇子这般决定实在不妥。”
“连丞相此话怎讲?”温墨疏淡淡抬眼。
“二皇子虽然身无官职却涉政多年,尤其对我大渊军队体制人事十分了解。眼下有数名三品以上武官不能再履职,朝廷正是急缺人才之时,二皇子这一走,岂不是雪上加霜吗?再者皇上推行仁政、重视平等,即便二皇子是自动请奏去边境为郡王的,难保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会借此机会造谣生事,到时候皇上的英名岂不要因此受损?”连嵩一口气列举两条理由,无论从全局还是温敬元方面上看都是难以反驳的。眼见温墨疏脸色凝重而温敬元渐渐显出一丝疑惑,连嵩继续又道:“如果二皇子仅仅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迎娶言姑娘才做此决定,完全可以不必大费周章,只需给言姑娘套一个可以配得上二皇子的身份不就可以了吗?”
“套个身份?怎么套?身份又不是衣裳说套就套。”性情耿直的温墨峥早就看连嵩不满,听他假公济私对朝政行事侃侃而谈更加厌恶,不由哼了一声,轻蔑反驳。
近乎淡粉色的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连嵩仿若不经意地瞥了温墨峥一眼,唇角挑起的弧度竟有三分妖魅味道:“四皇子何必急着嘲讽?还是听完微臣的话再做讨论吧。”连嵩不再理会脸面陡然涨红的温墨峥,不知真假的恭敬视线移向温敬元:“微臣刚刚想到一个妙计——与其割舍精明强干的二皇子,倒不如给言姑娘一个可以留在宫中的身份,如此一来可谓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再好不过。说说吧,你的妙计是什么?”
随口应了温敬元一声,连嵩又把目光转投言离忧身上:“刚才二皇子说言姑娘精通医术,所以臣想,能不能让言姑娘先在御医馆做事?后宫嫔妃时有病症,每次都要御医们隔纱或悬丝诊脉,诊病效果总是不尽人意。假如让言姑娘留在御医馆,那些嫔妃就不必再顾虑回避问题,言姑娘也可凭医术积攒功德,皇上再找机会随意封个名号,要迅速升到可嫁与二皇子的身份地位并不难办,仅需要静下心稍等一段时日便是。”
因为男尊女卑的传统风俗,女大夫在中州大陆并不多见,连嵩所说后宫嫔妃看病难是多少世代都无法解决的顽固问题。从这方面看,言离忧留在宫中等待的确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法,既能有机会提高地位光明正大嫁给温墨疏,又能惠及受尽苦痛折磨却难以医治的嫔妃们。
无声叹口气,言离忧感慨万千。
这么好的主意她和温墨疏还有自诩聪明的温墨情怎么就没想到?还是说这主意实在太馊,本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仔细推敲一下的话,好像这样做也不全都是利,至少被束缚在宫中,根本逃不脱蓝芷蓉监视范围这点相当糟糕。
各人对连嵩的提议反应各不相同,言离忧是眉头紧锁试图冷静思考,温墨疏坐在椅中不知想些什么;温墨峥自觉这些至关重要的小伎俩自己完全不擅长,因为未能帮上兄长的忙垂头丧气,而温墨情万年不变一张淡然表情,既不急也不怒,倒像看戏一般悠然自得。
关键时刻,还真就有些家伙指望不上。言离忧恨恨瞪了温墨情一眼,换来有意为之的无辜耸肩。
“朕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比左丞相的更好,若是你们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办吧。”温敬元拍拍书案唤来赵公公,耳语几句后疲倦地捶了捶肩膀,“计划先这么定下,朕这几日就安排御医馆那边腾出一个医官位置。言离忧,你也别回天阙殿了,男未婚女未嫁,多少要避嫌才行。距离天阙殿最近的应该是铅华宫,现在住着的是绢妃,你就去铅华宫与绢妃和锦贵人同住吧,有什么事朕会派赵公公去找你。”
皇命难违,再多思虑也是白费。言离忧等施过礼准备告退,遥皇又招手单独留下温墨情,说是要谈谈青莲宫那边的事情;连嵩才一出门便消失了身影,只剩温墨疏两兄弟和言离忧一道往回走。
“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去铅华宫,你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物事,我派人去买。”
温墨疏和颜悦色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旁边温墨峥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低声拜托言离忧先走一步后,紧紧拉住温墨疏衣袖停在原地:“二哥,你刚才在御书房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你真想去那种渺无人烟的地方窝窝囊囊当个郡王?”
“帝都繁华便利,百业兴盛,谁会愿意去那种混乱之地呢?”温墨疏苦笑,柔和目光送走言离忧后才收敛笑容,疲倦叹息,“墨峥,以前我的确有过凭自己力量改变渊国陈腐现状的想法,但那仅仅是在父皇在位以及父皇死后的短暂混乱阶段,如今皇上虽宠信嫔妃外臣却也没有犯下什么严重过错,再争下去总觉得师出无名。更重要的是,自从遇见言姑娘后,我再也做不到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权谋倾轧上了。”
温墨峥长这么大尚未经历过儿女情长,对温墨疏的取舍很是不解:“二哥到底为了什么肯做到这般地步?如果只是想和言姑娘在一起,先稳固自己的地位权势然后再想办法给言姑娘一个身份,这么做也不难吧?”
“跟君老板学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温墨疏咳了两声,脸色更苍白一分,“夺权争势最是阴暗,比起狼烟喧嚣的沙场更加可怖,一念之间便可颠倒成败,功亏一篑。现在的我不愿承担这份风险,倘若因为参与权势纷争导致言姑娘受到伤害,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你还年轻,墨峥,感情对一个人的改变远远超乎你的预料,等你有了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上人后就会懂得我所做一切。”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结果说放弃就放弃,假如这就是感情,我宁愿这辈子都不爱上哪个女子。原以为二哥会为了天下太平和我一起努力,如今看来,又是我一厢情愿想多了。”温墨峥似是有些生气,对温墨疏的态度也不似往日那般亲和,隐约多出几分生硬。
温墨峥固执起来近乎小孩子脾气,温墨疏也不与他争,只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本想邀温墨峥去天阙殿坐坐,结果怄气中的弟弟连句再见都不说,转身独自往珑心殿走去。
温墨疏回到天阙殿时,言离忧已经回房收拾东西,只有楚辞坐在正殿明间,垂着眉眼淡淡喝茶。
“殿下这一趟收获颇丰,既为言姑娘讨来干净身份又向皇上表明与世无争的决心,楚某是不是该寻坛好酒敬殿下一杯,以示祝贺?”
楚辞语气平淡,如往常一般波澜不起,温墨疏却听得出一丝疏离味道,一种永远不会显露出来却真实存在的失望情绪。
尽心竭力辅佐一人,到最后落得被遗弃忽视,温墨疏对楚辞的态度并非不能理解。微末叹了口气,温墨疏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双手奉到楚辞面前:“父皇在世时我一直唤您楚先生,最初那些人情世故也是先生您教会我的,尽管年岁相差无几,我始终把您当第一位老师。我不知道先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些年先生居于幕后为我出谋划策、屡屡立下功绩,哪怕不得已要舍弃曾有的抱负,先生的恩德,墨疏永世不忘。”
楚辞没有接过茶杯,带着异族别样俊美的脸颊线条清晰,英挺鼻梁被修长手指捏住,轻轻揉着。
一阵沉默后,那杯茶被推到一旁。
“殿下这种性格,任谁也发不出半点火气,难怪那些女子都愿意蜂拥过来。”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划过,楚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而后又微微蹙眉,收起轻松表情,“事已如此,楚某不可能逼迫殿下忘记言姑娘,但也不会看好二位的前路——言姑娘入宫为医官是又一场明争暗斗的开始,如今多了那位鬼魅似的丞相大人,势态会如何发展,我也无从把握了。”
第138章 洗尽铅华
皇宫之中最为安静的一隅,修缮一新的宅院外空无一人,只有牌匾高高挂起显出此处尚有人居住,上面黑底金漆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朝泰斋。
此处是历代渊皇赐予心腹重臣的特别居所,单从名字里“朝泰”二字便可见一斑,更遑论其内外设计装饰皆出于名匠之手,恢弘大气外又隐隐透出七分华贵高档;若是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