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褂子刚被呈上,便吸引了众人目光。穆太后身边的那丁嬷嬷展了开来到太后面前,指着上头绣样笑道:“我年轻那会儿在绣坊里也待过些时候,那会儿怕也绣不出这样齐整的花样。世子妃这般年岁便有如此手力,可算难得。”
太后赏了片刻,看一眼善水,脸上微微露出丝笑,唔了声,道:“难为这孩子,有心了。”
善水谦道:“多谢皇祖母谬赞,实在愧不敢当。皇祖母莫嫌弃粗陋便好。”
皇后看一眼立边上一语不发的霍世钧,也到近前看了几眼,赞两声,道:“早就听说世钧这媳妇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处处拔尖。连出来的绣样都赛旁人。瞧这凤,要飞出来了,云便跟能飞升似的,不晓得都各用何针法所绣?”
善水微微抬眼,看一眼皇后,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仿似无心之问。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钟皇后借了赞最后这样发问,看似随口,实则颇有用心。晓得善水婚期筹备得急,哪里会有什么闲功夫去绣这样费工的活件?且这绣活,正如方才丁嬷嬷所言,非个中好手不能成。这薛家的女儿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绣工还能精到哪里去?断定这褂十有十是借花献佛而已。钟皇后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坦之人,因了各种缘由,她对今日这一对新人心中实在有些抵触。且后宫女人最易心理失衡,继而入刁钻诡道,便是身为皇后如她也是一样,这才忍不住故意这样问了一句。料定她到时答不出来,或答得勉强,也就是告诉众人,这新入门的孙媳妇敬给太后的开箱礼不过是旁人代工敷衍,全无孝敬之心,这还不似被打了脸一般难看?
善水飞快看一眼霍世钧,见他眉微微皱起,神色里已经显出一丝不悦。再看太后,却并无打断的意思,反倒颇感兴趣般地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她边上刚才说话的那嬷嬷也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道都是在等自己开口了。
这褂上的绣活虽不是出自她手,且她动手的话,也绣不出这般的锦绣。只毕竟是从师过那教娘的,对她用针自然了然于心,这却难不倒她。便稍稍靠前一些,伸出手指着绣面道:“回皇伯母的话,确实用了各异针法。云纹为突显屈曲不直,须用旋针,沿接针之法用短针盘旋而刺,如此则匀密不露针脚。这展翅丹凤,则视其不同部位施以相应针法。绣这凤背时,先用铺针,再以刻鳞针绣羽鳞,如此毛色丰满有层次。绣头颈处时,羼针才能令调色和顺衔接自然。至凤尾处,则是虚实整散结合,如此才得鲜活效果。此外以正抢针绣花团,扎针绣凤爪,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侄儿媳妇虽不过管中窥豹,手法也粗拙,只用心却是十分十的。”
她说完,边上那丁嬷嬷虽不语,只看着她的目光里倒真多了几分佩色。
钟皇后没想到她应对如流。点头笑了下,道:“确实用心了。”看了眼自己被赠的团扇,又呵呵笑道,“这褂子想必极是费工。嫁入皇家,亲眷长辈多。不过三两个月,你一人便要准备这么多的针黹,实在难为你。果然是个能干人。”
善水见这皇后不依不饶,定要顶住自己不放,简直失了长辈风范,与她儿子霍世瑜更无半点母子之相,压住心中的厌意,微微笑道:“皇伯母这是取笑我了。当着皇祖母的面,我也不敢撒谎。当初我虽用心赶做这些敬奉尊长的开箱礼,只确实如皇伯母所说,留给我的日子急了些。说所有的针黹都是我自个儿亲手做的,那自然不是真话。只今日携了来敬奉皇祖母与二位皇伯母的,却确实是我自个儿一针针做出的。皇祖母是我夫君至亲,且我从前在闺中之时,也早听闻过皇祖母的巾帼英名,心中十分敬服。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叫我亲近,我又怎不会倾尽全力?”
太后眼中终于露出自善水进来后的第一丝赞色。丁嬷嬷早看了出来,忙笑道:“瞧瞧,太后、皇后,还有个贵妃娘娘,受了世子新媳妇的开箱礼,只顾乐,却不肯赐赏,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有什么赶紧的都拿出来。”
钟皇后面上带着僵笑顺着台阶下。善水跪下,受了太后赐的一双老白玉镯,皇后的是根紫玉如意,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贵妃笑着道:“太后和皇后都出手大方,我却是个小气拿不出手的,你可别嫌弃。”递过来一支翡翠缠金丝的簪子。
善水一一接过叩头道谢,晓得今日这一关应该是过得差不多了。微微侧头看向霍世钧,见他本恰巧正望着自己,等见到她看向他,立刻飞快挪开了视线,一张脸又绷了起来,稍缓,只朝太后道:“皇祖母想必是乏了,孙儿与媳妇不敢再相扰,这就告退了。”
太后看他一眼,唔了声道:“去吧,府里头还成堆的人等着你们去拜。如今娶了媳妇成了家,便和从前不同。往后须得好生待她,莫再像从前那样,想什么便是什么。”
霍世钧眼皮微微垂下,恭敬地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偕一并退出了长春阁。
他二人去了,皇后与李贵妃再陪片刻,便也先后告退。丁嬷嬷见太后盯着手边那件褂子出神,便道:“太后可信方才那世子妃的话?”
穆太后收了目光,对着自己的心腹人露出丝笑,随口道:“是不是她亲手刺的,又有什么大干系?”
丁嬷嬷哦了一声,静待她后头的话。果然听她又道:“皇后能坐懿德宫,不过是先帝在时,尚需仰仗钟家而已。似她这样的心性,能掀什么大浪?连关雎宫的那个,都要比她有本事。我方才没拦着,不过是想看下这女娃如何应对而已。”
丁嬷嬷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位薛家的女儿,我瞧还不错。”
太后慢慢道:“是个聪明的女娃。看人看眼睛。许多人极聪明,一聪明,就生不该有的野心。一有野心,眼睛轮转间便会泄了他心中想法。难得这孩子聪明,我在她眼里也看不到那种东西。你也晓得,钟家如今有些不知收敛,皇上顶着满朝压力,迟迟就是不立世瑜为太子,为了什么?这两年与世钧交好的世琰反倒渐渐有些入他的眼。他自然有他心思,我这老婆子看着便是。只实话说,我对世钧这孩子,总不能完全放心。但愿她往后能替我这老婆子绑住些他,别叫他有一天真学孙猴子样闹翻天,那才是我福气了。”
……
善水出了长春阁,没穆太后那一双看似混沌实则叫人倍感压力的眼睛盯着,顿觉周身畅快许多。这地方,以后只要可能,她是绝不想再进第二回了。看见霍世钧便如来时那样,甩了她在前头走,她便登上步辇一直乘到承天门,在他侧旁冷眼注视之下,被侍人扶着默默登上马车往王府里返。
王府用来会客的上房里,一改平日的静悄,此刻热闹得紧,霍氏各房长辈同辈里的女眷都已纷至而来,只等着从宫中返回的世子夫妇来见礼会面。
薛家祖籍越地,族人里做官的也不多,大部分都散在老家,与薛家也就年底时通信往来。善水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阵仗。一入上房,满眼便是珠翠绕身的女人们。昨夜来闹过洞房的那些大部分都在,还增了不少陌生脸孔,全部目光都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含着各种或明或暗的评估与打量。
她现在就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这样的待遇让她头皮发麻,身后却无退路,只能顶着压力上。
霍世钧陪着善水,朝笑容满面的王妃先跪拜敬茶,过了一套礼仪,再受几个平日较亲近的长辈妇人调侃几句之后,便丢下善水去会男客了。善水接下来的这一天时间,先是不断的下跪起身、赠礼受礼,后又与各房同辈的嫂子姑娘们请安相认,一直到了天黑宴后,与王妃一道送走留下吃了茶的最后一拨女眷们,又送看起来与她同样疲惫的婆婆先去了青莲堂歇息,这才回自己的新房。
屋子里已经掌了灯。善水一进内室,连衣服也没换,立刻便扑在了榻上,把头埋在枕中,含含糊糊地道:“不行了,腰要断了,赶紧的替我揉揉。”
跟了来的林妈妈忙坐到她身侧,一边伸手替她揉着后腰,一边低声心疼道:“可不是我吓唬姑娘你,听说今日不过只来了头拨的客,都还是霍姓父族的近亲。接下来还有王妃那边,太后那边,再是稍远些的亲眷。这一天下来你就成这样了,再几天可如何是好?”
磕不完的头,说不完的话,停不下的笑脸,往后几天还要这样度过,接下来就是嫁妆归置,两明轩里被遣来给她的王府丫头婆子们的安置……都是些繁琐,她要落脚前却必须一一理清的事。
善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想起自己那位小姑子。
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小姑娘,站在王妃身边时,看自己的那眼神,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姑娘可舒服了些?力气是要再大些,还是正好?要是肚子饿了,叫丫头去厨房瞧下送点吃食来。”
林妈妈心疼她,百般体贴。
“嗯嗯……不想吃。这样正好。妈妈你对我可真好……”
善水□了一声。决定暂时抛开这些。她现在很累,什么都不想吃,人懒得动弹,连脑筋也不想转。只想这样睡过去,等睡饱了醒来,她就又力气再去应付新的一天了。
在她肩背上揉动的手挪开了。善水听见林妈妈唤了声“世子爷”,声音里带了略微的怯意。回头看去,见她已经从榻上起身退到了一边,霍世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都出去。”
他盯着还趴榻上的善水,开口只说了这么三个字。任谁都瞧得出来他的情绪。
林妈妈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善水,见她没反对,朝屋里本正准备服侍善水落妆换衣的白筠雨晴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悄悄退了出去。
善水忽然有些怀疑从前听来的那些关于他的传闻。
她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要是都这么把情绪直接挂在脸上,见人就咬,到底是怎么一路混到今天的?
善水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冲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埋怨道:“我刚入你家门第一天,人生地不熟的,我又胆小没见过世面,你就真放心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群七大姑八大姨堆里,不怕我被人欺负了去?”
善水说了这话,见他神色一僵,知道是被自己噎住了,心里顿时觉得痛快了些。
他一早在入宫道上,阴了张脸丢开自己只撒腿在前,必定早落入那些太监宫人眼中。别看他们装得个个仿似睁眼瞎,说不定明天洛京交际圈里就会暗中拿这事来说道了。
连个面子都不肯替她装一下的新婚丈夫,回家了她在屋子里还跟他客气什么?反正分寸她自会把握。
“换成别人我自然不放心。只是你,把你丢在虎狼堆里,我也一千一百个放心。还有什么是你摆平不了的?”
他盯着她,冷冷说道。
第17章
善水自然听出来了,他在一语双关地讥讽她。
其实他的这点情绪,若说是为了早上五更起身时发生的那事,她还可以理解,摊到哪个男人头上都不会给笑脸。只是后来在长春阁里,她推挡皇后的咄咄逼人,没让自己这个世子妃甫上任就让人扇一巴掌,间接地说,不也是保了他这个世子的脸吗?何况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独挡数女将,也没听他在旁吱一下声,现在这说话口气,倒显得怪她爱出风头?
善水对这个丈夫的印象已经差到无可救药了,唯一的可用之处大概就剩借他的种。再不说话了,只等着他开口。果然,见他几步便跨到自己跟前,压低了声问道:“早上那帕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丝隐怒。估计这根刺在他心里已经扎一整天,忍到现在才发作,也难为他。
善水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霍世钧俯身下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一侧肩膀,五指略紧,善水便觉到些疼痛。抬眼望去,见他逼近压下来的这张脸上,眉梢眼底仿似已隐隐沾上刀光剑影,稍一碰触,火星便要四迸了。
这时刻,善水可没准备再火上浇油,指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略微皱眉道:“疼。你先松开,有话好好说。”
霍世钧哼了声,手并没拿开。善水感觉到略松了些,趁势缩了下肩,总算挣脱开他的手掌。揉了下肩,道:“你稍安勿躁。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一定觉得我非处子之身,所以才预先有了那些准备,好在帕子上动手脚。但你想错了。我不过就是为防万一。且最后,你瞧不是真派上用场了吗?”
他神色显得更是不快,但终于直起了身盯着她。
善水接着道:“先前我家得了圣旨,我知道了你便是那日那位在普修寺后山上遇到的人,心中便很忧愁。你看到我与殿下在后山独处了。等洞房夜认出我的时候,一定会误会我和殿下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世子你名声在外,我猜你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这样的人通常固执己见,做事往往更出人意表,不能用常理度之。我就想,万一新婚夜,你就是不信我,认定我的贞洁有问题,更不屑和我洞房,把我撂一边……”见他脸色微变,忙加一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在外不是有红颜知己吗?且各色美人见多了,未必会愿意跟我这个在你眼中不贞的女人圆房。我又不是你主动求来的。”
“所以我备了点鳝血棉花团,放在我梳妆匣里带进来。我知道一早会有人来收帕,昨夜你喝了酒睡得沉,我便起身动了下帕子,就是为了应付早上的事。”
她的神色很是坦然。他知道她说的应该是真的。这时刻,想来她也不敢再撒谎。是真是假,他若不信,只要一验便知。
现在疑虑是消了,但霍世钧还是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透不出来。
善水说完话,便一直看着他,察言观色,她觉得他应该也相信了这解释。
其实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她做事向来是以最坏打算准备的。往好了说,这叫考虑周到,往坏了说,就是悲观主意。作弊的东西是她出嫁前一天准备的,当时对白筠说作画,要用到鳝血蛋清,叫她去厨房弄来后,拿棉花吸足了放在两个小盏里,藏在梳妆匣中带了进来。
“你当着我的面这样,你就这么笃定,不怕我揭穿?”
霍世钧脸色渐渐缓了些,口气却还是很僵硬。
善水微微一笑:“你要是当场揭穿我,说这东西是假的,顾嬷嬷只有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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