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礼毕,小皇帝随即开口让百官归座,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的,不过语气倒是很稳,看他一举一动,全不像个六七岁的孩重,已经有了几分不容小觑的君王威仪。看殿上群臣的神色,个个都是一副谦恭敬畏的模样,离座向小皇帝敬酒贺年,也是一丝不苟,直到几轮酒之后,终于才稍有了点过节吃年夜饭的味道。
殿上歌舞升平,官员们也纷纷左右互致问候。大概是因为五辰的关系,周围一些官员连带着向容萧敬酒。容萧没有喝酒的习惯,也不得不举杯回礼,一来二去,几杯酒已经下了肚,除了酒入喉口时的刺激,喝下去倒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渐渐胆大,往往举杯而干,直到五辰白了脸来阻止。她正呵呵笑着对五辰说没关系,大有几分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好酒量冲昏头脑的兴奋,突听得殿上宦官尖着嗓子唤她的名字,意思是皇帝招她近前问话。她听到传召,因为早有预感,也不觉得惊讶,遂起身上前,反倒是所过之处座上官员纷纷面露异色,尤其当贺宣也自座上起身,迎过来牵住了她的手亲自引往御座之前时,群臣都将注意力投注过来,或震惊或不解,也有人面色无波,仿佛只是寻常。
容萧还来不及去细细思虑这些人究竟是早已知晓会发生什么,还是城府太深以致不易喜怒形于色,小皇帝忽然起身快步迎过来。不等容萧行礼,他已拉住贺宣另一只手臂,大眼却望着容萧:“叔公,这便是朕的姐姐么?”
群臣大哗,随即寂静若空。小皇帝起身后不敢再坐着的官员,有许多还未完全站直身体,此刻在小皇帝的话音中仿佛被点穴一般僵住,面面相觑。容萧几乎跳了起来,可不等她有所回应,小皇帝竟已欢呼一声展臂抱住她腰,甜甜唤了声“阿姐”,仰面看着她,又大又亮的眼,亮晶晶满是欢喜。容萧一时呆住没有挣脱,心里一团乱麻。
“今日真是双喜,”小皇帝嫩嫩的声音此时在一片安静中,听来更是清晰无误,“既是除夕,叔公又为朕找到失散的阿姐,上天福佑我大秦!”
“恭贺皇上大喜,”贺宣欠身行礼,“恭祝我大秦长治久安。”
他君臣这样一段对话之后,殿上百官即便有他问,面上也只能跟着齐声相贺,大殿上下一片和乐。
容萧原本有些隐怒,只想甩开夺门离开,可被小皇帝紧紧拉着手,好似她真是他失散已久费尽辛苦寻回的亲姐。那双大眼眼底的渴慕,令她由不得想起不久前日日抱在臂中的小穆康,于是兴不起甩手拒绝的勇气。掌心里满是小孩子手掌软软小小的触感,视线里,还有身旁贺宣头上白发和愈发瘦弱的身体,再看到离席上前站在不远处的五辰投来安抚的眼神,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下心里的不快,颔首与小皇帝站着接受群臣祝贺。只是终归满心满腔的后悔那时就该硬拖了狐狸离京,更不该接帖赴宴,还想当然以为即便贺宣旧事重提也不过是多拒绝一次,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当殿认亲的戏码。贺宣对她容易心软、不愿当众给他难堪这一点,倒是利用得淋漓尽致了。
第一百零三章 那个小毛球
“王爷这又是何必?”昭和殿外的回廊上,离开了热闹而不喧嚣的筵席,容萧走在贺宣身旁,低声道,“即便我答应了,那个人,又岂是谁牵制得了的?我不会因为做了秦国长公主,就变成了秦人。王爷有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秦国有事,我却未必放在心上,更何况那个人。他又怎么会凡世的俗务放在眼中?王爷如果以为我能左右他的决定,那就错了。”
贺宣停住脚步,回首看着身后灯火阑珊,良久一声长叹:“我又何尝不知。”他抬手来太阳穴上按压,“宣武军不过短短数月便攻占都城、改朝换代,所依仗的是什么,此刻那大殿之内谁人不是心知肚明?如今根基还不稳,人心依旧浮动,若是放任不管,朝中定然再起波澜。”他看着容萧,脸上浮现几分愧意,“今日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只当陪我演一出戏罢了,以此震慑一下,也是好的。九殿下在一日,宣武军便是天下第一军。不求从此有他庇佑,只求他行事之时,对秦人稍有顾念。”
容萧只觉得烦躁,赶鸭子上架这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竟然是如此无奈扰神。想要转身一走了之,小皇帝暖和的小手又紧紧抓着她手掌,她每次低头,总能看见那双大眼亮亮地,充满期盼望着她。
“阿姐……”
“皇上,”容萧忍不住低喝,“我不是你姐姐。”
小皇帝抿了抿嘴,却没有意想中受伤委屈的表现,手劲丝毫不松:“叔公说是,你便是。我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认了你做阿姐,你便是我阿姐。”
容萧憋了一口气,不怒反笑,再要开口,又觉得无话可说。小皇帝尚且知道她这个皇姐是认来的,朝堂上百官个个人精,有怎么会不清楚。即便是这样,心里还是觉得,一旦担上了这个名,她就要因此失去某部分自由。这与她敬重贺宣愿意亲近贺宣是截然不同的。
更何况,她对贺宣说的都是实话。狐狸的世界那样高远,她拼尽全力也只是试图跟上他的步伐,从未以为他是能受人摆布。而即便他肯,其实她也不愿,怎么能,让那人恣意挥洒、唯我独尊的骄傲,受到一丁半点的挑衅和不敬?就算暂时落下凡尘,那人仍是至尊高贵的天潢贵胄。她现在能够站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他允许了她,仅此而已。
压抑着内心的复杂情绪,容萧低了头:“王爷,现在收回成命还不晚。长公主这个名头,我是不会认的。我从不奢望能左右他去做什么,你们也不该奢望。”
许久,贺宣一声长叹:“你这孩子,年纪虽幼,一时一时说起话来,却比我还要愁闷,仿佛红尘百丈都早已被你看了个通透。”
终归见过了几次生死,身旁又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她如果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哼着歌四处替老妈送蛋糕的她,才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容萧没有开口,只是看向小皇帝时的目光剥去了硬壳,温和下来,也不再为他牵着手而不自在。
她不能干涉左右他们的意图和想法,正如他们也不可能左右她的决定一样。再多的解释劝告,也是无益。
……
……
皇家豪奢的马车在天空飞驰,结界遮蔽了寒风冰雪,也挡去了马车的踪迹。白冠一面驾车,一面探头瞪眼过来。
“你既回绝了人,作甚又苦着一张脸?哼,也就是你,要换做我老猴,不过是个长公主,做便做了,怕得什么?”
“闭嘴。”容萧抓个果子扔过去,“谁见过公猴子来做公主的?”身旁殷乙掩嘴一声轻笑。“好殷乙,将车门关了,”容萧哼哼,“别让我看见老猴那张脸。”殷乙笑应了,抬手要将前面的门关上,却被白冠伸手一拦。
“谁敢——”
“关了。”后头狐狸淡淡一声。白冠立时住嘴,缩头缩脑地躲了。容萧正嘿嘿笑,被狐狸眼光扫到,头顶一麻,笑着凑过去靠在他膝上。殷乙探身出了车门,回手关闭,留两人独处。容萧取个红果,欠身送到狐狸唇边。
“害得殿下跟着我逃跑,我错了。”她陪着笑。除夕之后,她立刻央求狐狸离京,美其名曰回顺义看穆康,其实想避开贺宣和“长公主”这个除夕“惊喜”,是有几分逃跑的意味。
狐狸目光落在红果之上,片刻之后抬眼看她,启开了唇,让她将果子送进口里。
“甜吧?”容萧眯眼笑,笑容未尽,眼睁睁看着狐狸迎上来,捉住她的唇。舌尖钻进来,携着香浓的果汁一转,随即离开。容萧坐回去,捂了嘴,心慌气短。
——甜得要死。
“那长公主一事,”狐狸慢慢开口,“想做便做,不做便不做,何必自寻烦恼。”
“话是这么说,”容萧垂头,“可是贺大人开口,拒绝的话总是不忍心,要是答应,又觉得不好……”
狐狸冷哼:“你不是爱管旁人闲事么?”
容萧嘿嘿笑:“以前是不自量力,现在嘛,怎么敢挡了九殿下的路?”
“哦?”狐狸斜眼看她,嘴角冷笑。容萧吐吐舌头,嬉皮笑脸:“殿下饶命——”
“殿下,”外头白冠在问,“地方到了。”
“到了?”容萧歪出头去看,车外下方一片不见边际的山林,“这不是顺义啊?”
马车缓缓下落,停在一处山脚。白冠散去结界,四周寒意立刻席卷而来。虽然并非真的很冷,容萧还是忍不住拢了拢衣袍。眼前有手伸过来,半拢在黑色袍袖之中,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她扭头,看着狐狸侧脸,疑问未出口,他已引了她朝前走去。
一路行着,四周林木密集,路面崎岖不平,湿滑难行,但有白冠在前头开路让开树木密枝,而狐狸每前行一步,脚下便瞬间干燥松软,仿佛走在春日的草地。容萧的手稳稳握在狐狸手中,一步步由他引着向前,偶尔目光相触,只觉得恬静安逸,过去那许多时日的争锋相对、生死徘徊仿佛不过幻梦一场,如今梦已醒来,只余下温暖美好,每分每秒都是满足。
或许是她唇边始终不散的笑意,终于惹来狐狸在她脸颊一捏,宠溺轻吐:“呆子。”
——还有白冠终是按捺不住地翻出白眼。
“我瞧着九殿下莫不是给这疯丫头下了药罢……”
渐渐走到高处,眼前一处开阔地,头顶不再有树木遮蔽天空。白冠拂袖扬起一阵风,将地面水汽、残雪荡尽,仰首往天上看去。
“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容萧看着狐狸。
“你忘了留在顺义的宝贝疙瘩?”狐狸斜睨她一眼。
“宝贝疙瘩?”容萧一愣,变了脸色,“穆康?他什么了?”
白冠回过头来:“你那时成天抱在手上的,怎么倒忘了?早知这样,该叫人宰来下酒,省得辛苦替你喂养。”
容萧念头一闪:“圆方?”她看看四周,“你们把它丢到野地来了?这样天寒地冻的,它那么小——”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透彻云霄的长啸自高空而来,其中气势,尽显舍我其谁的威仪。容萧仰头望向天空,入目是灰白厚重的云层没进浓绿近墨的山林之后。她有些疑惑,正要将目光转向狐狸询问,视线边缘,突然闯进来什么不同于天空的一点。她以为自己眼花,不过下一刻却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那个黑点呈现出盘旋反复的姿态。
白冠突地一声低啸,啸声后,天空的黑点似乎开始下落,渐渐能够看清翼、尾的形状,像是在旷野狩猎的鹰隼。
“……那是圆方?”容萧几乎跳起来,“它会飞了?这么高?”她瞪眼瞪得眼眶都痛,手臂高举,指着那仪态雍容华美的飞禽,“——什么时候?”
“可不是,”白冠抱手冷哼,“你那只“鸡”嘛。”
容萧僵在原地,眉峰挑得越来越高,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仿佛好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回神,“呀”地一声叫,将白冠吓得一抖。她却已在旁边手舞足蹈起来,双手高举向天空,大呼小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说嘛,也不枉费我把它捡回来——真漂亮!圆方——!”她扯了嗓子大喊,喊得几声,突然想起,伸指在嘴边,吹出响亮的呼哨。立刻,高空的影子有了反应,盘旋着,快速朝这边降落下来。
“哈!”容萧得意甩手,“我那时教它的!”眼看着圆方越来越近,她抬起右臂,横在体侧。
“你做什么?”狐狸斜她一眼。
容萧嘿嘿一笑:“我们玩过好多次了,让你们看看。”拍拍上臂,“我以前训练它降落时停在这里。”
“哦?”狐狸微眯了眼,“是么?”
“当然!放心!它聪明极了,教了一次就记住,从没失败过。”容萧看着天空中的大鸟,“长大了好多啊,真威风——”大鸟接近,展开的双翼羽毛水滑,几乎将头顶视野遮蔽,“真的长大了好多——咦?好像——”她僵住笑容,“咦?咦——!吓哈——”她惊叫着手忙脚乱地要躲,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黑影压顶,转瞬将她带倒在地上。
第一百零四章 上古神兽
摔倒引发的疼痛都来不及品味,她目瞪口呆盯着差点要将她一条手臂踩进土里去的巨鸟,几乎肝胆破裂。巨鸟落地站稳收拢双翼时卷起的一阵大风,翻搅得四周沙石草叶飞溅,迷了她双眼。
“你便是这般让我放心的?”狐狸勾着唇角挑了眉,迈步走近。那巨鸟看见他,吓了一跳的模样,似乎很是忌惮,喉咙里嘀哩咕噜地几步跳开,往容萧身后缩躲,可是那样庞大的体型,配上畏缩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滑稽。可惜狐狸当它如无物,欠身将容萧拉起来,检视她手臂。
——这是什么?
容萧倚着狐狸揉眼,吐出钻进嘴里的草叶,看着往自己身后躲的巨鸟。它也歪了头看着她,一双眼的确同那时的小毛球一般乌溜溜圆丢丢,可惜却是放大了数十倍数百倍——容萧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傻呆呆地映在那里头。不远处,白冠早已笑得气也喘不过来,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嘴里嚷着什么“蠢丫头还真当它是只鸡了”之类的话。
容萧膛目结舌——那个翅膀小小、身体肥胖像鸡的小毛球去了哪里?眼前这个异形,怎么可能是那个蛋里孵出来的东西?它究竟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模样的,为何从来没有谁跟她提起过?明明离开顺义时,它还只有一只公鸡那么大。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她捡回来的石头蛋,究竟是孵出来个什么怪物了?
大眼瞪着小眼,对峙了半晌,巨鸟歪着头,忽然朝她挪上两步,喉咙里咕噜几声,张嘴吐出个什么东西,黄灿灿湿漉漉,滚了几滚,落在她脚边。那献宝一般的眼神,熟悉得仿佛就在昨日。
又是好一会儿,容萧将视线自脚边那颗子弹收回,抬头看着面前圆丢丢水润润的大眼。
“……圆方?”
巨鸟立刻扭扭身子,咕咕两声。“圆方?”她又唤,笑意开始浮上嘴角,“圆方!”她伸出手去,看着它又扭扭身体,乖乖凑过来,低下头,额顶轻贴在她掌心。手下触感柔软,又是水润光滑,热热的体温隔了顶羽传到她皮肤,一路通到心里,她咧开嘴笑,只觉得满腔的激越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