殚心竭虑调查往事,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他仅仅是想知道,他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齐长茂忽然不认识自己最小的弟子了。他精致柔和的五官已经呈现一个成年男人的硬朗。若说温文是咬定青山的翠竹,温良是虬劲刚强的不老松,温和就是凌寒独自开的寒梅,无论身边的风怎么刮,他都是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温和,开出自己心目中的花,不理别人如何争奇斗艳。
“子君是颜如花杀的。”齐长茂发觉自己老了,很早以前就老了,他颓然道,“我没有证据,但挖出来的尸体中,有一具是当年诚王府里的教书先生,也是我的好友。诚王谋反后他和我割袍断义,本想再辞掉王府的差事安安稳稳过日子,顾忌诚王多疑才几番犹豫,之后便没了声息。我本猜测他终于离开那是非之地隐姓埋名去了,没想到……还是难逃毒手。”
“也许,他是在离开诚王府后被歹徒所害?”温和心中还存着一点儿侥幸。
齐长茂笑着摇了摇头,嘲笑自己仅剩的,还天真着的弟子:“时间对不上。子君领命去见温良那天我的老友还活着,京城里处处是眼睛和耳朵,就算迟了好几年,你应该还能打听到那天他的行踪。”
温和没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清朗的眉眼压得低了,便泄露出这大高手的郁闷来。他摇了摇头,带着难以改变的天真,固执道:“我会自己去查,无论是大哥的死还是兵符的去向。”
“兵符不在我们手里。”齐长茂没有解释“我们”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温和点头道:“我知道。”
废帝留下的那点儿家底,一来使不动兵符,二来护不住兵符,根本没有必要打兵符的主意。
走之前,温和话在口中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劝道:“放弃吧,这天下,已经易主了。”
“不可能!”齐长茂斩钉截铁。
温和看着夫子身后那张历史悠久的百花争鸣图,已经泛黄,裱了挂在墙上,就像一个腐朽的梦境。
颜似玉卧在美人靠上,满头青丝散开,铺在温良腿上像一条细密的黑色丝毯。
“前些日子不还高兴得紧,又有什么事招你烦了?”
温良眉间的纹路一直很深,就像压在他身上那样深,那样纠缠难分,硬挺的五官却又那么硬,硬生生挺着,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崩溃,偏偏又顽强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叶闻天是皇上的人。”
颜似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双目似睁非睁,懒懒道:“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良以为自己问了,可看着情人恬静的神态才清醒,他的口舌自己拒绝了这个命令,转而道:“他试图说服我背叛你。”
颜似玉终于睁开眼睛,深邃的瞳孔中藏着没有人能读懂的情绪:“他不会成功的。”
理所当然,似乎毫无戒备。
短短一句话就让温良心中火热,热得连他自己都惊异这具身体里还有如此炙热的情怀。他盯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女人”的眼睛认真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一句敷衍之词而已,突然这么认真。
饶是薄情寡义如颜似玉,对上他坚定的目光都忍不住闭上眼睛:“你离开本宫能过得比现在好很多,但未来……本宫不会让你后悔这几年沉寂。”
温良自认是个短视的人,只忧愁道:“殿下,西麓汗王已经开始在草原中集结军队,最迟盛夏时节就能发兵攻打我朝边境,朝中却仍然在削减军备,连天子近卫的羽林军都要裁撤数百人。如此下去国土难保。”
“不是还有江北军吗?淮南的兵符都丢了,你急也没用。”颜似玉悠悠然从他腿上起来,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颈项和脸颊,“皇上最近接连罢免长佩宫的官员,恐怕即便是本宫跪到宫门口去求他,他也不会调离一个停在江淮的士兵。”
江淮毗邻淮南军驻地,从数年前先帝在位时起,就陆续将各地驻军被调往此地抑制几乎完全被颜似玉掌握的淮南军。如今这些乌合之众倒也勉强成了小气候——本朝人数最多、军纪最差的一支军队。
提及江北军和江淮军,温良额头上的纹路稍稍舒展:“叶闻天虽效忠皇上,但我观其言行,绝非因小失大之人,只要淮南军并无异动,江北军应当会将全部力量放在西麓。”
颜似玉冷笑道:“放心,淮南军不会有异动的。颜烨打算靠江淮军监视淮南,却不知道这种东拼西凑来的军队最容易收买。父皇在时有苏廷震着,本宫还要顾忌一二,现在苏廷早被温和杀了,如果当真情势危急,本宫甚至可以直接调江淮军抵挡西麓。”
温良坐正身子,肃然道:“若殿下调动江淮军,温良拼了性命也要为殿下保住淮南军。”
兵符失窃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中长佩一脉在朝堂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被皇上贬谪或者直接下狱,幸存的朝臣也纷纷请旨离京,以避灾祸。所有政绩民意,都比不过切切实实的兵权。
所有人都说,长佩将倾。
前几天就连与他相交莫逆的叶闻天都隐晦地说起皇上“仁德”,只要他弃暗投明,过往一切皇上都既往不咎。
江淮军多而不精,难成大事。至少目前看来,淮南军是长佩唯一的活路。
颜似玉坐在他身旁,皱眉道:“连你都没有把握收服淮南军?”
温良摇头叹道:“皇上毕竟是皇上,没有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将士们不敢和天子作对。”
“总会有人敢,只要背后的利益足够大。”
“很少,”谈到正事,温良一改平日顺服,反驳道,“大部分人会视我们为乱臣贼子。”
“他这皇位难道来得很光明正大吗?”颜似玉似被戳到痛脚,站起身怒道。他尖尖的下巴挑起,好像颜烨就在他面前,而自己对这无能者不屑一顾,“没有能力却得到了天下最高的权位,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保得住!天下多少能人异士,可他们都不敢,不敢去看一看皇位上坐的人配不配去坐这个位子!”
“他已经是皇上了。”温良叹道。
“本宫也已经是公主了,”颜似玉猛然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带起风,两道细长的眉高高飞起,“可孤,才是皇位最合适的人选。”
他要让九泉之下的父皇看看,男扮女装又如何,只爱蓝颜又如何,血亲厌恶又如何,他要的东西终究会属于他,谁也抢不走。
温良深深看着他,自己的情人和主子,按下心中的彷徨,起身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末将誓死追随。”
颜似玉生来就是遨游四海的龙、翱翔天际的凤。这种人不可能随自己贪安一世,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哪怕千夫所指、前路渺茫。
为初识时他口中的太平盛世,也为今时今日早已深入骨髓的倾慕。
颜似玉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人笑了,如释重负:“只要你不负孤,孤就不会输。”
温良到底是武将,京城的局,胜负还早得很。颜烨只着眼于京城之内,今日他扳倒多少官员,将来就得恭恭敬敬把这些官员请回来。
他步步退让,就是要借着华厦将倾的势头,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不忠于自己。
温良半年的言行都被颜似玉网罗来的高手一一记录,一旦有丝毫异动都会被写成密报放在他的书桌上。
至少目前为止,颜似玉对温良非常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已被单词虐死!
决定加快这篇文的更新速度,双开太虐,臣妾快要hold不住了!这篇文原本的设定就是中短篇,大概是三四十章的内容,番外暂时不算,三个受:温文、温良、温和(温文和温和是炮灰,请勿站错队),结局HE。其实文案上放的是大纲,兵符、温文之死、温良遭疑等剧情都是我写的时候慢慢发展。
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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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温良跟随颜似玉多年,自然看出他现在心情甚好,趁机道:“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
“何事?”颜似玉挑眉问道。
“末将与那叶闻天相交莫逆,无意间发现他似乎……被长佩宫下了绝杀令。”说到绝杀令,温良木然的脸上抽动两下,咬牙道,“末将知道叶闻天身为落日城太守,所辖江北军乃殿下的心腹大患,但求殿下看在他忠心为国的份上饶他一命。”
绝杀令意为官府中人出重金在江湖悬赏某人的人头。长佩宫本来就养有许多武林高手,其中温和更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这个绝杀令更似是一个宣告,长佩宫将在一月内取此人性命。
温良隐约猜到,颜似玉手下还有一个只听命于他的神秘杀手,武功未必弱于温和,叶闻天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颜似玉坐回椅上,双腿交叠,雪白的脸覆了霜,瞪着他道:“无意间?你都把人救了,还来跟本宫求什么情!”
见殿下板起脸,温良心中稍定,跪在地上淡淡道:“末将只是惜他才华,不忍他死于匹夫之手。”
“起来吧。”颜似玉也懒得与他装模作样,冷笑道,“为叶闻天挡一刀的滋味好受吗?难为你憋了这好几天才来跟本宫求情,倒不怕本宫再派人去把他杀了。”
温良实话实说道:“叶兄说若末将刚受伤就来求情,您正在气头上,怕是办不成。”
颜似玉一拍桌子,两道柳眉高高挑起:“你的叶兄对你好得很啊!颜烨给你开什么价儿?”
饶是心中无愧,温良闻言心脏也是猛然一跳,这时候万万不能沉吟,忙道:“末将直接拒绝了,没有听他提什么条件。”
颜似玉自然知道他没有说谎,怒色微敛,沉着脸道:“若非你没和那杀手交手,只拿身子去帮叶闻天挡了……本宫饶不了你!”
董彦这聪明人对上温良这种谨慎木讷的呆子也算碰上克星。他本来对那杀手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叶闻天——温良若杀了那杀手,便是叛了长佩宫;若温良不杀那杀手,叶闻天必死无疑。
谁知道温良骨子里有股混劲,脑子也比平时表现的聪明百倍,直接对那杀手说,除非杀了他,否则别想动叶闻天一根汗毛。
颜似玉弯下腰,撕开他的前襟,健壮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日为救个知己,这血性男儿当真是豁出了性命。便是颜似玉,要回忆起上次见到他发狠的模样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颜似玉看着他与其说是恭谨,不如说倔强的神情,心中已软了。一个男人,若没有点儿死不悔改的脾性,又怎能称之为男人?温文如是,温良亦当如是。
他顺势抱住他,柔声道:“本宫知道你与叶闻天意气相投,但他已代表江北军向陛下投诚,你还是小心些好。你对他一片赤诚,焉知他不会将你当做自己晋身的机会?就算他也真心实意,将来本宫和陛下少不得要兵戎相见,到时候你们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这番苦口婆心,温良领会了,却不知悔改,垂下眼道:“若当真兵戎相见,末将绝不会徇私。”
不会徇私,颜似玉觉得这话可笑。他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直视自己,道:“你总是选择会让自己痛苦的人。”
“你又想到了大哥。”温良看着他乌黑的瞳孔,分不清里面压抑的痛苦究竟来源于自己的倒影还是眼眸本身,忽然心口发闷,自嘲道,“末将与叶闻天相交,所想的……大概和大哥当年与殿下雨中对弈时一样吧。”
“大胆!”颜似玉下意识怒斥道。
温良却梗着脖子沉声道:“大哥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放不下!”
颜似玉一时不能适应他的强势,恍惚放开他的头发,当真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放不下。
雨中对弈,难得知己,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到头来,竟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而且温文对他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到死都在算计他。
若温文没有死,这么多年过去颜似玉只怕未必会对他念念不忘。
若温文没有和颜似玉针锋相对,颜似玉也未必会每当想到他就心口疼。
可是温文死了,而且是在不断反抗的过程中被折磨死的,从此就成了颜似玉心上的一块疤。活人没法和死人比,如今权倾朝野的颜似玉也早已不再有浪漫的少年情怀,这块疤似乎失去了治愈的机会。
“大概是因为本宫喜欢他?”颜似玉冷笑一下,假惺惺地若无其事,连他自己都瞒不过去。
温良却放过他,不敢逼得太紧惹他心伤,甚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冲动之下提起温文,转而道:“殿下,江北军离西麓太远,北边的边境也要提防北戎趁虚而入。陛下未必有兵力对长佩宫动手。”
颜似玉心神稍定,背心完全靠在椅背上,提醒道:“还有江淮的杂牌军。起来吧,你跪久了不是膝盖疼?”
温良心中一暖,站起来顺着颜似玉的眼神坐到他左侧的椅子上,低声道:“老毛病了,难为殿下还记着。”
颜似玉记得自己手下每一个股肱之臣的大小顽疾,无论是心头的还是身体上的,轻描淡写关怀一句都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而其中,温良是他了解最多的一个,毕竟朝夕相对了这么多年。
“你下雨天都睡不安生,本宫能不记得吗?”百年修得共枕眠,颜似玉有时候想想,自己能遇见温良其实很幸运,“除了江淮军,淮南军内部也并非完全可信。你久滞京城,淮南军营那边早被惦记上了,四年时间足够父皇的人买通几个高级将领。本宫那位父皇啊,恨不能把本宫的家底都掏空了送给他的宝贝儿子!”
自从启帝去世后,他就再未掩饰过自己对启帝的不满之情。从组建自己的班底开始,颜似玉就完全没有防备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如今他与颜烨争权最大的妨碍之一,就是启帝埋在他长佩宫里的人。
温良坐在椅子上躬身道:“殿下放心,淮南军是末将一手锤炼出来的,只要末将在军中露面,谁都无法作乱。”
温良对淮南军的控制力确实远胜依靠家族承袭主将职位的林松,颜似玉当年实际上折服的只有温良一个人,却能引淮南军全军造反,虽然其中有朝廷拖欠军饷赏罚不公等原因,温良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可忽视。
想到这里,颜似玉忽然有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