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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殿下一现身,仿佛投石入水翻起深水波澜。同归的五辰坐镇宣武军,如同狐狸所说,容萧所护持的秦国转眼间势力滔天。隆冬,东齐灭国,齐帝惊忧而死,继位的太子向秦帝自清为王,齐国疆土纳入秦国版图。
开春,秦国发兵逼梁,连下数座城池后,梁帝遣公主花绾为使,送来和书,表露愿意尝试容萧建议的“联盟”方式狐狸对此不屑一顾,嘲笑容萧自找麻烦,这样心慈手软,到头来却没人会念她的好……不过却也只是嘲笑而已,完全没有露出干涉的意图,只是如同最后的防线一般,稳稳坐镇在她身后。
于是,当花绾再一次以特使的身份踏进秦宫大殿,站在皇帝身旁的容萧,分明在这个向来骄傲自信的公主眼中,看到了些微的动摇。这是第一次,花绾在人前流露出“软弱”一类的情绪,虽竭力掩藏,却仍是能够捕捉。
然而,隔了这样的距离,自上而下地看着花绾如画的面容,看她刻意用一种分寸极好的恭谨语气,与带着几许紧张但也算是应对自然的小皇帝说话,容萧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即便似乎依然分出胜负,她却仍不能说出自己是胜的那一方这样的话语。
花绾,无论外貌、才华、身份、背景……每一样,都是她无法比及,幸好容萧垂眼,看着手腕上如同云端游曳的玉龙,暗暗地深深呼吸……
她的幸运,同样也是花绾无法望肩。
从皇宫返回府邸,容萧径直走到狐狸平常爱呆的后园。每靠近一步,身侧跟随的凤头雁姐妹脸色就白上一分。这段时日,人参娃娃也是大半时间都化作一株野参躲在院中某处偏僻角落,只露出几颗红果表示身份。聂青、巴郎、朱三他们几个,更不用细说,能在这院中还能行止安然的人,除了她,勉强能算得上的,恐怕只有白冠和殷乙,而阿笑婆婆甚至从不在这内院现身……
狐狸究竟是有多么恐怖的一个存在?
还隔着一段距离,容萧不知不觉地停下来脚步。前面不远处,一树初放的桃花下,狐狸一袭白色的长袍松松穿在身上,斜倚在长榻中,衣襟半敞,乌发披散如瀑铺洒。一抹阳光自枝杈间照在他身上,风起时,花落袍飞发扬,绝尘似谪仙……容萧站在那里,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莫名怯懦起来,几乎想要跟着后头凤头雁姐妹一起不着痕迹地躲向树丛阴影,偏偏她没有生出同样驱使躲避的惧怕,反是不舍移开双眼的痴迷。
明明外表也可以这样良善无害,为何却像是恶魔一般令左右惧他如斯?
天宫九皇子,曾是红莲绽放的宫殿中遥不可及的神祗,世间众生于他,不过是风过即散的尘土,不能奢求他一星半点的怜悯之心。他冷冷俯视万物,随心所欲地剥夺或是给予,就如同普通人们的呼吸一样自然和简单。旁人因此生出的难以消除的恐惧,全然不会因为他一时身份、强弱的改变,而有稍减……
这样的一个人,容萧常常绞尽脑汁,也不能想象,有一天,他竟会将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而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又丝毫不存在迟疑和自疑。
如果是梦,祈求千万不要醒过来才好……
“你在那里作甚么!站着发梦么?”视线里,那个画中的“仙子”忽然冷冷开口。几乎同时,有什么东西不重不轻地砸在容萧额头,力度没有伤害到她,却足够令她疼痛。
容萧垂头,看着飘飘悠悠落在脚背上的一片花瓣,方才心底所有一切旖旎的幻梦啪地炸裂开来,连渣末都不剩。
也许这个恶劣的性格,才是左右惧他如斯的真正根源。
一侧有短促的笑声漏出来容萧抬头,视而不见树丛另一边阴影中挤眉弄眼的白冠,挪动脚步朝着桃花树下走过去。
“殿下救命”她矮身,趴在榻边狐狸身前轻声哼叫。鼻间钻来一阵甜甜的酒香,她仰起头,左右看看,“殿下躲在这里偷吃什么?”
“……”狐狸冷睨着她:“躲?偷?倒是会找字眼。”
容萧低头在另一侧榻下提出个琉璃细颈的瓶子,瓶中剩了一半的液体,味道正是闻到的香甜。“果然”她笑着举到嘴边,刚刚碰触嘴唇,却被狐狸劈手夺了过去,眼睁睁看着他仰首喝下一口,一滴液体自他唇角漏出,滴落滑向颈中。她极是没出息地,跟着空空咽了一口。
“叫我救谁的命?”狐狸扬手,琉璃瓶轻飘飘如同花瓣,却是往上飘,落在头顶高高的枝叶间,靠着花枝,在阳光璀璨美丽。躲在另一棵树上的圆方被亮光吸引,又忌惮树下的狐狸,急得在枝杈间蹦跳不已。
“我的。”容萧塌了肩膀,“殿下已经回来了,为何事事都还要我去做?殿下倒像是个太上皇一般,成日好吃好睡、悠哉得很。”
“太上皇?这么说你便是皇上?”狐狸笑眯眯凑近,在她唇上一啄,“乖女儿。”
容萧猛然抓住他衣襟,顺势咬下他下唇,恨恨道:“谁是你女儿!”
狐狸哈哈笑着,倒回榻上,将容萧按在胸口:“我先前便同你说过,所谓四国结盟,其实费力不讨好,与其这样,一并灭了岂不干脆?”
容萧放松了身体,眼望着地面一点随风摇晃的光影,有些迷茫:“那时我以为……”以为直到死恐怕也不能再见他回转,心底的哀伤转成暴虐,想要一瞬间让这世界毁灭,然而终究抵不过十几年“尊重生命”教育的理智,每每在爆发前收敛。然而,她挑选的这条路,以为能够将伤害降至最低,却没想到走起来如此艰难。
费力不讨好果真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何修补
果然许多事情,即便有再强大的助力,也是急不来的。世事自有规律,少一天、少一个小时都不成,揠苗助长的举动,往往不过惹来一场笑话。
“烦恼甚么?”狐狸指尖挑着她一缕散发,轻轻绕动,看发丝在指间纠缠滑动,“若是不想做了,自然有人替你做。若是不开心,我陪你天南地北去解闷如何?”
容萧抬了头,看进他眼底:“……姬顼。”
“嗯。”他轻轻应着,唇边带着清浅的笑,眼中都是愉悦。
“……我从未问过你,”容萧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因为紧张,紧紧拽住了身下他的轻薄衣衫,“你那时,为何要离反天宫,与你的父亲作对?”
狐狸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温和淡淡的笑意还停驻在嘴角,然而就如同冬日凛冽寒风中的水面,他眼底的恬淡,一点一点,结成了冰。容萧几乎是在问出口的一刹那就后悔,可惜再也收不回来,眼看着狐狸眼中的寒冰变得尖锐,化作刀刃,切割向她眼底。他忽而欠身,手指轻轻自她眉尾滑落下颚,笑意更深、寒意更甚
“……你莫要以为,”他淡淡道,“凭着我宠爱纵容,便当真能够肆无忌惮。”容萧怔住,呆呆看着他。他却移开目光,在阳光下闭眼,仍是平淡无波地开口,“滚开。”
容萧心脏一扭,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令她窒息:“我不过是”
狐狸忽又睁开眼,眉宇眼底,尽是寒冽:“滚。”
仿佛这个字,开启了身体的本能,容萧狼狈挣扎着站起,转身朝外奔跑,脚下却被衣袍绊住,重重栽倒下去,就要接触地面时,身后有大力袭来,将她搅起。她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刚刚收回手去的狐狸。
“姬”
狐狸在她开口的同时转身,身影瞬间淡去在眼前空气中。
容萧呆滞着,由心脏蔓延四肢的疼痛仿佛要将她这个人撕裂开来。面颊上一阵凉意,她木木地抬手,却只摸到一片干燥的皮肤。
“姑娘!”殷乙扑过来扶她。
“我没事,”她低头笑,“是我的错。”
“你这丫头,”白冠从树荫后走出来,“何苦来的。”
“是我的错。”容萧点点头,借着殷乙的手站起身来,“等殿下气消回来,我会”
会怎样?她窒住,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凄凉。
她岂非一直都在告诫自己,别陷进去,别陷进去,到头来,还是演变成这个模样。她将自己整个地交在了某人手中,任他一念生,一念亡……
“姑娘?”殷乙语气中带了急切。
“我没事。”她抬起头,笑,“我想回房去睡一睡,今日在宫中见那位梁国公主,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我又想不起来,费了好多神,现在好累。”
“好。”殷乙牵着她,“我陪姑娘回去。”
“好殷乙,你怎么这样好?”容萧随着她迈步,却听见她惊呼一声,等她弯了腰来拉,才知道自己跪倒在地。圆方不知何时飞来旁边,拍着翅膀又叫又跳,急作一团。
“我的脚步了,”容萧又笑,“大概是刚才屈得太久你们看见什么了?怎么一副遇见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鬼么。”旁边白冠嚷嚷着,伸手拉她另一只手臂。
“我没力气,”容萧呵呵笑,“起不来……”
“我来吧。”一个人走过来,弯腰一把将容萧抱起。容萧呆了呆,顺从地抬手搂住他脖颈,埋头在他胸口。
“先生,我全身都在痛,快死了吧?”
“若还不强行静下心来,”涂修阳抱着她朝前走,“龙魄的力量恐怕就要把你撑破了,到那时,我可修补不来……”
……
……
睁开眼,周围光线已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圆方自一旁被褥中挣起来,拍拍翅膀飞上来,站在枕上。容萧抬手摸摸它脑袋,另一边却有响动,她转眼去看,一点火焰升起,点亮灯烛,映出涂修阳清俊的身影。
“醒了?”他放下火折走过来,拿起她手腕诊脉。
“先生给我喝了什么,睡得这样熟,连梦都没有?”
“当真睡得熟?”涂修阳在她床榻边坐下来,“为何我只见你眉宇深锁、辗转梦呓?”
容萧动了动嘴,说不出话来,半晌苦苦一笑:“……还真是没出息。”
“你本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如今却装了满腔满腹,空自纠结。你凡胎,虽有玄珠护体,再如此不加控制,也难保有崩塌的一日。”涂修阳看着她,“九殿下他今日之事,你若已然承受不住,不如就此罢手。”
“罢手?”容萧看着屋顶,浑身一颤。
“九殿下本就与你不同,你自接纳他那日,便该清楚迟早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抑或更甚。你若是受不住,又如何与他长厮守?”
容萧喉间一窒:“只怕是他”
“若是此刻便起了离心,更该趁早放手。”
放手?容萧抓住手下的被褥,心口有撕裂的感觉,不痛,却躲不开。放手?说得容易她闭上眼,喘口气:“先生让我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你睡吧,我在一旁守着。”涂修阳站起身,“记得静下心来,别糟蹋了我那么多汤药。”
容萧一笑:“好。”
屋内又暗下来,脚步声随即转出了外间,周围沉入寂静,只有偶尔动作带出被褥衣物摩擦的微响,容萧睁开眼,看着乌漆漆的屋顶,心里悲凉一片。涂修阳所说的话,她岂会不懂,可是懂,和实施,其间隔着难以攀越的高山沟壑,光是懂,有什么用?
后悔问出口么?不。她一直都知道,能令狐狸放弃了九皇子养尊处优的身份,困居妖狐体内滞留于人世的原因,定然不是能够轻易碰触她的确是有些持宠而娇,以为能试着,走得离他更近一些,结果还是……
骗子她低头,将盖被拉起来,一点点捂住了头,直到将自己包得像个蛹。说什么要她同行,说什么为了她万事能舍,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混蛋……
委屈一波一波涌来,眼眶发酸,之前以为已经汹涌却全无痕迹的泪水,这时终于决堤,很快染湿了捂在脸上的被子,顺着眼角流下去的,又惹湿了枕头。
是她的错。打从一开始,她就该把持住,怎么就轻易被狐狸精勾了魂魄去?
没出息……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仿佛几分钟,又仿佛已经一夜,她有些迷糊,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都清醒着。被子里闷得难受,她掀开来,吸一口空气,又热又涨的双眼碰到空气,先是一冷,然后变得更加酸涩。她抬手想要去揉眼,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自屋子另一头传来真切的,他人的存在感。
“先生?”容萧微微抬了头,眯眼想要看清楚。然而意想中的于之前一样随后会点亮灯火的相同情景并未出现,屋子里仍旧黑暗一片。“先”第二个字停在喉咙,她倏然睁大双眼,心脏一阵阵紧抽,随即针刺一样弹起身,紧紧抓着被褥,歪头朝着外间高喊起来,“先生!大哥!大哥”
一股凛冽的冷风扑面袭来,下一刻,她的嘴被手掌捂住,生生将呼喊遏止。圆方惊叫着扑进,张口衔了烈焰,去在最后关头顿住,继而缩着翅膀在一旁急得跳脚,可是再也不敢上前。
“殿下,”涂修阳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她其实外强中干,我灌了许多药才勉强保住”
“住口!”狐狸冷森森开口,“滚!”
同样的一个字,同样的冰冷无情。容萧一下子疯了,只看见一道又一道的红云挤压着视线。她没头没脑地挣扎起来,满心满脑只剩了一个逃字,可惜无论她怎样挣扎,狐狸的双手始终牢牢禁锢着她,直到她精疲力竭,直到她心灰意冷。而在这个过程里,外间的涂修阳始终不曾离去,却也没有出声,只是有幽然的宁神淡香从外间飘进来,渐渐充满屋内。香味一入鼻,躁动的心绪就仿佛瞬间得了安抚,慢慢平息。
“……滚出去。”狐狸又道。
圆方短促的一声惊叫,扑腾着翅膀翻下床去。
一阵沉默后,涂修阳的声音传来:“我在院中。”
狐狸冷笑:“你们倒是忠心。”
随着门开合的声音,屋内陷入寂静。许久之后,狐狸慢慢松开了手。感觉到钳制着的力道一松,容萧立刻又挣扎起来,几乎已经半个身体都悬空在榻边,又被狐狸一把拉回,径直压在床上,用整个身体束缚住,紧紧抱着,头深深埋进她颈中。
“别闹!”他闷声道,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无奈。
容萧在黑暗中瞪着屋顶,心底荒凉无边。
“你听着,”狐狸仍是埋着头,“今日我不会解释,也不会道歉,但此后永不会再有。”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作孽
半晌,容萧慢慢道:“殿下弄疼我了。”
狐狸身体一震,刚刚放松了些,立刻又恢复力道:“疼也不放,休想。”
容萧不在挣扎,也不再说话。
又过去许久,狐狸动了动,抬起手握住她的手,牵引着放在了胸口,按压着,好似要引着她将胸骨里包覆着的血肉挖出来放在她掌心。
“……我只剩了你一人,别逃。”他哑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