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说……没法力其实是假话。”皇甫眼看着她,眼神却有些涣散,“此刻却是真的了……你若是恨,来杀了我……”
容萧闭上眼,却连一点泪水也无法流出。恨!要命的恨!可是害了圆方的,岂非是她自己?
白冠和聂青已然没了力气,结界在此时如同笼罩头顶的一抹无形轻纱,摇曳着缓缓滑落。顷刻间,炙热灼烧的气流如洪水倾泻而来,仿佛连最后一点氧气也要卷走。
“赌输啦……”白冠在喃喃低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脱胎换骨路
容萧躺倒,呆滞看着头顶因为炙热而波动的空气,视线开始模糊,思维也渐趋迟缓,可是身体深处,有个声音在挣扎着呼喊,在用尽全力地想要挣脱束缚——
不甘心!
我不甘心!
她合上眼,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痛苦,却有暖意在蒸腾奔涌。耳边不知是谁在嘶声吼叫,似乎是要阻止她做什么。阻止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做不了……暖意仍旧在上涌——也许是龙魄,就像以往那样,化作莹光涌出她的身体,然后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可是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会如此的疼痛,痛倒她终于无法忍受而挣扎起来。耳边的嘶吼声里,加进来另一个更为凄厉的叫声……
——是她自己。是她在呼叫,那样的喊声,撕心裂肺……身体急剧扭曲,一个炙热的物体从她口中脱出去,她睁开眼,看见一团幽绿的光影正离开她,慢慢升空。
……苍擎的玄珠。
它为什么要自己离开她的身体?
肌肉和骨骼在移动错位,她要散了……
——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放弃!
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还有人等着她回去……还有人,叫她等着他回来……
“啊——!”她叫着,身体如弓弦一样绷紧,飘浮在空中玄珠忽然急速坠落,重新进入她口中,化作暖意再次沉淀身体深处。她仰头,额间金龙仿佛灼烧起来,刺目的金芒从龙纹上喷涌而出,直直升到洞顶散开,犹如日光一般倾泻大地,照耀每个角落。一股清凉,伴随着金芒拂过,转眼驱走炙热和干燥。
近在咫尺的火狱终于在金芒覆盖而来时,波动起来,归归的岩浆翻涌不停,要挣脱开大地的束缚。火焰在晃动扭曲,夹杂着越来越急密的爆裂声响。突然间,岩浆的中心喷泉一样高高涌起,流下来的液体又将下方浆液翻搅得更加猛烈……
一声清越的长啸骤然在此时响起,穿透火焰,穿过漫长的距离,激荡在金芒覆盖的石壁深处。高高喷涌起的岩浆中心,慢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影,用一种君临的姿态,以艳丽的火焰为翼,一点点凝聚、舒展,最终在又一次响彻云霄的长啸里,脱离开岩浆的包裹,展翼飞翔。
……赢了……有人在说……
容萧携着一身金芒,目光追随着前方空中那巨大的盘旋的身影,看着它用脾睨万物的骄傲,逡巡臣服在它身下的炼狱。涌起的岩浆开始平息,奔腾的火焰重归平静。它仰首长啸,在啸声中降低下来,悬停在数米半空,映着炙焰的眼,璀璨如夜空星辰,映照着金芒笼罩下的人们。在它巨大无比的身影里,人类渺小而脆弱。
成年的太朱鸟。
额上现出一道金轮、眼周红纹斜上,一身火焰般润泽绚烂的羽毛,自炼狱中重生,没有同类、无法繁衍,是魔,也是神。
容萧慢慢伸出了手,举在空中。
圆方……
她轻声唤。它的眼眨动了一下,缓缓低下头来,额上的金轮一点点靠近,然后轻轻贴在了她掌心之上。
圆方!
容萧闭闭眼,呼出一口气。有金芒沿着她掌心渡入它额顶金轮,那璀璨的眼中随即有光影闪现。它轻轻一声鸣叫,振翅,身体靠近过来,浮停在岩石边缘。她折身,一一将同伴扶起送到它背上,轮到皇甫时,她停在他身边不动,静静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矮身伸出手去。
巨大的太朱鸟缓缓升空,容萧身上金芒铺展,将它背上的人们笼罩其中,一同飞越三川之炼魂。
……
……
有微风拂来,挟着阵阵莫名的清香,安逸如同每个春日阳光初现的清晨,容萧在一种安详宁谧的心绪中,满足地睁开眼。入目是随风飘飞的白色纱帐,光线柔和倾泻,远处天边一轮红日染得云层如画,她身下的软榻竟是搁置在露天的平台上,四周巨大地廊柱支撑着自屋顶延伸出来的石盖。
“这是哪里?”
“巫泽山。”一个人自廊柱后转出来,青衫、浅笑,顾盼雍容,“怎么,你以为我即便不死,也该不是这副模样?”他在霞光中摇头叹息,“我知你想我死,可惜你要失望了,我非但死不了,还比以往更强。其实你也一样,若是你省些力气瞪着我,就该发现自己同以往也有些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身体里元气充盈、心境宁和,五感似乎灵敏了许多,而且最重要的,能够清楚地感知体内深处的力量。
“你忘了在山下时我师父说过的话?三川之途,神蜕皮、鬼锉筋,脱胎换骨路,若能活着走完,自然大有益处。破而后立,若是我的消息不错,这句话你不也曾在秦都说过?起来吧,我引你去见圣师大人。”
“别的人呢?”
“放心罢。”皇甫折身往外走,“人人都好着呢,即便是你那女侍和重卫,睡了一路,丝毫力气也没出过,也得了天大的好处,也是个运气极好的命。他们都在外头等着你。”
穿过一个神像环立的长廊,高年的大门开启,门后现出个幽深雅致的庭院,小桥怪石,亭台水榭,恍若江南。六角飞檐的石亭中,聂青抱手靠在石柱上,一旁桌边不见了猴脸的白冠手捧着一盆鲜果,吃得汁液四溢。
“姑娘。”聂青起身迎上一步,露出先前被他身体遮挡住,停在护拦上梳理羽毛的火红色飞禽。
容萧顿住脚步,看着它额顶的金轮和眼周图腾般的纹路。
那是——
一声啸,它展翅飞起,转眼间落在她肩头,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脸。
“圆方?”
它喉咙里嘀嘀咕咕,像极了那时刚从蛋壳中破出的雏鸟。
“看傻了吧?”白冠笑,“老夫见到时也吃了老大一惊,怎地你这蠢鸟越变越回去了,如今看着到比以往更加像只鸡,哈哈哈……”
“太朱鸟已经成年,”皇甫不知何时退开了一些,“力量收敛时,寻常的体态便是这样。如今它护主得很,谁也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容萧将圆方搂在怀里,冷冷看他一眼。
“我明白我明白。”他笑着摆手,“就算它此刻好好活着,你也还记着我将它丢进火狱的事情。我也并未奢求你尽释前嫌。走吧,重卫那里的事也该差不多了。”
沿着回廊,穿过庭院,尽头是座藏在参天竹林后的小屋,小屋之后,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举目皆是各样的植物,甚至还有无数寻常农家栽种的蔬果,花香果香扑鼻而来。皇甫引着众人沿了一条小径穿行,一时东,一时西,就像在迷宫一样。其间经过一片看起来像是兰草的作物旁边,他突然做贼一样地矮身抓了一把,飞速塞给容萧。
“这可是凡世间寻不到的宝贝。”他压低了声音,一边躲避她肩上圆方啄向他手臂的尖嘴,“带回去给你那位姓涂的大夫,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救命的。”
容萧皱眉,就要伸手甩开那碧油油的植物,却见白冠使劲朝她挤眉弄眼,于是收了下来。“偷他师父的宝贝,小道童一向眼尖手快。”白冠瞅了个空挨过来跟她耳语,“先拿了再说。”
没走多久,绕过一片花海,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背朝着这边。再走近些,脚下的小径转了方向,能看得更加清楚,那人一头银发、面容服饰都是精致,即便手中捧着一把泥土,也丝毫没有损坏他不沾凡世烟尘的气度。
还隔着一段距离,皇甫已停住脚步,双膝落下地,额头伏地,沉声道:“师父在上,徒儿皇甫晋叩首。”语气之谦逊慎重,前所未有。
泥土自指缝间纷扬落下。“不敢当。”那人转过身来,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却又仿佛隔了千重万重障,好似透着迷雾看着一般,“请起吧。”
皇甫郑重磕过三个头有起身,领首又行了晚辈礼:“……皇甫晋,见过圣师大人。”他面色如常,隔他最近的容萧却看见他眉宇间似有惘怅一闪而过。
“这位姓容的小友,可还记得我?”圣师大人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容萧身上,“不曾想,你竟能过我巫泽三川。每次见你都能让我惊讶无比,也难怪连轩辕山不服管教的灵猴都随你调遣。”
“老东西少阴阳怪气的——”白冠嚷,嚷了半截就缩回去,脸上一副桀骜,人却没有如同往常嚣张往外跳。
“你这狐假虎威惯了的孽畜,”圣师淡淡道,却有不怒自威的凛然弥谩,“好的不学,养出一身的毛病,九皇子此刻没在身边护着你,也敢如此无礼。”
第一百四十章 圣师大人的木偶戏
这哪里还叫做“敢”?被人骂了孽畜也无声无息,老猴也有这样吃瘪的时候。容萧不着痕迹地侧身,让自己站得更显眼,试着为老猴解围。
“圣师大人,我上巫泽山,是有事情相求。”她学着之前皇甫的样子行礼,耳边听见白冠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送来一句“小混蛋还算有良心”。
“不用客气。”对着她,圣师却是一派亲和,“能经三川上得我巫泽山,一点小事,我自然应你。何况人本就是我替你救下,如今不过算是亲手交还于你罢了。”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之后,有个人影飘浮起来,朝这边滑移,片刻之后轻轻落在容萧脚边。容萧矮身去扶住,就看见殷乙慢慢睁开双眼,短暂的茫然后,看着她露出笑颜。
“姑娘。”她起身拜下,抬头时,额际桃花鲜活如生。
“好殷乙。”容萧倾身将她搂住,哽咽轻唤。
“如今她身体已然无恙,重卫也已甘心受她驱使。”圣师道,“恭喜你又添一个强大的部属啊。”
容萧将殷乙扶起,再次朝着圣师拜下去:“谢过圣师大人。”
“无妨无妨。”圣师微笑,“其实她身上所加禁制,皇甫便能解开,你们原本不必受三川之苦。”
皇甫迎上容萧的目光,苦笑了一下,转身向圣师领首一拜:“不得圣师恩准,小人不敢擅自施为。”
“罢了。”圣师摆摆手,“你们也该谢谢他,不管他原意如何,毕竟令你们经三川重生,他也的确几乎将性命修为都一并舍了,算是功过相抵——你也不用再拜我,你师父还需你养老奉终,今后少生些虚妄的念头,好自为之吧。”
皇甫神色有几分黯然,点头:“是。”
圣师微微一笑,再不看他,却将视线转向容萧:“容小友,可愿陪我走走?”
容萧一愣点头:“好。”
圣师随即折身起步。将众人留在原地,容萧跟在他身后沿着花田慢慢走着。四周宁谧,没有喧嚣纠缠、不见苦痛离分,仿佛故事走到终点,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平静。
仿佛知道她心中感叹,圣师道:“容小友看我这山上如何?”
“好像仙境。”容萧深吸一口气,“美不胜收。”尤其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三川之途。
“美也罢,丑也罢,不过都是人心幻象。”圣师袍袖一展,眼前景象顿时变化,不见了花草林木,也没有风和日丽,眼中只余冷冰冰的石壁玉砖,白茫茫好似此前山外一片冰雪。容萧驻足转过身,却也不见了留在身后的几个同伴。圣师平静看着她,手中一把拂尘,就这样站在那里,却好似握着她命运的神祗。
“我这巫泽山,又岂容人随意来去?”他的目光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却也是高高在上地睥睨,“你意欲挑动天下大乱,还敢自己送到我门前来。天帝赋我平定天下的之责,你就在此地,领受天罚吧。”
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猛然压下来,如千钧重负,容萧再不能站立,慢慢跪倒在地。她肩上的圆方拍打着翅膀,身体忽然涨大,片刻之间又缩变回来,仿佛也有什么将它束搏住,不能挣脱。圣师的目光在它身上扫过,淡淡道:“太朱鸟虽然成年,时日尚短,力量虽强,还不能用得自如,何况你对我并无敌意,它自然也不曾防备,此时你再要靠它抵抗,却是不能。”
容萧竭尽全力支撑着身上的重压,一寸一寸地抬起些头,仰视着面前时真时幻的身影:“我却也有……话要问圣师……大人……若是天帝知晓……圣师大人在……背后操纵的事……还会赋予你……什……么……”
圣师垂目看着她,眼底好似有滔天巨浪,又好似一丝波动也无。忽然间,空气一动,四周无形的压力刹那不见踪影,蝎力抵抗着的容萧身上一轻,反倒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的汗已将衣物染湿。
“你这女娃倒是个包天的胆子。”圣师淡淡道,一指她额间金光浮动的龙纹,“如此莽撞冲动,全凭着一股野性,至今还能不死,当真是机缘巧合。不过再好的运气,也终有没了的一天,你以为能过了三川神迹,便可与我对抗?我能助你不为龙魄反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取你性命。”
容萧猛然抬头看他,脑海中似有什么闪过,却又捕捉不到,只觉得对方是个早已见过的人,可分明记得从极乐岛出来后那夜梦里见他与老龙说话之外,这只是她与他第二次碰面,而那样的熟悉感,就仿佛许久之前,将因为她射出的子弹血流一身的白狐抱在怀中时,听他说着“我仍是要杀你”那样的似曾相识。
“圆方——那个纸上的符咒。”她一字一字地,“是你,是你将符咒留给我,是你引我给九皇子下咒,是你将我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你,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圣师神色平和无波,静静垂目注视着她,良久开口,声音就在耳边,却又仿佛充斥了整个天地:“你以为,你也有资格来质问我么?”他没有否认,自然也不会显露出意图为人识破的窘迫,就好像没有什么能逃脱他的眼,也没有什么不在他意料之中。
容萧狠狠咬紧牙关,心里恐惧却不愿退缩,迎上对方有如实物化的视线:“我既然敢来这里求见大人,就已经抱了回不去的打算,该问该说的,自然要说。如果被人当做了棋子,总会想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棋子?”圣师注视着她,许久之后,却是微微一笑,手上拂尘轻抬,在她额上一点,“却是个没有良心的狼崽子。我好心救你性命,周旋左右,屡次为你解围,你不想着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