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景福宫,青苹青菽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刚显出笑容就听两丫环哭叫道:“爷,小姐不见了,小姐不见。”
顾照光看着她们惊惶的面色,问道:“什么时候?”
青菽急道:“早起时,被窝是凉的。”
青苹定定神,一咬牙,用力跪倒,道:“还请爷问问家齐少爷,自昨、昨日午后,婢子就再没见过小姐。少爷说小姐在香凝小姐处歇息,婢子二人用过饭食,一觉醒来就、就天亮了。”
越过两个自己给自己吓住的丫环,顾照光瞪着从宫门里施施然走来的微笑的少年,无边的怒火已经焚烧了他所有的理智。
顾家齐被一掌打倒,落在雪地里呕血,他轻轻地笑,很得意:“你就是打死我,那孽种也死透了!”
顾照光欲打第二掌,杨林通飞身与他对了一掌,两人各退三步稳定翻涌的气血。
老太监白净的手兜回袖里,温和地笑,道:“总督爷,这位是太后千岁的侄孙,可不是您顾家棍棒能打的,您可得悠着点儿,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顾照光捏着拳头嘎吱嘎吱地,看着雪地里吐血的金装少年,恨恨地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收起震惊与愤怒,他冷静地让两丫环去请李香凝,问得孩子与谢天宝、程昭三人独玩,从昨日午前就没见过人,这位与千军万马拼杀面色犹不改的总督大人,直接喷血。
“大人!”青苹、青菽惊叫。
顾照光摆手示自己无碍,那口堵在喉间的闷血,吐出来好。
廿六回 假做真时真亦假 到处有鬼(下)
景福宫内,皇后与嫔妃们正陪着李太后说话,闻听顾家千金在宫里丢了一宿,甭提多急了,李太后着杨林逋速带人寻孩子。
在太医院一个药柜里,御马监的人找到谢天宝,这孩子给人药翻了塞在此处。
醒来后,他跳起来就叫:“小梅。”
在看到大批宦官及顾照光时,谢天宝定神,面容更显惶张,急问道:“顾伯伯,是不是小南?”出事了。
顾照光没有问那声小梅是叫谁,他问他们分别前的情况;问得女儿该与程昭在一处,顾照光抱着一丝侥幸,去落霞殿处要人。
虞贵妃道,程昭昨儿个就给送回卞府哩。
众人又到卞府问话,程昭刚还在跟程父闹着要去边将行馆,还以为阿南已经回行馆了。
从程昭处得线索推敲,找到顾家千金的线索,应该在程顾二人走散的地方。
大家又匆匆来到御花园北角,一夜大雪,早把该埋的痕迹全埋了。
就是那能淹死人的湖,也结了厚厚的冰,谁也看不出这深宫里的罪恶。按有心人算计,大概要到明年春来雪融才能找到湖下那件红棉袄。
顾照光及程谢仨人不死心地高声叫唤,大家都在找。
暖坑底的两个孩子听到了动静,排骨小孩肯定地说道:“你要走了。”
顾家琪嗯声,发愁怎么出去,她道:“咱们快些,他们若发现这里,你以后都没地方睡觉了。”
排骨小孩点头,两人睡饱精神头好,用了小半个时辰就爬回树洞底。瘦小孩在洞口听了一阵,那些人还没找进这里,两人快速爬出地洞,回到某个空殿。
分别的时刻到了,瘦小孩极为不舍,拉着小姑娘软软的手指头,稀罕地摸来摸去。
顾家琪抽回手,道:“以后都不要带其他人去你最后的藏身地了。”
瘦小孩点头,又抓起她另一只手,把玩细软的指节。
顾家琪再次抽回手,想想这里也不安全,哪天坑塌这孩子陷在里头都没人知道。她问道:“你想离开这儿吗?我是说离开冷园,不过外面比这里更危险,你随时都可能没命。考虑好再告诉我。”
“想。”又脏又瘦心志却是整个紫金城里最冷硬的小孩,看着她,简单应了个字。
顾家琪轻轻地咳,道:“那我走了,以后,再不要跟任何人说你的名字,你会有新名字的。”
“我要再亲亲。”
顾家琪眉头跳了跳,拒绝道,很多人就是因为最后关头的婆婆妈妈,被杀死的。
排骨小孩很坚定地说,附近没人。
顾家琪无奈,示意他快点。
沉默了一会儿,排骨小孩忽然又说:“你说得对,这样很危险。”一溜烟,他闪身进了冷宫空屋的深处。
顾家琪嘴角抽,转身朝着记忆里的宫墙狗洞跑去,钻进去再探头冲湖对面快活地大叫一声:“爹爹。”
顾照光震惊得脚步打滑,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孩子。
其他人惊得像见了鬼。
在这样酷寒的天气里,理当没有一个孩子能活下来。
像顾家千金这样面色红润的、好像她只是在皇宫里玩了一回躲猫猫的游戏而不是被人谋害遗弃在冷宫附近的情况,连个风寒也没有,若非变鬼,那就只有用神迹才可以说得通了。
“有什么好稀奇的,又不是头回死里逃生。”京畿卫里有人大声说话,打破了雪湖边的静寂。
“喂,夏侯,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有人阻止道。
夏侯雍满不在乎地说道:“紧张什么,那年总督府大火,里外烧死几十个,她哥两条腿被人打瘸躺了半年,就她,愣是连头发丝都没烧到,我们那旮旯的女人个个都稀罕,把她当观音大士座前的小玉女供着,不信,自己去打听打听。我是见怪不怪,一点都不稀奇了。”
“不是这么神乎的吧?”御马监、京畿卫一排接一排地惊悚,可除了相信,谁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能解释得通呢。
顾照光笑笑,解下披风裹住女儿,道:“诸位辛苦,改日远山请诸位吃酒,谢过诸位救回我家女儿。”
“职责所在,不必客气。”御马监、京畿卫两边的领队道,双双抱拳,收队,各向上头报信。
顾照光抱着孩子,牵着程谢二人,打算离宫,给杨林通拦下。
李太后、魏景帝还在等话哩。
顾照光是臣子,必要的交际是少不得的。
众人回到景福宫,各宫嫔妃列座景福宫,听程谢顾三孩儿陈述游园意外。
听罢,李太后怒遏不止,喝令定要把这加害之人找出来。凡是有孩子的嫔妃全都要求彻查此事,事情的严重性不在于没有伤害到王孙,而在于这个凶手的存在足以危害到皇家子嗣。
“太后恕罪,老奴查遍宫中太监,也未曾得见程公子所描绘的那等歹人。”一个老宦官揖礼回道。
虞贵妃不怒而威,质问道:“找不到就不找了吗?”
甄妃生气地拍桌,指着老太监的鼻尖开骂:“都是一群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拿着画像查都不出?”
静妃怒道:“找不到,所有人都拉出去打死!”
其他嫔娥也是大声呵斥,好像受害的是她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愤怒慨然。芳林殿的兰妃姗姗来迟,得了三宫主妃好一顿白眼;没孩子的人根本不懂做娘的心思;叫她做什么,又嘣不出个屁。
兰妃不气不恼,福身行礼道:“太后万福,适才圣上在臣妾处问话,特差锦衣卫左指挥使刘大人协助曹公公寻找凶手。”
李太后说,兰妃有心了,问刘皇后意思。
刘皇后道,看曹秉士还有话说,不妨让他先讲完。
曹秉士曹公公道:“太后千岁,皇后千岁,两位小公子大惊,言语焉或不祥。咱家想问问顾家小姐,那歹人尚有特征未知,尤有可能。”
顾家琪给请到众妃中,她道:“那人上身有伤,阿南义弟曾用毒蒺藜击中,嗯,她应该是个女子。”
“什么?”曹公公惊了,非男是女,这和程谢两少年的供述完全相反。
“她没有喉结。”顾家琪补充解释。
有这两个关键,锦衣卫查找速度飞快,不过盏茶功夫,领路人的尸首在芳林殿后湖发现,经查验,这宫娥属抱石自沉而亡。
芳林殿的兰妃面色变了变,跪倒在太后座前,道:“太后千岁,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臣妾,请太后明查。”
众妃子的脸色可不好看,大有这个生不出孩子却受尽帝宠的兰妃心怀妒忌,丧心病狂到要暗害所有皇子皇女。
李太后用力拍桌喝止,道:“好了!个个都白长一张聪明面孔,兰妃动的手,还给你们去请锦衣卫!”
静妃道没准她就是故意反其道行之,让人不怀疑。李太后看她一眼,静妃抖了一下,噤声,太后又叫道:“兰妃。”
“臣妾在。”
“兰妃宽纵宫娥,让歹人有机可乘,也要负一部分责任,降为贵人,以儆效尤。”
兰妃拜谢,众妃不满又无可奈何。
廿七回 黄金殿里宫妃戏 就是嚣张(上)
前回说到顾家琪游皇宫落水,情知这又是一桩无头案,无意在己方势弱的时候扩大事态,遂施小计扭转调查方向模糊焦点。一干宫妃果然随应时宜,借机相互倾轧,无子又独得圣眷的兰妃成为宫斗妥协的牺牲品。
且说三童配合宫中东厂锦衣卫探查案情,时日晚,又受惊过度,李太后就留孩子及相关人等在宫内休息,还叫了太医院院首给顾家小姑娘请脉。
顾照光谢过太后恩典,带女儿带景福宫西暖阁。
来回一番折腾,顾家琪躺在软榻上,闭着眼似睡非睡;顾照光紧守在床边,抚着女儿的额头刘海,珍视的样子像是把孩子当成易碎的琉璃碗打量。
温宁的光景,青苹低报:虞贵妃来了。
顾照光做了个手势让贵妃随意,他给女儿压好小被,拉下金纱帐,方与虞贵妃对面品茶。
虞贵妃命宫娥把补品交给侯府的丫环,一应侍应的人机警地退下。
顾照光不动声色,轻划着茶盖慢慢饮茶。
虞贵妃神色也是很平静的,关怀的语气当然也是极到位的。如果不是头个来拜访受难的小孩,说不定还能证明她确实是表里如一地镇定。
顾照光不冷不淡地应话,虞贵妃坐不定,微起又坐下,反复数次,踌躇不定,最后,她道:“远山,你定要相信,这事跟我无关。”
“贵妃娘娘严重了。”
虞贵妃苦笑道:“我知你不信,不错,除夕那晚是我叫皇儿找你女儿麻烦,本来是吓一吓骂几句话,过得去就成了,没想到整出个什么抓鬼游戏,反而让我皇儿背了一生都洗不掉的污名。要我说,远山,这闺女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比我家的聪明。”
“贵妃娘娘客气。”
虞贵妃温温地笑了口,道:“我这么安排,你也看得出,其实没什么个恶意。要在这宫里坐得安安稳稳,有些事真是身不由己。”
顾照光没接话,虞贵妃收了笑,不停地用指尖按压脸上贴着的花钿,很紧张,语气不由自主地显焦急,道:“我也给句交底话,我既然要皇儿在天下人面前断绝与你顾家的关系,固然是为我们虞家,但也可以说,你女儿出事真和我这边没关系。
大家伙儿都知道你们两家交恶,你女儿出事不就头个疑心于我。这不是白白成全那一头,我再怎么没见识,也是不会做这种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远山,你说是这个理儿对不?”
顾照光恍然一笑,道:“贵妃娘娘多虑了。阿南说,意外而已。”
虞贵妃艳丽的面容如花初绽,笑得恰到好处,她道:“顾大人如此豁达,本宫就放心了。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就不打扰顾小姐歇息,留步,不必送了。”
须臾,静妃与甄妃结伴来。
她们生的都是公主,与那皇位继承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们万无道理要害人,她们就是来表个态,不愿掺进事里,稀里糊涂地做了那两位皇子母亲争势固宠的牺牲品。
顾照光客气地感谢她们来看望女儿,送走这拨客人,他引来皇宫第二尊大神,中宫皇后。
刘皇后慰问了受难的孩子,神态举止什么的,显得分外端庄严谨,比之虞贵妃急得忘了拿捏自己身份的情真意切,这位皇后既要自辩又要摆架子的虚伪模样,就不免落下乘了。
若碰到个急过头的父亲,刘皇后这般姿态没准就能成为其心目中的头号嫌疑犯。
当然,有些事是不能看表相的,最不可能的人也许恰恰就是真凶。
刘皇后与顾照光相对座,两人无言。
隔了一炷香,皇后缓缓开口,道:“我本不想来,因为事实很明确,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我刘家做的。但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所以,我不得不来。
我来,是告诉你,我儿子是皇长子,那位置本来就是他该得的。你肯支持,是我儿子的福气;你不支持,该是他的还就是他的。”
“皇后娘娘严重了。”
“所以,我没必要害你女儿。”
顾照光无语,偷听的顾家琪也无语,这位皇后的大脑构造一定非常强大。
刘皇后发表了彪悍的太子位归属必然论之后,拎着沉重的后服,昂首挺胸地走了。在外头,与提食篮的兰妃迎面相遇,刘皇后还好心情地刺了这位皇帝宠妃几句。
兰妃是个极温柔的人,说话柔言软语,举止也透出一股子云烟袅袅的妩媚风流,让人不经意间就沉淀了烦躁的思绪,凭心添柔意。
“这是新熬的清凉梨肺膏,你给孩子用蜂蜜调了,一日三回,那咳症便能彻底好了。”
“兰妃娘娘客气。”
兰妃笑了笑,道:“你也不要这么拘束,我是跟风凑数的。”她坐到床边,望着朦胧帐内安眠的小孩儿,轻轻叹息,“瞧这孩子生得怪机灵可爱的,怎么就这般多灾多难。太医怎么说?除了咳症,还有别些个没有啊?”
顾照光打破三句标准话,道:“阿南有福,别无大碍。”
“定是老天爷不舍得收了她,让你孤苦。”兰妃说着拿帕捏着秀鼻,微微啜泣,“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孩子,那夜我瞧你笑得那般舒心都替你高兴,怎地转眼就这样了。”
“你顾着自己些。阿南很好,没受罪。”
“瞧我,让你担心了。”兰妃拿香纱帕压压眼角,换了口气,“有个事儿,我一定要问问。姐姐留的那个孩子,家齐,我怎么听人说、”
“他没事。”顾照光望了眼内帘,不愿这事给女儿知道,他手挽着兰妃移出纱幔,忽而醒悟逾矩,忙收手,“臣恭送兰妃娘娘。”
兰妃啐了口,道:“你呀,碰到不想说的事就会来这一招。行了,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对家齐也别那么狠,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无辜的,该用心疼的。”
“哪里是我要不待见他,”顾照光放低了声音辩道,“他害溪儿我当他不懂事,可阿南一贯与他亲近,他也做得出这样的事,我真是心都寒了。”
“不要这么快对他死心,他还小,也是吃足苦头,你对他多些耐心,定能改回来的。有孩子是多好的事。”
滴滴珠泪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滚落,兰妃忙低头,慌慌地拿绣帕擦试,却是越擦泪落得越快。
她遭群妃诬陷,背上意图戕害皇嗣的罪名,虽有李太后回护,没有真正伤筋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