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好好的,怎么会……”
白筠进来了,不安地朝她递去一块帕子,小声地安慰。
善水擦了下眼泪,翻身便躺了下去。
白筠见她朝里一动不动,叹了口气,只好替她盖好被,放下帐帘,吹了灯火出去。
霍世钧怒气冲冲出了房,走到两明轩的出口时,脑子渐渐便凉了下来,停下脚步,改道到了霍云臣住的院落叫他起身。
霍云臣已经睡去,被唤醒,又听出是霍世钧亲自来的,联想到今天哒坦人入京,那个死对头承宗也在,以为有什么火急之事,一个翻身起来,急匆匆穿了衣物出去。
霍世钧见他出来了,道:“你明天去南门朱川巷,把我的话传到,叫她收拾好东西,限她三天内离京,你派人护送她回乡去。”
霍世钧和楚惜之之间的事,霍云臣自然清楚。甚至连上月楚惜之搬到朱川巷,后来的事也是他经手的。出于对霍世钧的绝对忠诚,极力忍住了才没向白筠透漏半句。现在见他脸色难看,突然又这样发话,虽然不晓得个中缘由,只猜也猜出了个大概,必定是此事被王妃知道,后院着火,王爷怕是罩不住了。当下也不多问,只是一口应了下来。
霍世钧吩咐完了,扭头就走,回了两明轩,独个人在庭院里徘徊良久,注意到连门房婆子也起身了,似在暗处对着自己不解张望,看了眼卧房方向,终于抬步而去。
善水刚止了泪,忽然听到他推门而入的声音,自然假寐。
霍世钧轻手轻脚上榻,见她仍是背对自己纹丝不动,忍了片刻,开口道:“我已叫云臣明日替我传话,叫她离京回乡。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善水听他瓮声瓮气的这话,倒像是负气说出的,便冷冰冰道:“你若舍不得,就别勉强,免得过后后悔,怪我逼迫你这样。”
霍世钧见她蛮不讲理,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善解人意?正气恼,忽然辨出她鼻音浓重,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伸手过去一抹,果然在她脸颊摸到未干的泪痕。下榻去点了灯,回来要看她脸,善水却扯了被衾紧紧蒙住头,一阵拉扯,自然被他扯下被子,强行抱转了过来,借了烛火,霍世钧这才看清她两片眼皮子红肿得像两只小桃,自己去的这么些功夫,她竟哭成了这样,什么恼火都消了去,挪开她遮挡眼睛的手,道:“柔儿,你哭了这么久?”
善水本已止住泪意,被他这样一挑,眼眶又是发热,闭上了眼睛,抽噎一声,一滴晶莹的泪便从眼角处滚了下来,流到耳边鬓发里去。
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霍世钧看得一阵心疼,口中却道:“乖乖,我要是去了没回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活活哭死?”
善水咬牙,用力狠狠捶他,又伸脚胡乱踢,霍世钧抓住她两只手钉在枕畔,用自己腿压住她腿,不让乱动,凑了过去轻轻吻她红肿的眼皮子,柔声道:“乖宝贝,好柔儿,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像猫抓,比挠我心肝还难受……”
善水听他终于肯哄自己了,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淌,哽咽着道:“反正我是泼妇,你也不喜欢我了,又何苦来招惹我。”
霍世钧见她拿自己刚才的话来堵,苦笑了下,摸过帕子擦她眼泪,嘴里胡乱道,“谁说泼妇不好?我就喜欢你撒泼,越泼越好。刚才是我胡说来着,你就当我放屁。你要么再蹬我一脚也行,别说一脚,只要你高兴,蹬我一百脚也行。”
善水睁开哭得发酸的眼,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怜惜,夺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下脸,眼泪是终于止住了,只那抽噎一时还停不了,一下下地怪可怜的。
霍世钧将她用力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抚,待她终于平静了些,低声道:“柔儿,你想问什么,你问好了,我要是能答,一定会答。”
善水道:“你真要送她走了?”
霍世钧道:“去年她把你堵在门口,我去见她的时候,就跟她说过,我不允许她再去扰你。上个月,我应她的求将她安置在南门,对她也说清楚了,她若扰你,我绝不会再容她留在洛京。今日既有这样的事,自然是要送走了。”
善水缩在他怀里,低声问道:“少衡,你对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
霍世钧沉默片刻,道:“柔儿,你大约不想听我说谎话,我也不想说谎话。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回答……”
善水十指紧紧抓住他衣袖,固执地看着他。
霍世钧叹了口气,终于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十八岁,她十四岁。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他见她略微撇了下嘴,伸手摸了下她头顶,像是在抚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小时候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对女人甚至有些厌恶,不是很有感觉,后来遇到了她。她是我受故人之托找到的,原本也是官家的女儿,家人遭到钟一白所害,流离到了青楼。我找到她后,她不愿回乡,我便照她意愿成她保护人,后来也就……”
他停了下来。
“她很美,又多才多艺,我理解……”
善水想表现得大度些,却还酸溜溜地冒出了这样一句,极力忍住了,才没说出后半句:这才破了你的童子功……
霍世钧略微一笑,又道,“和她刚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喜欢她,就像你说的,她很美,又多才多艺。但是后来,渐渐地,我发现她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她太有心机。我知道在复仇的驱使下,再纯良的人也会变得心机谋算。但她把心机也开始用到我身上后,我便再也找不到当初与她相处时的感觉了,与她相对,更是无话。后来我发现,她还瞒着我……”
他停了下来,改口道:“柔儿,我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我做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会为了别人的感受去勉强自己。对她而言,我更不是个好男人。我当初只应过她一件事,就是终有一天会替她复仇,我会做到。但别的,我不想勉强,所以后来渐渐就疏远了她。”
“这次我回京后,有一天她忽然托人传信给我,说她病重。我便去看了她。她说她改了主意,不想留在飞仙楼,但也不想离开京城。所以我在南门那里替她安置了一个宅子。我对她说,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唯一不能的一件,就是去扰你。但是我没想到她还是去找你了……”
霍世钧停了下来,看着善水道,“我先前之所以瞒你,确实是怕你知道了多心,并无他意。现在她既然一而再,我也不想再有三了,派人送她回老家便是。”
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难以忘怀,男人或许薄幸些,但是他和她的一开始,应该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的吧?
善水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晓得了。先前是我不好,跟你闹了一场。”
霍世钧抱紧她,低头亲了下她额,道:“我跟她的事,就是这样了。所以你刚才问我,我现在对她什么想法时,我真的说不出来。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我很快活。”
善水仰起脸,凝视他片刻,终于道:“少衡,我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相爱,很容易。但想相守同心走完一生,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两个人一道经营。你要是愿意,我会努力的。”
霍世钧与她十指相握,牵引了她手到自己嘴边,一根根手指亲吻过去,道:“我也会的。”
第66章
次早起身。因昨夜先前哭得狠了,善水不止两泡眼皮子还肿,连一张脸也有些微的浮肿。这模样也不敢出去见人。好在王府里有冰窖,叫丫头去取了些来削成碎冰,拿两层的细纱布小袋子装了来敷,好早点消肿下去。见霍世钧还不走,从白筠手里夺了冰袋子来要替自己敷,便没好气道:“你怎的还不去上朝,在我跟前混什么?”
霍世钧按她坐在椅墩上,把冰袋子压自己脸先试了下温度,这才移到她脸上,道:“先把你哄得回心转意最要紧,别的都不重要。”
善水呸了一声,骂他一句“油嘴滑舌”,道:“你不去就不去,想必有别的缘由,拿我顶缸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你。”
善水说这话,确实是有感而发。与他相处一年,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名副其实的工作狂。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冬在兴庆府的时候,有段时日他亲自阅检士兵早操,每天还没到辰点,外头黑咕隆咚冰天雪地的,他也睁眼就立刻撇下她从热被窝里起身。摊上这种人,什么**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都只是一个传说。所以今天他逗留不去,原因肯定是有的,但绝不会是因为她。
霍世钧被善水说中,笑了下,一边小心替她敷脸,一边道:“哒坦人来了,今天开始议和,有内阁穆相和钟老头出面,我掺和什么?”——其实是他对这场议和有些不满,更不愿见到承宗,这才避开了去。当然,这些事,他是不会提的。
善水信以为真,也没再问。霍世钧陪她消磨了些时候,待她脸好了些,丫头们捧了铜盆面巾进来服侍着净过面。上了层护肤的香膏后,霍世钧兴致勃勃看着她梳头,自己挑了点兰泽抹于掌心擦开,替她润住鬓角的细碎散发。等她梳妆好了,左右端详下,仿似还不过瘾,又从胭脂罐里挑了海棠蜜,用指尖仔细抹她唇上,白玉般的面颊立时被映得愈发鲜华腻润。
白筠晓得他两个昨晚曾闹得不快,此刻善水才拿冰袋子敷脸。难得见霍世钧一早这样驻足不去讨好王妃,自然也是识趣,收了盥具便带人出去。
霍世钧见边上没人了,凑过去舔一口她唇上的胭脂,笑嘻嘻道:“东西一擦在你嘴上,就是不一样了。立马又香又甜。”
昨晚那一场闹后,善水面上是收了,心里其实还有些梗着,现在见他这样作态哄自己,极力忍住质问他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干过的念头,拿帕子替他擦去唇上沾着的残红,把自己唇上的胭脂也擦去,略微笑道:“等下要和娘入宫,鲜了不妥。”
霍世钧沉默了下,唔一声,道:“我等下也要去门署,我送你和娘吧。”
穆太后的病情,经过张家两父子的精心医治,现在仿似稳定了下来。精神好的时候,还能被人扶着在廊子里慢慢走两趟。所以这些天,也不必后辈早晚守着甚至值夜,叶王妃与善水等人,一般都是早上过去,待太后歇过午晌醒来便回。这日如常入宫,待太后吃了药睡去,各人便渐渐分散。霍熙玉与长福一道离开,说是去她寝宫。皇后李妃及叶王妃等人与长公主在花厅里,说着下个月巴矢部蓝珍珠到京与张世子奉旨大婚的事。看得出来,长公主对这桩婚事不是很满意,只不过是皇帝亲口所指,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知道善水认得蓝珍珠,先前长公主早不知道朝她打探过多少回了,事无巨细,全都要刨根问题。此刻见她们又议到了这话题,怕又被揪住盘问不休,寻了个净手的借口,便起身到了外头。
这一年的秋雨,比往常的任何一年都要来得缠绵阴凉,就算没有雨,天幕也总是低垂着云霭,洛京里的人已经好些天没有闻到过干冽的秋日气息了。长春阁外的庭院里,此刻秋意也正浓泛。牡丹圃的枝叶衰败落残,连那几株往年开得繁闹的大桂树,今秋的香仿佛也褪得早,枝叶中只有零落的细碎白花可见,树下倒是铺了满地的残花。
善水深深呼吸一口气,喉咙与吸入空气的肺里,就像有一只凉润的手摸过,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她往回走,在走廊的一个拐角处时,停了脚步。
数十步外,霍熙玉正站在张若松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霍熙玉是背对着的,所以善水看不到她的脸,只能依稀听到她的声音。却因了隔得远,也并不曾听清。她只看到面向自己的张若松。他正皱眉望着他对面的那个少女,糅杂着男人稳重与少年青葱的一张面庞之上,惊诧溢于言表。
霍熙玉仿佛说完了话,很快就走了,背影挺得笔直,头颅微微翘着,带了她当有的公主骄傲。张若松扭头看了她背影片刻,转过脸时,善水在他眉目间,捕捉到了一种无奈与沮丧,以及,隐忍的愤怒。
他终于朝着善水的方向慢慢行来,头却微微低着,心事仿佛很重,甚至连到了善水的面前也未觉察,直到两人不过相隔数步,这才意识到面前有人,猛地抬头。
善水朝他微微一笑,叫道:“张世兄。”
张若松方才面上的沉郁情绪立刻消失了,也回她一个温煦的笑容,道:“世妹。”
这几个月,因为太后病情的缘故,两人时常有碰面,虽则都有旁人在场,但也有个好,就是遇到现在这样的偶遇,比起从前便自然多了,不止善水,张若松也是如此。
善水道:“我见太后这些日,精神好了许多,往后会越来越好吧?”
提及自己的病人,张若松的神情立刻恢复了医生的严肃,略微踌躇,低声道:“她的病症出自内里,先前并无征兆,发出来时已晚……就看是什么时候了……”
他说得隐晦,却又浅显。善水明白了,心微微一缩,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那位老太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是个威严的老妪,而自己,还新嫁为人妇,对霍家和自己的丈夫,以及身边的一切都还懵懵懂懂……
她对这位深居长春阁里的老妪,来不及培养出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听到这样的话从医生口中说出,知道曾经鲜活的一个人,很快就要像牡丹圃中老朽的枯枝那样,来年春信也再无芽蕊了,心里的那种凄凉,还是如水一般,慢慢地弥漫了上来。
她无声地叹了一声,略微点头,正要继续往前行,想起先前霍熙玉离去后他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又问一句:“我小姑……她还和从前一样?”
张若松的表情立刻变得狼狈起来,脸微微发红,躲闪着她的注视,仓促道了一声“我还有事”,低头匆匆便擦肩而去。
善水想了下,也没回头,正要迈步,忽然听见身后他的声音传来,低沉,坚定,又似有种难以言明的惆怅。
他说:“世妹,等这里的事一了,我就会出京游历。往后你多保重。”
善水猛地回头,见他已经大步而去,暗青色的身影拐过廊角,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善水愣怔了片刻。
他仿佛回答了自己的话,又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