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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我们去她家。
一路上,遇见的村人看见杜宇,都先是吓一跳,似乎想躲开,然后飞快地想一想,脸上忽然就堆了虚假却浓烈的笑,他们殷切地招呼她:“到我家吃饭去吧?”接着,目光就翻来覆去地打量江水明和葛萧,又问:“雪峰回北京了?”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杜宇的青梅竹马——冯雪峰的存在,只觉得他们对杜宇的态度很奇特,忌讳,回避,巴结,又有种不怀好意的试探。
杜宇只对他们微笑,却一言不发。
杜家的院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父亲去世后,她的兄嫂已经搬去新宅居住了,偌大的旧居,只剩下杜宇自己。
她微笑淡然地准备晚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给我们准备寝具,看不出任何丧父的悲伤。以至于我们忘记问,杜宇刚刚经历了什么。
吃饭很慢的我喝着鱼汤时,他们的晚餐已经结束了。江水明和葛萧开始整理厨房,谭晶晶对小柳绘声绘色地讲了她约师伟看电影被班主任截获纸条的故事,又说师伟考了第一名校长带他去南方旅行了,我无意中一瞥,就看见杜宇安静地坐在江水明制造的阴影里,收敛了笑容。
那一刻的她,脸上有淡淡的哀伤,那时我就觉得,那才是属于她的,最真实的表情。
可是江水明走开时,杜宇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了平和的微笑。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错过了怎样的秘密。
对我而言,那只是一次完美的友谊之旅。
10月22日,在报社的临时宿舍午睡时,我翻版了那个女孩的梦,梦见了属于我自己的梦。
梦中的场景是高中校园,我成了一个画漫画的女孩,师伟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我的心就有了鹿撞的雀跃和欣喜。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还有密密麻麻的分镜头。我突然就对其中一个形象着了迷,我说我要记录下她啊。师伟高高地抱起了我,让端着相机的我可以平视那个形象。我和他都笑着,可等我拍完照要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抱着我的不是师伟,是葛萧。
我疯了一样挣脱开他的怀抱,我哭着问:“师伟呢?师伟到哪里去了?你还我师伟!”
葛萧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好像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就在哭泣中,我醒了。摸一摸湿透的枕头,我觉得莫名其妙,也觉得有点好笑。
从前,被对师伟的暗恋折磨得身心俱伤的我,这样哭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现在,师伟已经是我的男友,我还哭什么呢?
看一看时间,距离我入睡还不到半个小时。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我这样解释着,准备重新入睡。
可我突然想起,自从那次葛萧带着何晓诗离开我家,我已经很久没有死党们的消息了。
在那次责问的电话后不久,小柳就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她没有说是不是给谭晶晶打电话了,也没有问我是不是给谭晶晶打电话了。她没有提和师伟有关的事,她只是告诉我,她已经怀孕很久了,准备安心养胎,可能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和我们联系了。
我恭喜她,她并没有很兴奋,大概是没有等到我的坦白,还在生我的气,匆匆忙忙就挂了电话。
而谭晶晶大概是在忙。另外,我想,就算是她自己拒绝了师伟,可我还是猜不到当她发现我和师伟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在这种心理下,她不联络我,我也没有底气去联络她。
江水明应该还是在埋头作画,就像当时坚决不跟江爸画画、非要学广告不可,他一贯的认准一条路就会一走到黑的性格,肯定已经让他人在天上,不知人间几何。
葛萧。
我彻底不想睡了,索性翻身坐起,看着窗外初秋微黄的银杏叶,开始发呆。
真的就像谭晶晶所预言的那样,当他有了何晓诗后,就会远离我们这些朋友吗?
其实,一切是早有征兆的。
从一开始,何晓诗就把谭晶晶当成了她的假想敌,跟着,又把我当成了和葛萧私奔的对象,这样想来,她对我们的不喜欢,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我们总不能让葛萧左右为难。
我劝慰了自己几句,就整理好衣服,到楼上上班去了。
昏天黑地地赶稿,临到下班,我走出报社大楼,才发现大雨倾盆。
师伟没来接我,我以为他有事外出了,仗着离家不远,就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可等我浑身湿透地打开家门,却看见师伟正坐在沙发上吃外卖,看到我的狼狈相,他走到我的旁边,“雨这么大,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吃晚饭。”他没有任何要帮我打理的意思。
我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门口,眼圈有些微的红。
他说:“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你如果不想吃外卖的话,我可以下厨。”
我扯过一条毛巾擦着头发,委屈地说:“不是吃什么的问题……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去接我?”
师伟看着我,语调平稳,“你并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说:“那为什么看见我淋雨,你也没有感觉?”
师伟皱了皱眉,说:“这就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你可以打车,或者,你还可以先去超市买把伞,再走路回来。”
从头到尾,师伟的表情理智而平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委屈从何而来。
看着他对我的委屈无知无觉的目光,我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对这一切没有基本的感知。
我停下了擦拭头发的手,捧着他的脸,就像过去的那么多天一样,我的目光充满了温柔。
我说:“师伟,爱的学习第十七课。”
繁体字变成简体字,对很多人来说,都使书写和阅读更加便利流畅。
但只有一个字,我始终无法理解它为什么要使用简体字版,这个字就是,爱。
比起淡薄的“爱”,繁体的“愛”显得那样内容丰富,寓意深刻。
愛,是不能被简化的。
而且,愛,是要始终放一颗“心”在中央的。
在爱中,一个人是不是放了心在里面,另一个人是感觉得出来的。
他(她)可能说不出她(他)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但总会感觉得出,对方是诚心实意,还是漫不经心。
师伟听得若有所悟,“也就是说,为了让对方感觉出爱,就需要去做一些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
我轻轻摇了摇头,咬了咬指尖,“唔,应该是你根本没有‘可以不做’的想法,你必须把和对方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天经地义地认为,那是你命里注定必须要做的事情。”
师伟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陷入了某种回忆,“是的,我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喃喃地说:“原来,那的确是爱。”
曾有过。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
师伟是来学习爱的,他早就开宗明义,没有驻足的打算,可我在转眼间就物我两忘,沉迷其中。
曾看过一个访谈节目,一个大明星,这样描述她刚入行时拍戏后的心情,“戏结束了,剧组的人相互告别,大家都说,嗨呀嗨呀,多联络。然后呢,”她回忆般地思考着,笑容清冷无奈,“再没有一个电话。”
年轻时,她看到的是人情冷暖,很多年后,却在一个华人影帝那里得到了答案。
风靡一个时代的大哥说:“在剧里,他们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爱人,要放下,好难。可是要放下啊,自己还有生活的。你问怎么办?只有不联络喽!”
入戏太深,一旦曲终人散,才明了万般情思皆付东流水,也就只有疯魔才能成活了。
正是“做戏认不得真”的大忌。
人生如是。浮生如斯。
沐浴时,我把水龙头放得大大的,在轰隆的水声中,我坐在浴缸边上小声地哭泣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我,在与师伟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算是爱的练习,也有着很多种练习的结果,最惹人期待的,就是师伟在练习中真的爱上了我,最后留下来。然而,今天他脱口而出的话,扼死了包括这种可能在内的无数种可能,只留下了一个真相,那就是,他是在为他爱上的某个女人,做着这种练习。他绝无留在我身边的可能。
师伟除了询问有关爱的种种之外,仅有克制的拥吻,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心累最伤人。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已经哭得很累。我无助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可腾起的蒸汽把镜子遮得严严实实,我伸出手,清理出一小片的空间,与乔北对视着。
眼睛有点红,神情有些委顿,但,这些小细节,就算师伟看到了,也不会问及。以前,或许我还会以为这种不问及只是因为师伟不够细心,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不是不够细心,只是不够在乎。
我问自己,乔北,师伟只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在你身边短暂驻足,你会不会介意呢?
乔北轻轻整理一下耳边的碎发,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平静。她摇了摇头。
只要师伟的呼吸和气息在身边在耳侧,还要奢求什么呢?
于是,我揉了一下脸颊来放松表情,然后面带微笑地打开了浴室的门:“师伟。”
房间里无人来过般的整洁,安静得听得见窗外雨打梧桐的节奏。
师伟已经走了。
连克制的拥吻和礼貌的告别也没有。
真的,我连实习女友都算不上。我真的只是教授他爱的课程的老师。
我抱着柔弱的肩,慢慢地走到白纱遮蔽的阳台上,拉开窗。带着台风尾声、夹着凉意的狂虐秋雨溅在我的脸上,就像我已经流不出来的眼泪。
对面那个停工很久的工地已经重新开工了,曾经堆满建筑垃圾的地面变成了深陷进去的大洞,像一张惊讶的O字形的大嘴。
就那样,我像伏在窗台上等候家人的小女孩一样,痴痴地看着能够看清的眼前风景,虽然,它破烂不堪;虽然,工地上的灯只能勉强照清它正下方的一团。
我逼迫自己想点其他的什么,来忘记刚才明白的一切,忽然想到,葛萧曾经丢进那堆垃圾两罐泡菜。我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向那个角落望去,就在这时,我看见梧桐半遮半蔽的灰暗街角,隐约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这般大的雨,他竟然没撑伞也没有穿雨衣,就那样站在那里。
就算看不分明,我也觉得那身影有七分与葛萧相似,于是,我罔顾危险,探出大半个上身,拼命叫:“葛萧?!”
一阵急风吹过,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的梧桐叶子又哗啦啦地翻卷起来,钱塘潮般汹涌怒滚。等风微微停住,叶子回过神般地回复原位时,我擦了擦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却看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
原来只是一个打车的路人。
我双手撑着湿漉漉的窗框,任由越来越有力的雨水扑簌击打在我的脸上。
我冒雨跑回,又苦修者般地淋了前半夜的雨,没有洗个热水澡也没有吃药,简单擦擦头发换个衣服就躺在了床上,虽然倦意四合,但我竭力大睁着眼睛,不肯休息。我以为这样就会凭空发一场高烧,说不清想病的目的,是想再用恹恹的病容再试探一次师伟的关心程度吗?我又不觉得已经明了的我还有这样的侥幸。
或许,我只是需要一场病,让衰弱的身体痛苦,来解救痛不堪言的精神。
可是第二天一早,虽然我头晕脑涨、神情憔悴,可居然连装病的征兆都没有,我只好没精打采地爬起床来去上班。
到了报社,稍微有一点点晚,我在电梯里,碰见边喝星巴克边看八卦杂志的主编,她看了看我,漫不经心地说:“只有跟错男人,才会你这副衰相。”见我只是苦笑一下,她合上杂志,稍有点认真地说:“要不要出去聊聊?”
我无力地摆摆手,电梯恰好叮的一声到了我们社的楼层。我怕听主编多说什么,抢先一步迈出电梯,主编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地从后面传了出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心里憋的事情说出来,才不会腐烂变质,沼泽密布。”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想主编的这句话,我总算明白了理发师为什么要嚷出“皇上长着驴耳朵”这句话,他是渴求着解脱的,他不想让与自己生活无关的秘密侵占自己的思想空间,这说明他心态乐观积极,努力地追求着自己的心理健康。
整整一个上午,我还想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我找不到人倾诉关于师伟的秘密,我也不想这样去做。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秘密,是属于我和师伟的。
在情感上,我和师伟没有过去的交集,没有现在的情意,也没有将来的美好,那么,这个秘密,也就是我和他之间,唯一一个可以去回忆的秘密。
就算它酸楚苦涩,在我的眼里,也有不足与他人道的甜蜜。
想到这里,我总算打起精神来,给师伟拨了电话,师伟的手机却是关机。
等我下班回家时,师伟已经做好了晚饭,房间里满是饭菜的香味。其实,只要忽略他毫无笑容的表情,只要不在意他惜字如金的态度,我还是可以告诉自己,他是个很好的男友。
吃饭时,我不经意地问及他中午为什么关机,师伟皱了皱眉。
我越线了。我明白师伟的潜台词是在说,这是他个人的隐私,没有和我交代的必要。
我低头吃饭,师伟却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他整天都在老高中的校园里。他并没有说他在做什么,这次,我也识趣地没有问。
不过,我觉得我大概能猜中几分他在那里的原因。
这些年,在其他同学口中零星的消息里,师伟都是一个事业至上的人。只是说这消息的人,都带着几分不满。这大概是源于大学刚毕业时,有高中同学出差去深圳,顺便去拜访他,师伟只会在办公室里和来人谈上几分钟,从不会出席任何饭局或是活动,即使是对方邀约,他也会断然拒绝。
那时,我对他的印象,带着偏好式的片面,全然看不见讲述者脸上的愤懑,我一厢情愿地把师伟看成是一个艰难创业、发愤图强的事业狂。
然而这次师伟回南京之前,却放弃了自己在深圳的公司。虽然卖价不菲,但对于一个已经走上正轨的物流公司来说,这样一口价地处理掉,无疑是放弃了稳定而持久的收入来源。
这不像是事业第一的师伟会做出的选择,可他偏偏这样做了。而且回到南京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想做事的打算。他还卖掉了父母留给他的几处房子,却没有选择买新的房子,而是住在一个僻静的宾馆里。
我把师伟这些怪异的表现,都归结为他继父的刚刚去世。
那是他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