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午后,我干完了所有的活,正坐在房子后面一颗高大的松树下看书。这里是一个天然的视觉死角,从房子里面的任何一扇窗户都看不到这个角落。而且如果想要从房子外面绕到这里,就必须经过花园中一条迂回曲折的小径。我随时都抬起一只眼睛观察前面的动静。万一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母亲走过来,我还可以直接钻进我的秘密通道,藏好书,爬回地下室,佯装自己正在整理打扫用的工具。”
“当然,我的注意力仅止于前方,我从未想过有人会从背后偷袭我。我的身后是一大片树林。事实上,这栋屋子的前后左右都是森林,那是真正的上了年头的密林。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外界。母亲偶尔会开车出去,第二天下午再回来。我至今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选择将一栋如此美丽的房子建造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
“总而言之,我当时认为,除了我的母亲,这周围并没有别人,我只需要防备她心血来潮的突击检查就够了。所以,当有人从背后轻轻拍我肩膀的时候,我真的是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合上书。僵硬了几秒后,我转动脖子朝后看去……”
斯科特的脸上露出复杂难辨的表情。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获父爱。”他低声叹息,“就像他也从未想过会因为遇见我而命丧黄泉一样。”
“你遇见了你的父亲?”神父不禁大吃一惊。
“父亲?哦,不不,爱德华并不是我的父亲,我指有血缘关系的那一种。”忏悔者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空洞的语气说道,“不过在我心里,的确是把他当成父亲看待的。在夏日的午后,一个恰恰失去了儿子的男人,同一个从未体验过父爱的男孩相遇了。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仁慈的上帝让伤痛者走到了一起,让他们籍由一双相似的或是理想中的眼睛获取力量,彼此温暖并抚平往日的伤痕。这难道不是一个仁慈的奇迹吗?”
忏悔者微笑着闭上眼睛,就像是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次对他来说意义非常的相遇。年轻的神父静静地坐在隔板对面。他发现自己有些难以融入到这份欣喜心情中去。他一方面为斯科特能够获得一份正常的爱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在心灵深处却又酝酿着一种极为焦躁不安的情绪。
是的,他提及了死亡!
神父突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忏悔者暗示这次相遇最终导致了一方的死亡。神父的脑海中立即跳出“人心难测”这个词,然后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愧疚。他暗自祈求上帝的原谅。或许那个勇敢的男人是为了在危难中拯救忏悔者,才最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高贵的灵魂不应该遭受这种下意识的诋毁。
不过无论如何,那个男人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年轻的神父脸上浮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古怪笑容。“你是说你遇见的人叫爱德华,他刚刚失去了他的儿子?” 神父开始循循善诱。他丝毫不在意时间的流失,只想从忏悔者口中发掘出更多过往的辛秘。
“是的。他告诉我他叫爱德华,是这一整片树林的守林人。他的管辖范围甚至还包括需要翻过一座山才能看到的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么说来你和我母亲受雇于同一个人喽?’我故意用老成的口气问他。爱德华爽快地承认。他说他住在山的另一面,虽然知道这里有一栋房子也属于他的雇主,却很少会过来看。‘这么说来,去年冬天我在这一带看到的小白兔就是你喽?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他低下头开始打量我。我看到他的嘴角翘了翘,像是很愉快的样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皮革做的牛仔遮阳帽,肩膀上还扛着一把猎枪。”
“‘我还以为是见鬼了呢!’他笑起来,一口牙齿整齐漂亮,‘你知道他们都说这栋房子里闹鬼吗?’他大概是想要吓唬我,但我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鬼怪也好,恶魔也好,那些属于黑暗的东西,我天生就不惧怕他们。更何况如果那栋房子里真的有什么,我也应该早就发现了。‘上帝会保护我不受侵害。’我认真地说。‘你是教徒?’他问道。‘我不知道。我想我大概还没接受过洗礼。’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缓深沉,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在说话。母亲毫无疑问从来不去教堂,从她浑浊的眼珠里,我感觉不到丝毫虔诚之人应有的仁慈。她之所以会拥有那本圣经,极大的可能是来自于上门推销,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差不多的例子。”
“于是我沮丧起来,觉得那个伟大的圣人未必会给予我保护。‘可你的确对上帝感兴趣,对吧?’爱德华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低落心情,他微笑起来,高大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他向我伸出手臂:‘如果你有兴趣入教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山那边的教堂。’我握上那只手,借力站了起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我对他说。”
“爱德华是一个相当温柔的男人。不是那种甜腻腻毫无帮助的关心,而是守林人特有的粗中有细的体贴。他从未问过我为什么会整天穿着破烂的围裙,赤着脚跑来跑去。‘你有藏东西的地方吗?’在跟我认识之后的第三天,他提着一个袋子来找我。‘有的。’我想起了我的秘密夹层。‘这些都归你了。’他把袋子丢给我。里面是几套折叠得很整齐的衣服,还有一双半新的皮靴。我立即脱掉身上原本的围裙,按照爱德华说的顺序把这些一件件往身上套。‘行了,那件是给你冬天穿的。好像有点大了?’他侧着头打量我,‘我可不想给你惹麻烦,你会自己保管好这些的是吗,不被你母亲发现?’我点点头。”
“在夏天的末尾,我开始偷偷跟着爱德华巡视树林。他总是清晨就在林子边上等我,我们可以一起走上好几个小时,然后赶在午饭之前回去。之所以必须这样做是因为母亲已经厌倦了为我提供食物。从上一个冬天开始,做饭也成了我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
“我阅读的时间变少了,而且总是难以集中精神。爱德华温暖的手掌,老猎枪上深色的木头纹路,还有那些森林里打猎用的陷阱,全都让我兴奋不已。我尽量把所有的活都集中在下午和晚上,以保证上午有足够的时间和爱德华在一起。每天夜里,我总要穿上爱德华给我的衣服,蜷缩在地下夹层中累极而睡。”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那件事?’某天下午,爱德华一面检查地上可疑的拖曳痕迹,一面问我。‘什么事?’我蹲下来,装模作样地跟着他查看。‘洗礼的事。你不想和上帝缔结永远的契约吗?你上次说已经读完了圣经?’可是另一本书还没有读完,我心想。不过我并没有向爱德华提及那本神秘而又古老的书。这就像是成长期的儿子总是习惯于对父亲隐藏起一些小秘密一样,我尊敬他,却不想将自己的一切与他共享。我努力让他喜欢,甚至为此摒除了一些过往的陋习,但是那本书却是支持我的另一股力量,一股黑暗却有深沉的力量,是我不想让他知晓的事。”
“‘斯科特?’爱德华转过头看向我。‘嗯,我想要去教堂,我想要接受洗礼。’我在思索片刻后说,‘下个礼拜三怎样?妈妈那天要去邮局,大概会很晚回来。’‘好的。早上的时候在老地方见吧!唔……’爱德华的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你的头发……’他抓起我的一小撮头发,‘去之前我先帮你修剪一下吧!’后来我们在林子边上分开,爱德华一再叮嘱我,如果母亲没有按原计划离开的话,我们的小约会也可以改期。”
“我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多礼拜。星期三的时候,一切竟然顺利得不可思议。母亲早早地离开了,我和爱德华在老地方见了面,我们快步穿过树林,走了将近有两个钟头才到爱德华的木屋。这是我第一次到距离母亲那么远的地方。木屋很大,里面到处都挂满了毛皮,墙上还有鹿头和狼头的标本。爱德华告诉我,他偶尔也会把这里出租给一些远足爱好者。”
“然后,我看到了爱德华儿子的照片。它就被挂在墙上,正对门口的位置。那是一个深褐色头发的男孩,头发的颜色跟我很接近,但是更加卷曲也更短一些,眼睛是跟爱德华一样的蓝色。他比我壮一些,脸也更圆,穿了一件毛皮外套,骑在爱德华的脖子上,正在大笑着捶打爱德华的胸口。‘吉米是个好孩子。他去世的时候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爱德华叹了口气,把老猎枪搁在门边的架子上,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来吧!我来帮你修剪一下。我的手艺还不赖,从前吉米的头发都是我剪的。’”
“爱德华的手艺的确不错。至少我在镜子里看到的男孩比我从前看到的精神多了。他一边清扫地上的头发,一边让我先去浴室洗个热水澡。‘我有点东西要给你,你会喜欢的。’他在我身后说。”
“我从未洗过那么舒服的热水澡。不用担心母亲咆哮的声音会突然响起,木屋里的浴室虽然设备简单,却充满了一种令人心醉的温暖感觉。也许是因为爱德华常年生活在这里的关系吧,这里处处都洋溢着爱德华身上独有的粗犷温柔的气息。我找了条毛巾擦干头发,穿好衣服走出去。爱德华在楼梯上面对我扬了扬下巴:‘上楼来,斯科特!’楼上有四个房间,爱德华把我带进了第三个房间里。这里大概是他的卧室。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床上平铺着一套西装。‘我已经约好了神父。我想还是穿得正式一点比较好。’爱德华笑着拿起衬衫在我后背上比了一下,‘嗯,这件差不多大。来试试看吧!’”
“我高兴极了。飞快地换上新衣服。西装的袖子稍稍有点短,其余的部分都很合身,我猜想这大概是爱德华的儿子在年龄更小一点的时候买的。最后,我拿起床单上的那条红色的带子,求助一般地看向爱德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退到了门边,脸上还带着来不及隐藏的惊骇。”
“‘爱德华,这个东西要怎么用?’我翻来覆去看手中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这要怎么穿戴。‘喔,这是领带。我可以帮你系上。’我听到了爱德华咽口水的声音。他靠近几步,把红色的条纹领带挂在我的脖子上。粗糙的手指探进我的领子,把领子翻得直立起来。爱德华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这让我多少有些担心。‘你怎么了?你的脸很红。’我问他。‘哦,没什么。我也不太会打领带。’他把领带在我胸前缠了好几圈,试图将一头穿进圈里,抽了两下,又沮丧地松开。我看见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重新睁开眼睛,摆弄起我脖子上的红色领带。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就在我觉得我的皮肤就快要因为他火热的呼吸变得滚烫起来的时候,领带终于系好了。”
“‘好了。穿上你的外套,我先去外面发动汽车。’爱德华快步离开了房间。我又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男孩和楼下那张醒目的大照片上的男孩毫无相似之处。但是爱德华大概觉得我们很像吧?否则也不会对我这么好。我对着镜子按了一下左眼的下眼睑,做出一个鬼脸。如果我的眼睛不是灰色的就好了。要是我有一双像是爱德华那样的蓝眼睛……‘吉米,你愿意把爸爸暂时借给我吗?’我对着镜子里的男孩说,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匆匆跑下了楼梯。”
他喜欢蓝眼睛吗?
神父注视着忏悔者的脸。那张脸上甜蜜而又憧憬的表情让他感到心情沉重。无论如何,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好心肠的守林人对他来说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神父试图说服自己,努力把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猜测从头脑中排挤出去。
他们亲密无间,仅仅是因为都被剜去了心灵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仅此而已。
“山区小教堂的样子和我想象中截然不同。”斯科特又开始讲述,“它既不高大,从外表看也跟普通的房子差不多,要不是顶上装饰着一个十字架,我想我大概不会想到这是一座教堂。不过建筑物里面的格局倒是很像我在书里看到的教堂插图。一位年老的神父接待了我们。他看起来老迈极了,还有些耳背。我没有找到管风琴,不过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绘画倒是让我精神一振。终于,我看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人,他的周身围绕着七幅圣像。要不是爱德华眼疾手快地托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一点就要立刻跪下。我感觉到呼吸困难,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几个正在祈祷的教徒关心地围拢过来。爱德华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一张长椅上。‘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有人问。‘这个孩子第一次来教堂,可能还有些不适应。’这是爱德华的声音。‘天啊!那是什么?他的双眼在流血!’惊呼声响起。‘圣伤害!’‘那是圣伤痕!’‘神迹啊!’四处都是嘈杂的呼喊声,我头痛得厉害,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寻找爱德华的位置,眼前却只有一片血红。”(注:圣伤痕,基督教徒手掌、头部或是双眼突然毫无理由流血的超自然现象,被认为是基督受难时情景的重现。)
“他们有为你做记录吗?”神父突然问。
“不,我当时还没有接受洗礼。虽然在看到耶稣像的同时,我的双眼毫无理由地开始流血,但这并不能被算作是真正的神迹。爱德华找来一块热毛巾帮我擦干净了血迹。听说我是来接受洗礼的,所有的人都很高兴能为我作见证。神父让我走到圣台前跪下,其余的人开始为我祈祷。年迈的神父用严肃的声音问我:‘斯科特兄弟,你愿意接受耶稣基督作为你个人的救世主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愿意。‘现在,我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受洗。’他把手指在圣水中蘸了蘸,然后开始在我的额头上画十字。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又来了,我几乎无法支撑身体。”
“不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