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色道:“这不是‘拿’,而是‘换’。”就在木言缠住石惊风之时,我偷偷将袖中暗藏的元宝和官银调了包。一开始我检查那后面的刻印,便是要瞧瞧两者是否一样,免得日后被人瞧出来。
“好,就算是‘换’,我说大人,你换这官银做什么?”
我把银子在手上颠得几颠,忽然笑道:“我最近新学会了一门功夫,你要不要瞧一瞧?”
“哎?”
我敛气笑容,双手用力一分,只听“啪”一声闷响,那元宝立时断成两截,不等木言惊叫出声,我又将那两截碎银放在一起,合手揉搓几下,再松开手时,无数碎屑纷纷坠落。
木言张大了嘴,半晌才吃吃的道:“大人,你这是什么功夫?”
我正色道:“这是‘大力金刚爪’,少林派的绝学。练的时候,要把手插进烤熟的沙堆里面,不停地击打,手指就会越来越有力。练到后来,什么金银铜铁都是一抓即碎。”
木眼一双小眼瞪得圆圆的:“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是……假的!”我伸过手去给他一个爆栗,“能把银子捏圆捏扁那即是了不得的武功了,哪有搓成粉末的?再说,就算被捏成粉末,也该还是银光发亮,你几时见过黑色的银粉?”那散落一地的粉末,虽也透着亮光,却是墨一般黑。
木言兀自惊疑不定:“那这银子是……”
“假的。是铅粉外面镀了一层锡,颜色重量都跟真的一样,就是承不住力道。”
“那些放在箱里的银子……”
“也是假的。”我叹了口气,以前没觉得这小子这么笨呢。
“大人你是赈灾钦差,若是丢失了银子,就要……”
“砍头。”说完了这两个字,我无奈的堵住耳朵,下一刻,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啊!”
“大人,怎么了?”有护卫在外面紧张的问。
我赶紧道:“没什么,这里有只老鼠,已经被打死了。”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木言急得团团转,忽然跳到我面前,“大人,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我急呀。”我说,随手拿起几上的茶碗,“呃,是上好的‘老君眉’,只是火候差了些,木言,你没告诉他们水一定要煮沸么?”
“我的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喝茶?”木言先是一脸的气急败坏,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忽然嘿嘿笑了起来,“有了,大人,我有主意了。”
“你且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木言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听来解解闷也是好的。
木言相当兴奋:“反正银子有人守着,谁也见不着,我们也大可以假作不知道。等到了横川,咱们就把那里的官儿都叫来,你摆出钦差的架子好生吓他们一吓,把事情压下来,只要没人说,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好些侵吞灾款的官儿不都是这么干的?等回了京,你仍然是大学士,这才叫神不知鬼不觉……”后面的话没说完,却是被我狠狠的一记爆栗打断了。
我长叹:“木言,我现在有些后悔让你留在京城了,别的本事没有,却染上了官场欺上瞒下的习气。你可记得,当初你我是怎么相遇的?”
“木言记得。”木言面容肃穆起来:“当初木言的家乡发洪水,一家人都被冲散了,只剩下木言和娘。偏生官府又不肯发粮赈灾,娘带着木言逃难,撑不住饿死了,若不是大人收留,木言也饿死了。”
“那你又可知道,我为何要救你?”我不等他答话,接着道,“那是因为,你的样子象极了那年逃荒的我。想想那些灾民,也许就是你我的父老兄弟,你忍心让他们遭受你我当年的惨事?他们多数人没有我们这般幸运,也许就要曝尸荒野,尸体被野兽分食,你又于心何忍?人有时是要为自己着想的,有时却不能。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说什么公理道义,但我讲良心。”
木言低了头,半晌才缓缓的道:“大人,在你心里也许老百姓的性命重要,可在木言心里,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重要。”
真是傻子,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真的,万一我真的不行了,你就别管我,自己逃命去吧。”
“大人你说什么玩笑话!”木言就象被棍子打到一样“噌’的跳了起来,脸涨得红红的,左寻右寻,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茶杯,想了想,又把茶壶也拿起。“这茶不给你喝了。”转过身,气哼哼的去了。
“哎,我的茶!我可是你家大人呢。”我站在那里唉声连连,由衷的感到自己的权威日衰。心里暗暗叹息:木言,你可知道,我情愿你现在走了,可免于将来的灾祸。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传进我的耳中,梁上有人!
“这只老鼠看来还没打死。”我嘴里嘀咕着,突然扬声叫道,“快来人,又有老鼠了!”
话音将落,只见一道人影闪电般自梁上跃出,直向我扑来。我早就防备到对方有此一手,连忙举掌去搁,哪知对方的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我只觉眼前一黑,嘴已经被一只大手堵上,与此同时,身子也被牢牢扣住。耳畔边吹来一阵热气,一个声音道:“别出声。”
门外已有护卫兵叫道:“大人,怎么了?”脚步声逐渐接近,马上就要进门了。
我眼珠一转,忽然张大了口,狠狠咬在堵住我的那只手上。那人吃痛,手掌一撤,我连忙大叫:“没事了,老鼠已经被我打死,你回去吧!”明显的听到身后人抽气又松了口气的声音,我坏心眼的一笑。
那护卫不明所以,半晌才讷讷地道:“既然……如此,属下告退。”显然心里还在疑惑这行馆里的耗子为何都一窝蜂的跑来钦差大臣的住处撒野。
“你是小狗么?怎么还咬人?”那位“梁上君子”抚着发痛的手背问,上面那几个红红的齿印就是我的杰作了。
我正色道:“我不是狗,是猫,猫自然是专咬老鼠的。”
“老鼠?哪里有老鼠?”他还在装傻。
“那边有面镜子,你走过去照照就看到了。”
“是么?”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瞧,“我怎么只瞧见一个又年轻又英俊又威武又潇洒的大将军?”这人,脸皮之厚果然难以想象,我摇摇头,决心不跟他一般见识。自然,这位又年轻又英俊又威武又潇洒的大将军就是雷霆远了。
“说吧,你来做什么?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一位大将军为何会变成梁上偷儿,而且,你擅自离京,不怕皇上降罪么?”
他哈哈一笑,笑得傲气:“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管了我?”也是,一半的兵权握在他的手中,的确无人敢管。
“相比于你的问题,我倒是更有兴趣知道为何白花花的银子化作了一团粉末。”
我定定看着他:“你是为这银子来的?你知道了什么?”
“你呢?你认为事情始末如何?”这样就想套出我的话,也未免太容易了吧?我冷笑:“下官不过是用块假银子和我小仆开个玩笑,难道这也碍了将军的眼不成?”
“你知道吗?你一想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谦卑的自称‘下官’。”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抹深思。
我面无表情:“满朝文武,除了太皇太后、皇上、永王爷,又有谁高得过大将军?下官不谦卑怎么行?只是,大将军纵然兵权在握,若要抓人把柄,也须落在实处才可,本朝历法所列的罪名,可不存在‘莫须有’三个字。”原本戏谑中带着些温和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刀锋般凌厉,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跟一位指挥过千军万马,征袍上沾满了无数人鲜血的将军说话,寒意顿时涌上心头。然而事到如今,我实在是无路可退,只要稍微软弱一些,这一局就输了。
一步输,步步受人掌握。这个道理,没人比我更清楚。只有硬挺下去!半晌,他的锐利慢慢隐去,摇头笑道:“你这人,看来油滑刁钻,骨子里却是倔强得很。好吧,我的属下碰巧看到有几辆车子曾在半夜时候偷偷从永王的别苑出来,车子面上是运的柴草,可是车辙印痕深刻,必是重物,他觉着可疑便回报给我了。”
我心头一震,他说得十分轻巧,但永王行事向来周密,怎会被他的属下“碰巧”看到?那想来是他在永王身边安插了不知多少密探、眼线,才能将敌人的一举一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位将军自从回朝以来终日无所事事,毫无建树,尤其对永王简直是言听计从,我便几乎看轻了他。殊不知他才是韬光养晦,以便在最佳时刻给敌人致命的一击。我从来自负聪明,总觉得可以将对手耍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才知道不过是些小玩闹罢了,比起这些久在官场老奸巨猾之人,道行还差得远了。想到此处,背后直渗出冷汗来。
“我觉得这事必定和赈灾银有关,适才观望了一下,想来永王是将银子掉包了,要将黑锅丢给你来背。你放心,我是来帮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什么。”帮我?我冷笑,他与我非亲非故,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帮我?另有所图才是真的。
“好吧。”他摆摆手,“我承认我是有些私心。不过,你别无选择,你自己的处境你总该知道吧?”
“我是朝廷亲派的赈灾钦差,这一百万两若是丢失,第一个就要着落在我的头上。自然,我也可以运用官威将事情压下来,若是躲得过御使台的耳目,也可侥幸脱罪。但无论如何,永王都可以坐拥银子,不沾任何干系。”我若是死了,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弄臣,自然会有人代我而上,赢得皇帝的宠幸。说不定这人比我还要听话,还要办事得力,永王不但不会减损一分一毫,反而行事更加方便。
“还不止这些。你对永王的手段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霆远摇头,“以你的聪明,难道就从未想过,赈灾事虽大,但朝廷里说到可以委派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肯听永王话得更不少,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道:“只因你是皇上最宠幸的臣子!”
我一震:“怎么说?”
“赈灾不成,灾民为了性命必然会揭竿而反,横川一带,地广人稠,一呼何止百应而已?声势浩大,必定上达天听,到时候群臣便会上表请求杀你以泄民愤。若是一般臣子,杀也就杀了,可是你不同,陛下对你宠爱有加,在他看来,数万百姓也许还不如你这时时在他身边、讨他欢心之人重要,怎忍心杀你?天下诸侯,不止永王一个,同为王姓,谁不想过过皇帝的瘾?有人早就在封地暗中招兵买马,以待时机,只是没有借口,这不就是个白白送上去的机会?”
我插口道:“就算他们还有顾忌,永王只消代个话去,说肯在暗中接应,这些人也就大胆下手了。” 他赞赏地看了我一眼:“不错,到时候皇上即便杀了你,也已经迟了,国之根本已经动摇。鹬螃相争,得利的最终只有永王。”
我听得暗暗心惊,永王不愧是一只歹毒的豺狼,这一招计中有计,歹毒万分,变化无穷,实在超出常人想象。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雷霆远,叹道:“好毒的计!如此歹毒的计策也只有歹毒无比之人才想得出来,我这等凡夫俗子是甘拜下风。”
他哈哈一笑:“你用不着暗中损我,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双手一摊,苦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了。”此刻纵然我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永王的手中,他要我东则东,要我西则西,就算真的要我做替死鬼,我也只好带着一腔怨气到阎王爷那里报到。
雷霆远看了我半晌,眼中渐渐露出了悟的神色:“你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这人脑筋动得倒快,我淡淡地道:“这是下官和永王之间的一点私事,不劳将军挂怀。”
“你还是在防我。”他摇头,“现在你我已经同在一条船上,还不能开诚布公么?”
我心中一动,这个雷霆远既然一直在等机会扳道永王,如今一个大好时机放在他面前,他为何不速速下手,反而来到这里对我剖析厉害?他就不怕我将事情告诉永王,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还说什么“同在一条船上”,我的确是舟行浅滩动弹不得,他却正可以大展拳脚,又怎会和我一样?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我心底升起,渐渐清晰起来,我微笑道:“雷将军,实在是对不起,辜负了你深夜示警的一番深意了。”
“哦?”
“将军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下官,难道不是希望下官能够劝说永王放弃此举?可惜我让你失望了。”我话说的含蓄,他其实是盼着我知道真相后,和永王窝里反,迫得永王放弃计划。这主意原是不错的,只可惜我没这个胆量。
雷霆远长叹一声:“我早该知道,以你这般聪明,怎会甘心任永王耍弄?必是有苦衷。我这步棋看来是白走了。”
“只是下官倒有些不明白了。以将军的手段,相必此刻已然握有永王的确切罪证。永王上欺天子,下损万民,图谋不轨,危害社稷,将军为何不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直疏其罪,为天下除一逆贼?”我闲闲道来,冷眼看他如何作答。
雷霆远剑眉一挑:“为天下讨逆,固然快意,但是永王手握御林军兵权,京城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慎,到时候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必然酿成大祸。”
果然言之成理,我淡然一笑:“还有一层厉害关系,只怕将军没有说。天下兵权,一分为二,一半归永王,一半则在将军手中。此番将军大胜回朝,兵符理应交回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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