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钧,为什么要杀承宗?”
皇帝问道。
霍世钧默然。
“朕听说,那夜你调了王府司卫和禁军,搜寻你的一个人犯。你描述的人犯形貌就是承宗。你如何得知他潜回京中?世瑜既然已经闯入,你为什么还要当着他的面下手?世钧,你一直是个知道自己做什么的人,你这样是在断自己的后路,你不可能没想到。到底为了什么,你要自毁前程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还是静默。
“世钧,前几日大理寺来质询的时候,你就这样一语不发。你必须说出来。朕想保你,也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理由。”
霍世钧终于道:“皇上,没什么别的理由。我杀他,出于私怨而已。”
皇帝凝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平静的面孔,眉间慢慢爬上了一丝疲惫之色。
“世钧,说出来吧。朕知道你有雄心壮志,朕……也需要你在我身侧……”
他的口气,到了最后,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恳求之意。
霍世钧望着他,唇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意,分不清是讥嘲,还是苦楚。
“皇上,从前我不大想别的,也没空让我多想。这几天到了这里……”他四顾了下,“我倒是想了许多……”
“皇上,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你利用我,正如我也在你的宝座之下借势助我腾达。但是这件事,我能说的,就是我已经杀了他,也不后悔,怎么处置,全由皇上定夺。您若要战,我披挂上阵。您若要杀,我的家人从此托付给皇上,我无怨言。”
皇帝定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神情萧瑟。
三天之后,经过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反复共审,提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吵得脸红脖子粗,辩论过一次又一次之后,最后提交御前审裁,关于这一起杀人案件的判定,终于尘埃落定。
永定王霍世钧,恃宠生骄、言行乖僻、放诞不经,以致心智失常,酒后误杀哒坦国瀚海王承宗。为示惩毖,削王号、贬庶民、流放崖州,未有皇命,永世不得返朝。承宗脱离使团,无明诏私潜入京,居心叵测,亦有过失。如今身既横死,大元愿重恤补偿,以慰哀情。
第70章
御书房里,大理寺卿袁东瑞、刑部尚书禹德、都察院都御使张峰与内阁两相齐齐俱在,屏声敛气等着景佑帝的朱批首肯。
景佑帝盯着铺陈在自己面前的这张文书,手如千钧之重,迟迟难以提笔。
“陛下,卓立王爷一早又催逼。这一判决,乃是三法司最后的定断,老臣与穆相也无二话,请陛下尽快定夺。”
钟一白见状,恭谨出言提醒。
景佑帝的目光扫过此刻立于自己御案前的一干臣子。
他若是力压朝堂言论保住了霍世钧,接踵而来的必定就是哒坦与西羌如无底洞般的政治讹诈。如果被拒,极有可能就是新的联合发难或者战事。到时候,就算有霍世钧这样的干将,他也不敢保证能够速战速决。一旦战事旷日持久,则必定民怨沸腾,国体不稳,到时局面更难收拾。
他固然是天子,但有时候,天子也无法随心所欲。
忽然,执事太监躬身而入,道:“启禀陛下,永定王妃候在外求见。”
景佑帝手一顿,这一瞬间,他竟错想成了叶明华,只很快便顿悟过来,道:“可说是何事?”
太监道:“王妃称来禀王爷杀人缘由。”
御书房里气氛顿变。钟一白脸色微微一沉,穆怀远却暗喜,立刻道:“皇上,定案须有清楚缘由。此裁书中却语焉不详,恐难服众。王妃既知晓,何不请她叙说一番?”
景佑帝道:“叫她进来。”太监诺声而出。
善水着了那身数月前才随册封金册金印一道而下的大服,随了太监的引导,步入御书房内。
“柔儿,今日令你蒙受这等耻辱,全是我之过。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以此向你谢罪。我做了这事,必不能全身而退,但绝不致死,无论置于何境,我都能处之。但有一点,我不愿把你卷涉进去,所以这事,对谁都不要提。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霍世钧杀人的那一晚,将她送回王府,自己随后至的宗人府官员离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这三天里,当焦惶不安的叶王妃数次向她问讯发生此变的原因之时,她一直缄默不语。直到今天,她从霍云臣口中得知,孟永光传来了消息,三法司最后定案,可能要将他削王流放时,她终于坐不住了。
作为他的妻,和他荣损与共,这一点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对,但削为平民流放至孤悬海外边陲蛮荒的偏安之地崖州,这对于霍世钧那样一个有着勃勃野心的人来说,不啻雄鹰折翅猛虎入笼。说出真相,她的名节必定受损,但与霍世钧即将被改道的命运相比,这在她看来,显得微不足道。
善水在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到了御前,恭敬下跪见礼,平身而起后,道:“陛下,我斗胆求见,是为永定王一案前来释疑。他为何杀人,我最清楚。”
“事情因我而起。”
她深吸口气,这样说道。
众人神色随了她这一句话,立刻各异,紧紧盯着她。
“你说。”
皇帝和颜悦色道。
善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道:“承宗掳我至飞仙楼,意欲辱我,少衡这才失手杀了他的。只他顾念我的名声,不愿将我牵扯进去,这才一力承担。事既至此,我又岂能让他空担罪名?”
穆怀远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承宗竟敢欺辱堂堂永定王妃,行此大恶,死有余辜!永定王此举,行正立端,何罪之有?”禹德同声应和。
钟一白望了大理寺卿袁东瑞一眼,咳一声,道:“陛下,王妃所言,自然句句属实。只老臣以为,若就这样单凭王妃一面之辞便定了案,恐怕难叫哒坦人心服口服,毕竟,承宗已死,人死,便无对证……”
袁东瑞接口道:“陛下,钟相所言不无道理。臣亲审此案,因事干重大,不敢马虎。先是传讯过飞仙楼的鸨母。据鸨母说,那层楼有单独直通后门的楼梯走道,被承宗重金包下后,叫她不用多管闲事。鸨母见钱眼开自然照办,所以当夜对屋里到底出了何事丝毫不晓。臣又问过北城司指挥罗北燕,据他说,当时安阳王也在场,并且入了内室。当时情况如何,安阳王应该清楚,只臣却未听他提及过此事。”
皇帝眉头紧锁,道:“把安阳王传来。”
霍世瑜进来的时候,善水看向他,见他目光直视前方,神色平静,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丝不安。
“世瑜,当日你也在,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永定王妃?从实说来。”
皇帝盯着霍世瑜,一字一字地问道,目光里隐隐含了一种威迫。
霍世瑜看了一眼善水,转过了头,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道:“父皇,当时我进去时,只看到堂兄与承宗二人,并未见到永定王妃在里头。”
空气凝固了,静得善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时发出的蓬蓬之声。她盯着霍世瑜,见他说完了话,神色依然平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稍稍垂下眼皮,望着他面前几步之外御案之上的那面珊瑚笔架。
“都退下去。世瑜,你留下。”
最后,皇帝这样令道。
人鱼贯而出,宽轩的御书房里,终于只剩这一对天家父子了。
皇帝盯着站在自己的儿子,见他神色依然平静,目光里看不到对自己丝毫的畏惧,终于忍不住心中雷霆,猛地抓起手边的一只白玉镇纸,朝他面门直直的砸了过去。
霍世瑜没有躲避,任由那只冰冷坚硬的石头砸向自己,一阵疼痛过后,他感觉到一股热流沿他面门汩汩而下,知道自己额头被砸破了。
“孽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孽子!朕养你何用!”
他看着自己那个着了明黄龙袍的父亲一脸愤怒地用手指戳着自己,伸手用衣袖擦去已经弥漫住视线的血。
“父皇,在你心里,儿臣还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的眼中满是浓重的悲伤。
景佑帝猛地一拍御案,喝道:“孽子,你想反天不成!”
霍世瑜慢慢跪了下去,道:“父皇,我知道我刚才那样说,悖逆了你的心意,并且,儿臣确实也是在撒谎。儿臣不孝,儿臣有罪,只是父皇,儿臣却有话要说,但请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等说完了话,儿臣死而无憾!”
景佑帝死死盯着他,刚才因了盛怒紧紧捏起的拳慢慢地松了下来,坐回了龙椅之上。
霍世瑜朝他重重地叩了个头,直起身,道:“父皇,我叫您一声父皇,因您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皇帝。不论是做您的儿子还是臣子,世瑜的忠心赤胆天地可鉴。世瑜还小时,就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成为父皇眼中最优秀的儿子,让父皇看到儿臣时,眼中能有赞赏与骄傲。可是父皇,不管我怎样努力,从小到大,我在您眼中永远都比不过我的堂兄。我知道我不及他,但父皇,儿臣才是您的亲儿子啊!仅仅只是因为我的母家姓钟,您不愿多看我,所以您也看不到我的努力与诚心,我是您的嫡长子,终有一天,我却要因为我无法选择的母姓而遭世人耻笑。父皇,您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
“混账!”
皇帝的脸颊肌肉因了愤怒,微微地抽搐扭曲,手再次伸向了墨砚。
“父皇,若是我死了能让您消气,能让钟家这个权倾朝野的心腹之患消除,儿臣愿意去死。可是父皇,您了解过儿臣的想法吗?儿臣其实比您更恨钟家。从小到大,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在为我的将来铺路,可是儿臣知道,儿臣就是他们手中的一个傀儡一块遮羞布。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更愿意跟从我的父亲。只要父亲肯正眼看我一下,肯体察一下儿子的心,儿臣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皇帝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神色渐渐有些缓了下来。
“父皇,儿臣知道父皇的忧思。钟家权倾朝野,门生遍布天下,若不加以掣肘,后患无穷。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愿意为父皇分忧。钟家一直以为儿臣受他们的控,绝无二心,也不敢有二心,因如今父皇早已视我为无物,儿臣若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景佑帝微微眯了下眼睛,“你的意思……”
“上阵父子兵。儿臣愿意听从父皇的命,助父皇铲除心腹之患!”
景佑帝景佑帝的眼中,蓦然掠过一丝惊讶,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般地盯着他。
霍世瑜丝毫不怯,道:“父皇,儿臣方才当着那些人之所以说谎,也有儿臣的考虑。第一,这是钟家的意思,我此刻自然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第二……”
他迟疑了下,继续道,“我的堂兄,他绝非仰人鼻息之辈,又兼盛气太过,这才会令父皇陷入今日这样的两难境地。父皇为何不趁这机会,正好挫挫他的锐气?既在朝堂,身为臣子,则生死富贵一切皆由天子掌握。他若真得教训明白了这个道理,到了日后父皇再次用他之时,自然会对父皇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父皇,以上儿臣若有说错,但请父皇责罚!”
霍世瑜说完,再次重重磕头至地,长伏不起。
宝座上的景佑皇帝凝神不动,微微阖着眼睑,整个大殿陷入沉静。
第71章
霍世瑜一出来,立刻便吸引了还等在外的数人目光。见他额头流血以帕压覆,都是一惊。钟一白上前欲要查看,被霍世瑜避了去,勉强笑道:“无碍。”
钟一白猜到必定是他方才那证词触怒了皇帝所致,且方才在外隐约也似听到了皇帝的咆哮声,并未多想,安抚几句,斜睨了面沉如水的穆怀远一眼,踱着方步慢慢离去。
善水盯着霍世瑜,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的样子,立刻掉开了视线。
她过来的目的没达到,不想就这样离去。便转向方才那个执事太监,请他代自己再次通报面圣。太监进去后片刻,很快出来道:“皇上说今日乏了,有些头疼,请王妃先行回府。此事皇上自有定夺。”
善水离开御书房所在的含章殿,往南宫门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情沉重的缘故,连迈出去的脚步也有些浮。
她有一种感觉,就在刚刚,霍世瑜被皇帝单独留下的短短片刻时间里,那间御书房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不可言传,只感觉而已,但令她非常不安,乃至心惊肉跳,行至近南门的赤台殿侧宫道时,竟觉一阵头晕胸闷,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急忙撑住了道侧的一堵花墙。
引路的宫人见她有异,忙围上来问询。善水微微闭目,待那种气血翻涌的晕眩之感渐渐缓去,睁眼勉强道:“我没事……”
她忽然闭口,因瞥见身侧已经多了一人,正是霍世瑜。他额头的伤口已经止血,却仍未包扎,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你……可是身子不妥?”
他望着她,目光中的关切显而易见。但现在,来自于他的什么样的关切都无法盖过她心中对他的憎厌。
“托王爷的福,我很好。”
善水冷冷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而去。霍世瑜屏退了随从,大步追至她身后,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方才没说实话。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
善水停了脚步,侧头望他一眼,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而已。谈什么恨?言重了。”
霍世瑜脸涨得微红,“我也不敢想你谅解,只最后再说一句,处在我的位子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怎么,皇上已经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刚才,你对他说了什么?”
善水打断了他,尖锐地问道。
霍世瑜并未避开她的目光,迎着注视她,慢慢道:“寻常之人,不进,身后还有退路,我却退也无退路。但是往后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心中先前的疑窦仿佛得了印证……
若是皇帝不再需要一个缘由了,她便是有再多十倍百倍自己在现场的证据,那也是徒然。
善水一阵急怒攻心,先前那种胸闷晕眩再次袭来,腿脚一软,人便往地上扑去,被霍世瑜一把扶住,急召身后远远跟随的宫人上前,将她送至近旁的赤台殿。受召匆匆赶来的太医仔细把诊过后,道:“恭喜王妃,这是有喜了。”
次日一早,翰林院的薛笠,奉诏拟了两道诏令,大概意思如下:
第一道说,削霍世钧永定王号,出宗人府禁闭后,放崖州招讨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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