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暗地中,不知是谁在冷冷笑语。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尹钧白的每一寸骨骼皮肤都在疼痛,五脏六腑也火烧火燎似的难受不堪。巨大痛苦几乎夺走尹钧白所有神智,任何呢喃回应都是下意识的,毫无理智可言。
“王爷……在哪里……我得陪着王爷……”
“青莲王,还是言离忧?哦,对了,你效忠的是青莲王。只可惜青莲王已死,你的一片忠心除了烂在肚子里别无它用。”刺眼的白色接近,似是谁的手掌覆在尹钧白额头上,干燥冰凉。
那是一种曾经感受过的危险信号。
尹钧白想要逃离,可他根本没有力气挪动身体,唇瓣徒劳翕动,发出的也仅仅是沙哑而无意义的声音。
“想不想听听与言离忧有关的事?别急,我知道你关注的不是她而是青莲王,不过在她和青莲王的关系没有彻底弄明白前,多了解些她的近况也不错。”一声轻笑听不出任何开心之意,好像只把悠悠道来的话当做消遣,“前几天有北陲戍边军营的人传来消息,定远王世子温墨情当众宣布将要迎娶言离忧为妻,不幸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又有消息说温墨情离开戍边军后行踪不明,现在半个中州江湖的人都被发动去找他。想想真是为你不值,当年想要杀青莲王的是温墨情,拼死保护她的却是你,可是现在呢?原来的生死仇人变成了神仙眷侣,倒是你这忠心耿耿的守护者被无情抛弃。尹钧白,你这辈子到底为谁活着?那个从没在乎过你,就只会利用你的青莲王吗?呵,真是个可悲又可怜的男人。”
钧白,你发誓,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别扔下我一个人。
彼时夜色清明,花月正好,他仔细剥着螃蟹给青莲王吃时,青莲王倚着他肩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在温墨情带人闯入青莲宫一夜屠戮前不久的事。
他的王爷一直都很寂寞,尽管先帝每天都会想尽办法博她一笑,总有无数奴才卑躬屈膝尽心侍奉,可她还是经常露出孤单表情,有时候一个人站在殿中茫然发呆,有时候则靠在他背上,说些他并不明白的话,有时候,她还会抱着他的手掌覆在自己眼前,而后他便会感到掌心一滴滴滚烫湿润。
寂寞,软弱,那是她只肯给他看的一面,是专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青莲王。
“还给我……还我……”低哑不成调的幽咽与颓败宫殿相当般配,奇怪的是,尹钧白一点都不感觉自己的泪水有多羞耻,为自己喜欢的人流泪,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倘若几声软弱啜泣就能换回他的王爷,那么就算要他在泪池中泡一辈子也无所谓,只要谁能把她带回来,给他再与青莲王见面的机会。
无法探看清楚的视线中,那抹过于纯白的身影沉默好半晌,而后是一阵飘渺低笑。
“果然最有趣的人是你,我想看看,你和定远王世子一较高下的话,谁才是最后的胜者呢?我会给你参与这场竞争的机会,你不是喜欢青莲王么?那就去把她从温墨情手中夺回来吧,只要你做得到,她就永远属于你了。”
缥缈如幻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直至尹钧白沉沉昏死过去,而那道声音究竟属于谁,又是谁向他许诺一场比拼,尹钧白到最后也没精力去想明白。
然而有一件事,神志不清的尹钧白牢牢记在了心里。
只要能从温墨情手中将王爷夺回,那么王爷就永永远远属于他一个人了。
第252章 凰起之时
天罗地网笼罩的皇宫越来越死气沉沉,四处游玩笑闹的嫔妃们不见了,窃窃私语的下人们不见了,有的只剩满眼凄清孤冷,即便春风吹走冬日严寒带来明媚生机时,处于权力中心的大渊皇宫仍留在数九隆冬。
唐锦意踩着乱雪匆匆而行,时不时向四处张望,谨慎地观察是否被人发现或是追踪,因着腹部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看似短暂的一段距离消耗了她不少体力,及至走到目的地时,额上已然沁出一层汗珠。
内宫最北边一排未经装饰的宫殿,她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而这里与她如今当不当、正不正的太子妃身份十分不协调。
这是幽禁获罪嫔妃的地方,冷宫。
“娘娘。”轻轻关上房门,唐锦意转过身,挺着肚子费力施礼。
冷宫中心这间屋子极大,里面却没有什么装饰摆设,又因太大而显得加倍空旷,是而屋子中央坐着的人显得极为突出,唐锦意正是在向此人行礼。
半晌,那人略带惊讶抬头:“锦贵人?你怎么敢来这里?”
“如今宫中守卫森严,贱妾自是不敢来冷宫惹人耳目的,若非事关重要,也不会冒险与亲近的宫女换装悄悄跑来。”唐锦意轻着脚步靠近一些,轻声道,“娘娘放心,门外的小太监贱妾已经打点妥当,绝不会把今日贱妾来见娘娘的事告知他人。”
“别一口一个娘娘叫着了,本宫现在不过是个罪妃,早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时年三十出头的龙玥儿颇显老气,一半原因在于素面朝天不曾妆点,另一半原因也在于跌宕经历给了她太多沧桑。唐锦意与龙玥儿也算有些交情,回想昔日龙玥儿贵为皇贵妃时的风光,不禁为之黯然叹息。
龙玥儿笑了笑,没什么味道:“听平日常来送膳的小太监说,锦贵人如今身份大不相同了,虽算不上名正言顺,但总好过那几位被逐出宫流落民间的姐妹们,本宫着实为你高兴。”
“娘娘高兴是真,却只是为贱妾没有遭遇悲惨而高兴,若从我大渊国事与百姓安危说起,娘娘现在的心定是在泣血吧?”唐锦意大着胆子道。
龙玥儿稍作沉默,笑容忽地多了几分温度:“锦贵人还是那般聪慧,只可惜这世道不好,没让你遇上位明君,否则以锦贵人的姿色头脑,位列贵妃之席指日可待。”
“贱妾不求位高权重,能有一人真心相待足矣。”轻叹口气,唐锦意走到龙玥儿身边,紧紧握住龙玥儿冰凉双手,“那时娘娘欲清君侧、诛奸妃佞臣,贱妾总是畏惧颇多不敢出头,现在想要后悔却来不及了。如今左丞相连嵩和芸贵妃软禁了皇上,又胁迫哄骗殿下充当其傀儡,后宫多少嫔妃受了欺辱,前朝又有多少正直忠臣被害,每每听到这些消息,贱妾都悔不当初。”
蓝芷蓉迷惑君心一步步掌控后宫之前,龙玥儿就已经发现其图谋不轨试图肃清,结果蓝芷蓉先下手为强,以巫蛊等事端栽赃陷害,连带许多参与的嫔妃一起几乎根除,当时身为贵人的唐锦意正是其中之一。
唐锦意是温墨峥推荐给龙玥儿的,彼时龙玥儿就发现她特别聪明且行事低调,原本是想在驱逐蓝芷蓉后提拔重用,后来计划败露,龙玥儿自身难保,加上一众嫔妃死的死、散的散,也就没再与唐锦意有任何联系,这日唐锦意突然找来,难免不让她好奇。
即便如此,龙玥儿还是不动声色,佯作不懂。
“难为锦贵——呵,改叫太子妃才对。太子妃身份地位都在本宫之上,还能念及旧情亲自探望,这份心意实在让本宫感动,只可惜本宫已是冷宫废人,想要答谢太子妃都做不到,失礼了。”
眼见龙玥儿有心回避,唐锦意仍不急不躁:“娘娘还是这般谨慎小心,这倒是贱妾乐于见到的。既然娘娘身在冷宫却能知道贱妾身份更变等事,那么我大渊现今状况娘娘也应当有所了解——实不相瞒,贱妾冒险前来就是为求得娘娘帮助,彼时我们姐妹未能完成的任务,如今贱妾想继续完成。”
龙玥儿微微倒吸口气:“你想干政?”
“不是干政,贱妾只是想除奸妃、诛佞臣,否则我大渊不亡于霍斯都帝国铁蹄之下,也要亡于乱政与民怒之中。”
南陲霍斯都帝国大兵进犯,诸多邻邦非但没有相助反而为虎作伥,大渊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这些情况龙玥儿的确一清二楚。听着唐锦意声声坚定、字字有力,深埋于龙玥儿心底那股血气再度被激起,用力收拢手指,紧紧回握唐锦意皓腕。
“欲清君侧,须有能臣;欲夺大权,须有龙首;欲定天下,须有取舍。待这三条太子妃都凑齐做到,本宫自会倾力相助。”
“娘娘的指导贱妾记下,请娘娘放心,贱妾一定竭尽全力护我大渊不为奸臣所亡。”
唐锦意答应得干脆,她和龙玥儿却都知道,想要达成这三点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想要反抗连嵩为首的势力派系,自然需要一个实力可与之匹敌的后盾,文臣,武将,谋士,缺一不可;众人之中最重要的则是龙首,假如没有合适的人来领导,那么空有臣子仍不能成事。
眼下前一条还算简单些,第二条是最让唐锦意难以抉择的,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夫君可以胜任此位,然而除了温墨峥外,帝都之中还有谁可带领忠臣们反抗傀儡政权?
温墨疏吗?被调配到边陲连回帝都都做不到的二皇子?
唐锦意有心让温墨疏上位,所以才恳请君无念易主去辅佐温墨疏,但她并不确定这是一条好出路,比起睿智头脑与稳重做派,温墨疏的羸弱身骨显然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太子妃若是纠结于龙首人选,本宫不建议你去考虑二皇子,毕竟他身染沉疴,先前又未否认命不久矣的消息。其实本宫心里另有人选,颇觉得他或许可以胜任此重任。”似是看出唐锦意的矛盾,龙玥儿忍不住从旁提醒。
唐锦意微微蹙眉:“除了二皇子、四皇子外,其他几位皇子都贪图玩乐不思进取,难道娘娘的意思是,从那几位年迈的王爷中选择?”
“几位亲王之中若是有人能成大事,又怎会让皇上继承大统?我说的人不是几位王爷,却是与某位王爷有极近关系的人。”
龙玥儿只肯把话说明一半,剩下打算让唐锦意自己想明白,谁知唐锦苦思冥想半天也没能猜透。龙玥儿是皇贵妃,比其他嫔妃有更多机会接触王公大臣们,想一想让不怎么与外人接触的唐锦意去猜测多少有些困难,最终还是主动说出。
“明察善断,足智多谋,与先帝入幕之宾楚辞楚公子齐名,又能身处朝廷与江湖之间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莫非娘娘指的是……定远王世子温墨情?”唐锦意对龙玥儿暗示的答案相当意外,偏偏龙玥儿毫不犹豫点头肯定。
温墨情,唐锦意对他并非记忆全无,相反地,比起偶尔见面那些宫内人士,她对仅有数面之缘的温墨情反而拥有更深印象。那时她只知道温墨情是温敬元行走在外的心腹,也是对言离忧非常照顾的定远王世子,其他并未多想;及至后来温墨情冷冷驳斥芸贵妃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言离忧时,她才注意到这是个多么大胆又有魄力的男人。
可是仅凭这些,就能断言温墨情适合挑起重任吗?争夺皇权不是市井儿戏,要的是血统、地位、能力和威望,定远王因着前一代的兄弟之争连亲王都不是,作为次子的温墨情又何来相称的地位身份与诸多皇子一较高下?
唐锦意揣测不透龙玥儿的想法,想要问,却再得不到答复。
“太子妃请回吧,倘若没有重要的事尽量别再过来,走动多了难免被人发现。本宫说的话太子妃可记可不记,知道太子妃一心为我大渊着想,本宫已是感激不尽。”
带着困惑离开冷宫,回去的路上途径铅华宫,唐锦意听到一阵阵幽幽啜泣隐约传来。
她知道那哭声来自昔日同宫而居的绢妃,也知道绢妃为什么哭,可她能做的只有抱着同情悲悯之心匆匆离开——连嵩大权独揽、权倾朝野,就算明知他糟蹋了宫中姿色才情最好的几位嫔妃,谁又能拿他奈何呢?世事如此,若无权,又无人反抗,弱者、胆怯者就只能任人宰割。
“为了殿下,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我会让自己坚强起来。”回到东宫仍不见温墨峥归来,唐锦意轻抚腹部柔声低语,不知怎么忽地想到了曾有短暂接触的言离忧。
言离忧对唐锦意说过,为了喜欢的人想要变得坚强,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在其他女人还在为如何挽留男人的心,为家长里短、争风吃醋又或者其他琐碎事情烦恼时,言离忧已经转遍大半个渊国,而这份胆魄,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做到。
如此这般欣羡的唐锦意还沉浸在皇宫那摊难以解决的混乱中,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言离忧早已踏出大渊地界,甚至越过中州,为了寻找温墨情下落闯入霍斯都帝国。
那是与渊国权势暗斗截然不同的,另一场暴风骤雨兴起之地。
第253章 重围逃生
“根据君老板描述,霍斯都行商送来的那封信拾取处就在相邻小城,距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程,不过要走水路才能过去。刚才我问过客栈老板,今天的船已经都离岸了,要走最快也得等明天,赶早的话晌午就能到达。”
朴素的小客栈内,言离忧摊开地图指明路线,表情里揉进几许淡淡惋惜。
按理说温墨情失踪,最着急的人应该是言离忧,然而在度过最初几天痛苦失神后,言离忧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更加精神抖擞,完全寻找不到半点沮丧惊慌之感。一路争吵中碧笙也曾为此不悦抱怨,认为言离忧并不在乎温墨情死活,站在局外的夜凌郗却看得清楚,正因为言离忧太在意温墨情,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
越是危急时刻,言离忧反而越冷静,这点与碧笙及多数女子是截然相反的。
霍斯都的客栈与大渊稍微有些不同,没有双人号、众号那么多选择,所有房间一律狭窄简单,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是而言离忧等三人不得不分房而睡。
其实这天夜里三个人谁也没能安睡,碧笙心里连急带气自然睡不安稳,一路上都是这样;夜凌郗性子好动,对新鲜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大半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回想霍斯都的种种风光民俗;言离忧睡不好早就习以为常,那些硬邦邦的瓷枕、木枕让她几乎与睡眠挥手告别,倘若没有可以代替软枕的东西,那么她就只能忍着后脑疼痛捱到天亮了。
闭着眼,皱着眉,为压制心中烦躁焦急而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时,言离忧最多次回忆起的是在凤欢宫时温墨情送她的那只软枕。她一直很宝贝那份无声的礼物,因为担心混乱中弄脏弄丢,来霍斯都之前特地交给君无念,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保管好。那是温墨情送她的东西,尽管已经有些发旧,在她心里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而这份心情,她不知道温墨情是否能够理解。
硬邦邦的枕头让言离忧难以入睡,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