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伯伯不理小南了吗?”谢天宝边运功化药力,边以誓言般的语气说道,“我永远都不会不理小南的。”
顾家琪轻笑,两人排排睡下,夜深人静,谢天宝忽地惊起,将顾家琪紧紧护到身后:“有人。高手。”
半晌,谢天宝悄悄地下地,走到窗台旁,捡到一个玉瓶,他嗅了嗅,道:“药,不知道治什么。”
顾家琪将药倒在手指关节与膝盖处,阴冷的不适感顿消。
谢天宝见状,对夜朗声道:“不知是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无人无风,虽不知暗中人好意歹意,还是高兴有上等良药。
顾家琪让他收好药,拉上被子就睡了,管何人所赠,能保住腿脚不废就好。
却说顾照光早出晚归,忙于酒楼宴客。他内里甚是关心长子,不忍见他前途受阻,遂在京中走动关系到处斡旋,花费数万巨资也不吝惜,终于说动景福宫红人,太后身边第一亲信,宦官头子杨林逋。
此监曾领懿旨到宣州探病顾家齐,又深谙宫中内幕,收足银两后,在太后那儿替李顾嫡子说了些好话,李太后念及顾家齐一片孝心,遂降旨共宴除夕夜。
顾照光得到准信,心里松了口气,这便想到另一个孩子,疏离了这些天,也应该牢牢记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即使在公事巡边抗敌,父女俩都还会通信,还未如此刻般间隔不语。这么一想,顾照光步子都急,挑了两个锦鸡毛面具,匆匆回府。
青苹、青菽一见总督,两眼突冒宽面泪,什么都不说,拽着他飞快地往池家祠堂赶。
且不说顾照光远比两个丫环熟悉池家地形,见是奔祠堂而去,心神大震,整个人如雁过云际,飞跃池家大院,看到谢天宝守在外头,墙角一个偷老酒喝的看门仆妇,他一脚踹开紧闭的祠堂大门,看到仅着素色单衣的幼女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边呵手,边吃痛地向前挪移。
听到祠堂门响动,她回过头,惊慌了下,还把冻伤的手指藏在背后,似不想让他知道。
顾照光真是心疼得想把女儿揉进骨子里,他抱起孩子,道:“阿南,都是爹爹的错。”
顾家琪轻抚他紧皱的眉头,指指自己,又摇头,示意自己不痛。
顾照光怎么会信,想到太师夫人宁氏那双腿,他猛地撕开孩子的裤脚,见膝盖青紫黑肿、血渍斑斑的,懵了。
谢天宝取出玉瓶倒药液,却想起,药在前晚就用完了。他顿时喃喃,怎么办,没有这药,小南的腿怎么办。顾照光一双怒目通红,自取伤药,为女儿取寒化淤肿。
青苹、青菽在旁大哭,她们从未见过伤势,一直都是谢天宝负人回房,上完药也不要她们服侍,根本不知内里如此严重。
顾照光气恨,骂道:“你们,就看着小姐受苦,你们哑的,不会告诉我?!”
青菽哭喊道:“小姐不让,小姐说要以诚心打动夫人。”
顾照光抱住女儿,道:“傻孩子,你怎么就信了她们的话,她们是在戏耍你。”
顾家琪眼睛温润、温润地看着他。
顾照光心里就给火烙烫了无数遍一样痛不欲生,他抚着女儿消瘦的面骨,道:“是爹爹糊涂了,这个吃人的世界,你不算计人,她们就要害你。爹爹宁可你聪明,也不要再看你吃苦。忘了以前爹爹说的,以后有人欺负你,阿南要狠狠地回报,打到她们再也不敢犯你为止。”
顾家琪懂事地乖巧地点头,顾照光见状,虎目闪闪,几乎掉泪。
简单为女儿处理好伤势,他解披风裹好女儿,吩咐两丫环去收拾东西,他们这就走。
路过旧园,谢天宝惊见窗台上有玉瓶,喜叫道:“太好了。”
顾照光询问此药来路,不太信任。
“没有这药,小南早就没命了。”谢天宝心里还是有点埋怨,关键时刻,弃小南不顾,明明不是小南的错。“顾伯伯,你为什么不管小南,你也不要小南了吗?”
顾照光浑身犹如遭电击,他后怕又懊悔地把女儿抱得更紧,保证道:“爹爹再也不会不理阿南了。”
顾家琪暗想这时候,要是能落两滴眼泪,效果会更好。可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做。
新药疗效显著,顾照光也不由啧啧称奇。尽管女儿伤势已大好,顾照光亦不舍她着地,抱着她逗来逗去,青苹青菽来报行装理顺,一行人遂出池府。
池家大门处,池老夫人激动地双手欲拦人,她已经得到信,此刻万万不能让他们离开。她道:“远山,有话好好说,大过年的,你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叫人看笑话,远山。。。”
“诸位,远山受教了!”
远远一声传,池府铜环朱门碎裂。众人惊。
顾照光带女到行馆,金管事及众亲兵歇脚的地方。金管事上前问话,道:“爷,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到他怀里脸色青白的小姐,急叫一声,“快,热汤!老孙,你也来。”
孙军医接过玉瓶,嗅闻轻尝,高赞灵药,生肌止血,化淤解痛,初识有百种名贵药材,寻常人不可得。军医解开哑者喉间纱布,见伤口红肿,颇为怜惜,上药时格外留心。
“大人放心,有这等良药,小姐不日即能痊愈。”
“有劳孙大夫。”
顾照光喂女儿吃了些热食填肚,取来围棋,看似陪伴女儿打发时间,实是教她如何布局,人心兵事,都是一个道理。
稍晚,池越溪现身行馆外。
据韦婆子说,池老太太把小姐赶出来,道要是劝不回姑爷和小小姐,那池越溪就再也不用回娘家了。
顾照光冷笑,事到如今,谁又会在乎这种威胁呢。
他吩咐金管事照侯府规矩办事,径自逗女儿去了。见孩子稍许畏惧,顾照光安慰道,不用怕,她娘不会再伤她了。
原来,池越溪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做激怒顾照光的事。
见人真地走远,韦婆子震惊地诶一声,想把总督爷叫回来,金管事平静地一拦,道:“夫人,请。”
金管事在后院角落寻了间空房,将人安置,并道不要任意出园子,给亲兵伤着就不好了。
“小姐,您咋地不说啊,”婆子韦秋娘面有忿色,“老太太要治人,难道我们能拦不成。瞧着总督爷也是,连这点也分不清,怎地全怪到小姐身上了。”
倒不是说韦秋娘想要池越溪去讨好顾照光什么的,她要争的是个面子,先前,只要自家小姐在,哪回顾照光不是冷脸贴热屁股地卖力讨好,这一晾,还说要立规矩,一向被摆到高位的人遭冷落,韦婆子为小姐叫屈。
“好了,你管那畜生。”
池越溪住下后,也不闹着回娘家,安安静静地抚琴吟诗,望月流泪,娴静淑雅,就像变了个人。
饶是如此,顾照光也再没叫孩子去亲近过这个温柔化的亲娘,晨昏定省更是没有。
廿三回 红粉佳人慕高义 鲜花牛粪(上)
前回说到池老夫人见入宫拜天家无望,起杀意,要除孽 种,又恐顾照光生事,遂改为洗罪法哄骗顾家女上钩。
适逢顾家琪默许贴身丫环杀池家仆妇立威,被顾照光不喜。为挽回这个便宜老爹的怜爱,顾家琪顺遂了池家人的心思,选择自虐。
尽管这么做,很是愚蠢,但效果惊人地好。
经此事,顾照光只把女儿视作唯一,对另一位则彻底冷了心,斩断其对池越溪的最后一丝期待。二人再见时,顾照光竟嘲弄起池越溪那番俯低作小姿态,不能不是意外之喜了。
揭过此事,转眼来到除夕夜。
池越溪一早就把自己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艳光四射,群芳难压其容。
顾照光见之,淡淡冷笑。顾家齐当没见到仇人,两辆马车缓缓驰入宫宛,临到头,池越溪又退却,佯装抱恙不愿入内。
顾照光任由她,带着一双儿女踏入景福宫。
宫苑内,文武百官公主王侯命妇齐齐一堂,欢笑声隆隆。
未几,座中有明媚少女起,金缕夹衫,乌发如云,钗头双凤,额贴金钿,娇声道:“皇祖母圣安,父皇万岁,臣女愿舞一曲贺此良辰佳时。”
李太后和着几个宫妇快笑,指着这少女道,这福嘉不知又有什么新花样,哄哀家开心呢。
这福嘉就是魏景帝第一女,年十三,其生母早逝,自幼养在芳林殿兰妃膝下,慧灵明达,福泽深厚,福嘉二字便是先帝亲赐,在诸王孙中颇得圣眷。
福嘉公主欠欠身,从宫侍手中取来两把红樱枪,脸带狰狞面具,手起势飞旋舞,又有夷人扮相宫女做伤亡状,众人高唱:“红枪美少年兮,纵跃血汗马;孤身飞千里兮,视死忽如归;生擒夷人王兮,谦谦君子德;夫何高义兮,孤鸾在青天。”
枪舞张驰有度,曲声粗犷嘹亮,颇有上古遗风,众人鼓掌叫好。
太后也高兴,她把福嘉公主叫到前头,问她要什么赏啊。福嘉公主摘下面具,盈盈跪拜,脸红似酌,又说不出。
皇帝座旁有个容色优柔的雅素妃子,气质若深谷幽兰,眼波流转,暗香浮移,这身带奇香之女便是景希宫芳殿的主人,兰妃。
兰妃掩唇笑,道:“母后,您还问这小灵精要哪个赏,那点儿心眼儿在曲子里唱得明明白白呢。”
太后哦呵呵地笑了笑,和几个媳妇妃子打趣,了不得啊,这福嘉也有心上人了。太后很高兴,问皇子意思,皇帝说那等儿臣问过红枪美少年,再成全福嘉不迟。
“顾卿家,你以为福嘉公主如何?”皇帝淡然问道。
顾家齐上前,跪倒道:“公主乃天仙之人,草民不敢妄言。”
“福嘉公主欲与卿家永结秦晋之好,卿以为何?”
“公主厚爱,草民不敢高攀。”
皇帝口气不冷不淡,又问道:“卿家年少,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朕以为无可赏,这可如何是好?”
“草民不敢恬居武功。”顾家齐的回答,既不媚颜其上,又不卑贱已,也没有刚直,像在和皇帝比谁更不热衷奖赏一样。
“朕是一定要赏的,”皇帝神气下沉,“福嘉公主的驸马以为如何?”
“草民启望陛下,将所有功勋归于先母李氏。”顾家齐回道,这句话,前回在西直苑说过,纹丝不改。
真是找死。众官员暗叹晦气,好好一场合家欢美的帝王家宴,偏要弄上点血,大过年的,谁也不高兴。
景福宫一片冷寂,席间忽听有童音轻笑,皇帝身边的宦官袁振两眼如炬,道:“何人嬉笑?”
顾照光忙离座下跪,道:“小女无状,请陛下恕罪。”
顾家琪也老老实实地跪在一边,冷寂的空气顿了顿,皇帝出言问道:“你笑什么?”
“阿南是想到一首词才笑的。”
皇帝让她说说什么词好笑,顾家琪嗯哼清清嗓子,咿咿呀呀地清唱道:“翩翩佳人兮,在水一方;明目善睐兮,不识人骨;容华皎月兮,应居天上;缘何思凡兮,织女牵牛星。”
群臣会意笑起来,好个织女思凡,好个天仙佳人本应天上居,好一句知人知面难知底。有小儿打岔,皇帝和太后的脸色也缓和许多,至少话题又回到赐婚上。
福嘉公主面红了又白,起身喝斥道:“好你个无知小儿,你,你敢骂本宫不长眼?”
顾家琪冤枉,哪一句骂公主?
福嘉语噎,小孩子起句赞她为世间美女,却句句暗指她不知人间疾苦,不识良人真面目,不该强求姻缘,她愤愤地喝道:“那你给本宫说清楚,你唱的是什么?!”
“好吧,公主非要说阿南骂人,阿南其实是在骂家齐哥哥,他多傻呀,人人都想做牛郎,他就不要,这么傻的人实在配不上公主。”
“无知,你知道什么,像你哥哥这样拼却前程性命也要为母请命,至诚至孝,方为良人。”
“就说他傻嘛,”顾家琪又语出惊人,“能娶像公主这样贤淑又好看的女子为妻,哪家娘亲都会高兴。家齐哥哥却不要,铁了心不让他娘含笑九泉,公主自己说,他这么又傻又呆又不孝,公主还要喜欢吗?”
福嘉望一眼小孩,又看向庭中少年,满脸羞红,又鼓起勇气,道:“顾家齐,若福嘉入府,定侍你母如亲。”
顾家齐额头跪地,道:“草民愚钝,辜负圣上美意,今方醒悟;然则,草民身无功名,亦无长才,不敢乞望公主下嫁,恳请陛下宽容,草民愿投军从戎,建功勋,若公主心不移,必当迎娶。”
“准。”
群臣偷抹一把汗,这榆木疙瘩终于开窍,大家终于可以安生了。
有人悄悄留意起急智救场的小孩儿,顾家小女念慈年方五,身不足三尺,金红窄袖胡服,通体珠玉翡翠,富贵高华,眉目清秀,得其母神韵,观其言行,伶俐不脱稚气,却有大家之风,席间进退得当,颇得其父顾照光宠爱。
也仅于此,池顾之女乃杀头话题,比李顾之子更危险,慎之慎之。
众人专心品御宴赏乐舞,气氛和谐,没再出什么意外的热闹。顾照光边为女儿面菜,边道:“阿南,为父可吓出一身汗。”
顾家琪嚼着白玉虾球摇头晃脑,咽尽后,道:“谋定而后动,爹爹教导,阿南牢记在心。”
顾照光仍有余悸,道:“难为阿南这般快便想出圆场的法子。”
“哪里是快,”顾家琪咯咯笑道,“西直苑,王公勋臣都不大能进的地方,偏那天要看那么多 少年公子,阿南就想着是给哪位公主选驸马了。”她摇头无奈状,“哥哥委实像块石头。”
“鬼灵精。”顾照光淡笑,以他与大宦官杨林通的酒肉交情,自然也是知道些内幕的,但他不能提点,顾家齐若知这事内有他介入,反而令儿子反感坏事。
由顾家小妹来做,再自然不过。
女儿早慧,做父亲的难免自豪;顾照光取酒杯轻抿了口,压下欣喜,见女儿爱吃鲜虾球,便多夹了些,他问道:“阿南,你看福嘉公主如何?”
顾家琪停箸唇边,望了眼上头,又专心吃东西,趁隙道:“公主对哥哥真心一片。”
“阿南可愿入宫随公主?”顾照光轻声道,年节后他就要返回驻地,留女在京,无人依靠,他不能放心,这福嘉公主便是他给女儿安排的一个去路。
顾家琪想了想,道:“爹爹不如让阿南独居,偶尔入宫陪陪公主,那是没问题的。”
顾照光再笑,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嗯?那可不行,阿南要在京里学规矩,可不能让未来女婿怪爹爹这个做岳丈的没教好你。”
顾家琪俏皮回了句:“可是爹爹又托不到好人家。”
“小南妹妹,”看顾家琪因这突如其来一句而噎喉,顾家齐一贯冷清老成的脸上,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淘气笑容,他递上一份香瓜果盘,“这是太后千岁赏你的。”
隆冬季少有新鲜水果,李太后这份赏已是青眼相待。
顾家琪忙谢恩接过,不作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