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钧白挠头,努力回想半天仍旧无果:“树林?不记得啊,昨天看到膳房那边有江北腌腊肉送来,想起王爷以前很喜欢用那腊肉切丁炒青菜吃,所以我就去问管膳房的人有没有新鲜青菜。后来发生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醒来后还没来得及问青菜的事,少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逼问……”
片段性失忆么?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可能。言离忧捧着茶默默啜饮,时不时悄悄打量尹钧白一眼,尹钧白仍是那幅小心恭谨的模样,就连脸上透露出细微满足的浅浅笑容都毫无变化,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言离忧无声叹息,不由泛上一抹悲凉。
尹钧白一定非常非常爱慕青莲王,否则也不会背叛君子楼,想尽办法在屠戮中救其性命。可惜的是,他冒着巨大危险拯救的人并非青莲王本尊,甚至有可能是一个与青莲王本尊毫无关系的替身。一片痴心衷情被无情欺骗,难为他还愿尽忠职守,说起来是情痴迷眼,也是他至纯本性使然,因此在痛苦到极点时无意识清除掉某段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回想起一直以来尹钧白的照顾袒护,言离忧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直接质问,只得旁敲侧击诱道:“先前我们不是在地宫发现放满青莲王衣物首饰的房间吗?关于那房间,你可有什么猜测?譬如说青莲王可能没死,她曾经透露过另有替身而你却忘了,所以才会把我错当成她——”
“王爷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忘记王爷说过的话?”尹钧白拼命摇头,颜色认真道,“就算是王爷说过的梦话我都会记着,绝对不会忘记,替身这种大事更不可能。不过我也很奇怪啊,为什么王爷会藏着一个人在地宫下面?那个人究竟是谁?”
尹钧白托着下颌冥思苦想,认真而又困惑,那表情令得一种异样感觉弥漫在言离忧周围,心底愈发冰凉。
“钧白,你……你不知道那房间属于谁?”倒吸口气,言离忧死死盯住尹钧白,“好好想想,青莲王有个姐妹这件事,你可是亲眼见证过的啊!”
“姐妹?什么姐妹?王爷还有姐妹吗?可是王爷从没有说起过啊?王爷别再戏弄钧白了,现在满脑子都乱套了啊!”尹钧白委屈讶然,吃惊表情里找不出一丝一毫欺骗之色,仿佛事实就是那样,他从不知道青莲王还有个姐妹,也从没有在安州听说过这件事,更不曾为此神伤沉郁,甚至对言离忧做出那些过激举动。
他的记忆,又有一段突然缺失了吧。
言离忧前世时对这类病症并不陌生,许多报道与科普节目中都会提到人的感情可以影响大脑,凭空捏造出符合自己期望的幻想,又或者主动选择删除哪一段不好的记忆,当作一切悲剧都不曾发生。如今尹钧白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无法接受自己被青莲王欺骗的事实,在百般挣扎后败给感情,将那些他不肯相信的事实彻底尘封。
可是这样一来,关于青莲王的线索又将失去一大部分,毕竟尹钧白是最接近青莲王的人,他所隐藏的有关青莲王的秘密,远远比温墨情等人已经了解的要多得多。
言离忧咬住嘴唇半晌不语,捧着茶杯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略略显出骨节的苍白颜色。
“王爷,王爷?是不是钧白说错话了?王爷,钧白知错了,求王爷别生钧白的气!”见言离忧突然沉默,尹钧白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脸色蓦地煞白,拼命摇着头不停道歉。
“你别急,我没生气。”
言离忧不喜欢尹钧白害怕慌乱的样子,微微皱眉,语气不由得重了一些,反倒让尹钧白更加慌乱。无可奈何一声幽幽长叹,言离忧半是惋惜半是感慨,疲惫地伏在桌面上。
说句实话,她很喜欢尹钧白,像是一个姐姐对年幼的弟弟一般。尹钧白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同时也执拗得让人慨叹,尤其是他对青莲王的情深意重,尽管青莲王不是什么好人,这份情谊仍旧让言离忧为之感动。
如果没有遇到青莲王就好了,也许尹钧白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甚至可以成为温墨情、沐酒歌那样武艺高强的侠士,游走在江湖中,寻一个红颜知己幸福一生。
轻轻拉住慌乱无措的尹钧白,言离忧刻意严肃起语气:“钧白,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青莲王,这件事你心里很清楚。”
“不……钧白不清楚,只知道王爷就是王爷,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尹钧白脸色微青,固执地连连摇头。
“我不是,你明明知道的。仔细去想,去想你说过什么、见过什么,想想为什么要认定我就是青莲王。那些记忆你该找回来,而不是永远逃避现实,这样我们都会很辛苦你知不知道?”言离忧有些焦躁。
昨天尹钧白昏倒之前曾说过许多话,其中明显透露出他是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的,问题是,他所指的有多少,又有多深?如果他早就发现言离忧并非真正的青莲王,那么这发现可能是在言离忧重生之后,亦可能在这具身体死亡又被她附身之前;倘若是后者,那么换种说法不妨理解为,尹钧白知道这具身体并不是青莲王本尊,也可以作为人证来证明,她言离忧不是背负着无数罪孽的青莲王。
一闪而过的灵光让言离忧失去耐心,当她发现也许有人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时,一直被压抑着的愿望忽然变得迫切冲动,胜过了对尹钧白脆弱的保护。
“不知道,我不知道,王爷就是王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言离忧的逼问让尹钧白难以承受,明亮眼中渐渐出现昨天那般癫狂混乱,拼尽一切力量抗拒着言离忧,或者说抗拒着刻意被封印的记忆。
吵闹声惊动了温墨情,猛地推开房门,神色冷肃地看了眼抱着头痛苦喘息的尹钧白,而后视线移向言离忧:“怎么回事?”
言离忧闭着眼冷静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先送钧白回去休息吧,他的伤还没好。”
细细碎碎不知嘟囔着什么的尹钧白看起来神志恍惚,温墨情沉吟少顷点了点头,半拖半拽把尹钧白带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言离忧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自己说,别等我一句句问。”
言离忧看了温墨情一眼,知道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三分:“钧白失忆了——不是所有,仅仅是关于青莲王姐妹那部分。刚才我问他那小室的事情,他很惊讶,表示根本就不知道青莲王还有个容貌酷似的妹妹,连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些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你就逼他想起来?为什么,钧白的这段记忆对你来说很重要?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你别像审问犯人一样,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也想知道,总这么怀疑我很有意思吗?”终于受不住温墨情冰冷态度,言离忧一肚子火气勃然而起,“被人追杀的是我,满腹委屈背着许多莫名其妙血债的也是我,没有人比我更想揭开青莲王的秘密,凭什么我还要接受你不停猜疑?在怀疑我之前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究竟你揣着多少秘密不敢见人!”
突兀而起的吵嚷后是漫长沉默死寂,温墨情静静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言离忧,脸上没有歉意也没有怒意,麻木得仿佛一樽石雕。
触到他的霉头了吧?似乎在他真正动怒时总会这样不动声色,看不出感情,看不出任何令人类软弱、体现优缺点的东西。言离忧忍不住去揣测此时温墨情的心情,想着想着愈发委屈憋闷,胸口一阵阵微痛。
她想相信温墨情,也想得到他信任,两个人都努力试着彼此包容,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做敌人,到最后,却还是逃不过相互猜疑的结局。
她没有秘密偏被认为深藏秘密。
他藏着秘密却不肯透露秘密。
许久。
“名册已经找到,什么时候可以送我回宫?”淡淡开口,言离忧学着他的冷漠麻木。
“玉玺还不知下落,至少要等到整个地宫搜遍。”
“明天开始继续搜吧。我累了,想睡会儿,请你出去。”
温墨情短暂沉默,随后面容平静地离开言离忧房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做不成朋友的人再怎么努力磨合都白费,到任务完成分别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只能这样了吧?言离忧疲惫地倒在床榻上,手背覆在微凉唇瓣上。
从没有哪刻如此时一般想念温墨疏,想他的温柔他的浅笑,想他怀中温暖,想让他的存在驱赶走温墨情带来的冰冷酸楚。
第119章 雪夜试探
“查出来了,那些人都是秀峰山清和门的弟子,受雇于朝中某位重臣。值得惊讶的是,他们索要的报酬很廉价,仅仅一个铜板,唯一要求是事成之后带走青莲王人头,据说是想放在清和门前任掌门坟前祭奠。”
仍是那间不起眼的小酒楼内,君无念指间夹着一封信晃了晃,桌对面温墨峥长出口气,略显青涩的脸上仍有一丝愤慨:“他们跟青莲王有仇,埋伏啊、暗袭啊什么的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二哥也牵扯进去?简直是粗暴野蛮、不可理喻!”
“谁让殿下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人呢?”楚辞仍是一派气定神闲,摇着酒杯朝君无念抬了抬手,“君老板,这可是你的店,就没有些好酒可以畅饮吗?听人说君老板大方慷慨,应该不至于连杯好酒都不肯请吧?”
君无念耸肩:“酒是有,不过是为两位师兄准备的。楚公子真想喝可以花钱买,十万两一杯,如何?”
“昨天才被你师兄强行索走千两银票,君老板当所有人都是奸商,整日枕着黄金白银睡觉么?”
被楚辞故意抱怨,君无念不气不恼,目光掠过低头沉思的温墨疏:“楚公子与沐师兄的买卖关我什么事?你花千两酬谢他救人,又是心甘情愿掏钱的,怎么就不肯花银子买杯酒喝?反正楚公子家大业大有的是钱,何必吝啬于此呢?”
“钱要花在刀刃上。昨天我那千两银票砸下去连个声响都未听到,总觉不值,今天自然要悭吝些。”
这四人的对话听起来有些玄妙,实则简单明了——昨天楚辞捱不过温墨疏恳求去找楼浅寒喝酒,为的是牵引住楼浅寒视线为幽会的二人提供安全条件。虽说楚辞点头答应并且照做了,但是在楼浅寒面前,楚辞表现出许多不该有的拘谨破绽,毫不意外令得楼浅寒起疑。楼浅寒暗中叫沐酒歌跟踪温墨疏,于是就出现了温墨疏与言离忧被人围攻之际沐酒歌神兵天降的“巧事”,为着这份救命之恩,楚辞在君无念大谈特谈生意经后无可奈何地掏出一千两银票,权当是对沐酒歌的感谢。
整件事看起来有惊无险还颇为可笑,其中却又暗藏疑点。
为什么楼浅寒会看出楚辞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楚辞表现得十分紧张,全然不像与人喝酒闲聊的意思。
为什么楚辞会露出马脚?一个从来做事周详、擅于掩藏心事的人会被人一眼看穿?因为他是故意的,想要楼浅寒发觉他主动登门实际是为转移注意力、调虎离山。
那么,为什么楚辞要这么做?
这正是此刻温墨疏凝神思考的问题。
确切些说,这已经不是什么难以解答的问题,温墨疏很清楚楚辞对言离忧的态度。作为最强的辅佐者,楚辞早就坦白表示反对温墨疏和言离忧在一起,为此不惜亲赴安州警告言离忧,猜到温墨疏要和言离忧私下见面,他不能直接捣乱却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所以便借楼浅寒的细致眼力,希望能由乱雪阁从中作梗。
意料之外的是,楼浅寒竟没有亲自去捣乱,仅仅是让沐酒歌探查情况,而另一伙人很不巧跑来刺杀,一来二去,反倒让楚辞欠了楼浅寒一个人情。
“君老板昨天睡得如何?是身心疲惫,还是开心入眠?”楚辞目光雪亮掠夺君无念平淡笑颜,语气意味深长。
“平日里算计多了,并不觉得如何辛苦;赚了些小钱却又不是我的,也不能说是开心,左右不过与平常一样罢了。”君无念顺着楚辞的话答道,如出一辙的隐晦犀利,“我倒是想知道楚公子心情怎样,毕竟自家主子遭人埋伏,且又是为做些不太明朗的事,传到别人耳中难免觉着尴尬。”
要尴尬也是温墨疏尴尬,领跑了别人家姑娘不说,关键时刻还被非敌非友的人救助,一番纷争下来心里能好受么?
楚辞明白君无念是在旁敲侧击说给温墨疏听,偏头看了看仍然沉浸思虑中的病弱二皇子,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有时不禁羡慕君老板,明事理、愿听话的主子实在难得。”
言外之意,温墨疏正是那不听话的一个。
在楚辞怨念抱怨中,温墨疏终于从沉思中解脱出来,定定地睁大眼睛:“青莲山上可有人守卫?既然有人敢在百姓眼皮底下行凶,难保不会跑到青莲宫作恶,必须让定远王世子有个提防才行。”
君无念和楚辞齐齐叹息。
“楚公子辛苦了。”
“多谢君老板体谅。”
楚辞和君无念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隐晦不明,为情所困四个字对尚且年轻的温墨峥来说还太遥远,听得单纯的温墨峥一愣又一愣,扭头看看心绪不安的二哥温墨疏,脸上迷茫越来越深刻。
,他想不通也看不懂,只知道一向温柔的二哥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看起来并不如意,好像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反倒是件很令人烦扰痛苦的事情。
“墨峥,年关之后到正月十五前镇上都会很冷清,要不要一起去青莲宫暂住?”温墨疏忽然把目标对准温墨峥。
“啊?去青莲宫住吗?这不太好吧?定远王世子似乎不太喜欢和外人亲近的样子……”想起温墨情冷淡疏离的眼神,温墨峥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脸苦相,“二哥不怕世子?在世子面前我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不小心惹他生气拔剑砍人,再加上那位冷冰冰的楼阁主,他们都是有些凶相的人啊!”
“殿下这些话是不是该避着我说?”作为“凶神恶煞们”的同门,君无念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故意严肃起脸色,“楼师兄的坏话不要说,他背着不知多少人命债,生起气来是要杀人的。墨情的话也不可以说,沐师兄与他关系好着呢,得罪中州第一豪侠比得罪楼师兄更可怕。”
君无念的话似是漫不经心说出,楚辞却有心细听,唇边卷起一抹淡笑:“原来沐大侠肯出面是因为世子。君老板应该早点说出才对,也免得我左思右想一直在纠结其中缘由。”
“君子楼弟子做事光明磊落,从不遮遮掩掩,沐师兄为什么要救言姑娘总该教楚公子和二皇子知道个大概,否则楚公子胡乱猜测出其他意思再做些小动作就不好了。”君无念和声朗朗,虽是在说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