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便有些寥落。
玉华姊妹俩就读的蒙学在东宫之北,苑囿名为玄圃,是萧怀猷入主东宫之后开辟的,专门做讲经之所。早些年就连国子学里的名儒大家也以能在玄圃为太子开筵讲学为荣,萧怀猷也因此在儒林积累起崇辱好学的名声。
如今萧怀朔只是暂住东宫,唯一一次听大儒讲经,也是亲往太学去听的。玄圃便空置了。徐思回朝后,便在玄圃开了蒙学馆,教她收养的那些孤儿们读书识字。偶尔还会亲自去授课。玉华姊妹便在此处就读。
——似她这般令公主王孙和庶民一道读书,若搁在先皇那会儿,早被士林的口水淹死了。
但李斛之乱彻底改变了朝局。如今朝中士族子弟不足十之二三,中流砥柱更是除了徐茂、顾淮外别无他人。其余的士族大都在乱世中遭叛军屠戮,毁宗夷族的不在少数。而徐茂、顾淮早年便是士林中的异类,一个一直让子弟同庶族一道求学,另一个干脆是凭军功出身的,当然不会揪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
朝中甚至有几个朝官为了讨好徐思,而将家中子女送来求学的。徐思亦是来者不拒。
有徐思亲自坐镇,也大概是此处学童年幼,尚未养成什么门第贵贱观念,这蒙学馆里的氛围便比当年如意她们在幼学馆中要好。
如意在馆长那里坐了一会儿,问一问馆中可有什么难处,近来又有什么亟待解决的事。馆长是个十分有趣的中年妇人,知道如意虽然年轻,但阅历丰富,便请如意给馆中幼童们讲一讲她的故事。
如意便又留下来给蒙学馆幼童们讲了小半日故事。小孩子都还不知道怕人,如意一边讲他们一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提问,话题稚嫩又有趣。如意渐渐也化说为演,做着鬼脸形容敌将的可怕,又耍着招式示意自己如何将坏人拿下。说到有趣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一惊一乍一笑的听着,眼神亮得要飞起来,不停的追问“后来呢”。
如意看着他们,不由就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情形,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这么可爱——不过再想想,她就读国子学时已经不算“幼童”了,也许和二郎一道跟着徐思学识字时,也是这么天真活泼呢。但二郎肯定从小就是冰山脸、死鱼眼。
一时竟又想起同徐仪、琉璃他们一道求学时的情形。当时年少,不惜光阴。如今才知世事无常。算来才几年而已,同窗就已不齐全了。
正讲着故事,便有内侍匆匆趋步上前,道,“陛下来了,快准备迎驾!”
话音才落下,萧怀猷已进了院子。
这帮幼童正簇拥着如意玩耍,忽然就见天子前呼后拥的进来,馆里馆长、教授们如临大敌的上前参拜,又示意他们千万不要失礼,纷纷吓得不敢作声,磕磕绊绊的跟着如意上前。连玉华、玉瑶也受影响,忙跟上去牵如意的手。
如意便笑道,“看到了吗?那就是把河南鬼王李斛打得落花流水的玉面寒枪。”不知哪个孩子接了句,“可是他没有枪……”如意便哄她道,“他打坏人时拿枪,见好人时就不拿了。你看他好不好看?”几个孩子俱都偷偷抬头去看——萧怀朔旁的先不说,那张脸确实斩魔杀佛、所向披靡,人尤其是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与生俱来不论长幼的,他们都乖乖应道,“真好看。”
如意便带着他们上前参见萧怀朔。
萧怀朔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乍见着这么多孩子,他亦不知该如何应对。虽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目光不觉就避开了孩子们的仰视。
如意便抱了玉瑶塞到他怀里去,他来不及推拒,只能手忙脚乱的接了。便抱着小侄女,一本正经的对馆长道,“朕听说太后收养遗孤,又潜心教化、开办蒙学,特来看看。”看见如意,目光便又一柔,道,“……不必特地安排,怎么招待公主的,便怎么招待朕即可。”
如意道,“我在给他们讲故事呢,刚好故事也讲完了。”她便望向馆长,道,“平时这会儿该做什么了?”
馆长忙道,“该玩耍了,平日里都带着他们蹴鞠或是抛球。”
如意便接过玉瑶来,对馆长道道,“陛下要和他们一起蹴鞠。”
萧怀朔懵了一懵,馆长却早吩咐人感觉呈蹴球上来,小孩子听说要和“玉面寒枪”玩踢球,早将怕字丢到九天云外,一拥而上,牵着他便往庭院里去。
萧怀朔被拖进庭院里,接连回头看如意,如意已带着几个格外年幼的肉手肉脚的小孩子推球玩去了。
近晌时分,他们才一道从蒙学馆里出来。
萧怀朔拿帕子捂着头,倒吸着凉气。如意走在他身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萧怀朔见她笑,才略觉着心情好了些。
便道,“你是让他们给你报仇来的吧?”
如意笑道,“谁承想你能让孩子踢的球打到?从小就教你要好好习武,你非不听。”
萧怀朔道,“这是意外!”又道,“明明是我被球打到,他反而吓哭了。我就这么可怕?”
如意笑道,“他们以为你是玉面寒枪,不高兴了连鬼王也按在地上揍。怕你打他呢。”
萧怀朔哼哼唧唧的,道,“那他肯定想不到,朕不但不打他,还封他做大将军。”
如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号啕大将军。也亏你想得出来。”
萧怀朔道,“他不是破涕为笑了吗。”
如意道,“是啊,天子亲封的嚎啕大将军,听上去多威风。等日后他知道号啕是什么意思,非得奋力当上真的大将军,才能逃过被人笑一辈子的命。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偏偏要和个小孩子计较。”
姐弟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复又寂静下来。
漫长的静默之后,萧怀朔问道,“……你还在埋怨我吗?”
他们都知道萧怀朔指的是什么,亦没有必要懂装不懂。如意想了许久,才道,“没什么可埋怨的。”
这件事揭开还是不揭,并无对错可言。只看更怜悯谁罢了。但她确实偶尔会冒出个念头,想萧怀朔为什么选择戳穿这个秘密——站在萧怀朔的立场上,他有足够的动机和理由继续隐瞒这件事,不管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徐思,甚至是为了如意。亦只庄七娘能从中得到公平和宽慰罢了。而萧怀朔恐怕对庄七娘并无怜悯。
当然,还有另一个解释——他厌恶如意分走他的母爱。可如意并不这么觉得。
直觉告诉她不要深究,她便不肯发问。只道,“……阿娘今日将我支开,大概是想私下祭奠那个孩子吧。”
萧怀朔道,“……是,这会儿应该已经结束了。”
如意道,“若能解开心结便好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如意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便回头看向他。
萧怀朔也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阿娘她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她应该早就有所准备,只是心存侥幸不愿去面对真相罢了。与其说揭开这件事让她痛不欲生,不如说恰是揭开之后,她才知道原以为会溃烂的伤口,其实已经痊愈了。”
如意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萧怀朔不闪不避的望着她,“从一开始阿娘就想要一个女儿,她希望、甚至祈祷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他说,“她并没有准备生下一个儿子。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如意不由反驳,“你怎么知道……”。
萧怀朔打断她,道,“决明和翟姑姑都这么说,不然阿娘也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他说,“阿娘其实很清楚,一旦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儿,那孩子定然是活不了的。”他又说,“而且孩子是阿爹先过目了,才抱到她面前的。这些她也都知道。”
他说,“阿娘真就想不到吗?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阿爹先过目了,最后抱到她面前的就肯定是个女孩。”
“有那么多人在场,甚至翟姑姑也在。只要阿娘生出一点疑心,稍加追问,也该知道端倪了。可是这么多年,阿娘却连想都没想过——她真的就那么信任阿爹吗?”
萧怀朔道,“她只是不想问罢了。”
片刻后,他又说,“何况,那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也许根本就不重要。”
如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便又道,“揭开这件事,真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说,“你对庄七娘又有多深的感情?阿娘对那个孩子大概也相去不远。事到如今再说阿娘该有多么伤心,只怕阿娘自己都很茫然。并不是她无情——而是她根本连那个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和李斛一模一样呢。他真走到阿娘面前,说不定阿娘还会感到厌恶。比起来她更难过的,大概是自己的女儿要被旁人夺走了——可是,”他望着如意,缓缓问道,“夺得走吗?”
……夺不走。
她无需回答,眼睛已告诉他答案。
萧怀朔脸上虽依旧淡淡的,但眼睛里已带了些微笑意,他缓缓舒了口气,道,“今日祭奠之后,阿娘解开了心结,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他复又望向如意,道,“你们那些我知道你假装不知道的把戏,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如意依旧不能认同他的言论,因为和萧怀朔不同,她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痛苦。但痛苦也只是痛苦而已,日升月恒、斗转星移,并没有什么真的崩塌陷落。何况痛苦也在渐渐痊愈。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就这样不揭破,也不刻意,顺其自然不好吗?”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你之前说,揭破和不揭破是不一样的。”
如意道,“嗯。”
萧怀朔道,“那么,你和我之间,是揭破了,还是没揭破?”
如意茫然不解,萧怀朔便道,“你该知道,你我并不是真的姐弟。”
☆、第九十四章
如意道,“嗯……”他们确实不是真的姐弟,她否认不了。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先是想果然他并不情愿认她。可萧怀朔就站在她对面,正专注温柔——或者说含情脉脉的——看着她,等待她作答。她被人追求过,对这样的凝视并非全然陌生。
一旦戳破,一切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本能的去否定它、忽视它。因为这想法太怪异、太背德了,她反而更觉着是自己不正常,竟然会有这种猜测。
她不由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怀朔轻轻笑了一声,道,“……看来是揭破了。”
如意反诘道,“揭破了什么?”
萧怀朔轻笑着,“你说呢?”
他不肯直言,如意也不敢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方寸已乱,不能放任这样的可能。便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虽不是一脉同生,可我心里始终当你是……”
萧怀朔的表情便随着她的话冷下来。可冷到极点之后,反倒是一派平静——这答案才是意料之中。先前是他得意忘形了,才会期待不一样的进展。他便说,“那么你也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
这样的直言不讳难免令人尴尬。
如意沉默半晌,才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此一事,彼一事。”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北殿后,院中犹有余香缭绕。但祭奠确实已结束。
玉华玉瑶已经先到了,玉华心情不大好,正嫌端给她的茶太烫了。玉瑶则拱在徐思怀里说上午发生的事,她年幼嘴笨,学着如意的样子连笔带划,模仿得最像的便是对敌前那一声“呔”。她说得破碎,徐思却被她逗得失笑。祖孙二人又招惹玉华,玉华敌不过她们的眼神,只能随口补充几句,她们却又笑做一团。玉华扯了扯嘴角,复又拉下脸来。
——祭奠之后,徐思确实将往事彻底放下了。
萧怀朔照旧留下来吃午饭。
徐思便问他,“怎么忽然想起去蒙学馆里看看?”
萧怀朔垂着眸子,随手一指如意,道,“去接她的,谁知就被她差遣去陪顽童蹴鞠了。”
他们姐弟二人气氛怪异,徐思听萧怀朔这语气,便道,“这里这么多她,谁知道你说哪个她?”
萧怀朔不做声。如意心乱如麻。
母子二人默然对峙,片刻后萧怀朔搁了筷子,端端正正的道,“听说阿娘开办了蒙学,特地去捧场,顺便接阿姐她们回来。”
徐思笑道,“你改口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你是接人时被强拉去捧场的了。”
萧怀朔也抗辩道,“怎么阿姐去就是特意的,我去就是被强拉的?我还负了工伤呢。”说着便指额头给徐思看。
席间便又欢快轻松起来。
午饭之后,如意便向徐思辞行——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可她不能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不论是徐思还是她自己,这阵子都已经历了太多变故,她不想再出任何意外。
徐思没有执意挽留她,只道,“回去之后记得要好好休息。有事别藏在心里,只管来和我商议——母女之间没有不能说的话。你若再将自己折腾病了,我可不准。”
如意道,“嗯。”又笑道,“我只是出宫去住,又不是天高路远回不来。看您叮嘱这么多。”
徐思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你若像二郎那么混账,我也就不担心了。”看了她一会儿,又不放心,“你也别总是顾虑这边、顾虑那边。一个人顾全不了全世界,有时都顾全不了两个人。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先照顾好自己。”
如意道,“嗯……我记下了。”
从宫里回来之后,如意依旧每日清晨去向徐思请安。她往往都在萧怀朔早朝时到东宫、下朝前离开,这阵子便没有同他碰面。
回到长干里后,处置完舵里的事务,她便去探望庄七娘。
她和庄七娘虽是母女,可共同的回忆几乎没有,彼此间的性情爱好也迥然不同。要骤然亲近起来如意也做不到,唯有尽心而已。
但她只是去探视庄七娘,陪她吃吃午饭、听她追忆一下被卖之前的往事,庄七娘已十分满足和开心。也许还有不必再继续背负秘密的原因,这阵子庄七娘心里拨云见日,精神状况便一日强过一日。
虽依旧絮絮叨叨、战战兢兢的模样,可至少不像发病时那般一刻都离不开人。
十月里,梅山村郑婆的孙子娶亲。也不知他从哪里打探到了庄七娘的住处,竟亲自送了小礼来。
郑婆显然没觉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大概以为自己不过替牙子说了句“乐府收了许多孕妇”,想来就算是谎话也无伤大雅。因此全然不觉着心虚,和庄七娘走动得十分坦然。
庄七娘也还记得郑婆